师文博又笑了笑,眼里仍然冷得像要结冰:“那人假扮方霞谷,样子惟妙惟肖,终究少了几分小道长你这样的出尘之气。挑帘秀阅人多矣,这些破绽自然早落在眼里。”他想要拉拢赵宜真做帮手,言语间对赵宜真大为客气。赵宜真心中却一阵气苦,心道:“我也早就怀疑师叔是假的,只是一直不敢动手,师叔,真对不住你。”方霞谷其实早在他来之前便已被杀了,但赵宜真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师文博见这小道士眼中迷茫,知道有门,道:“小道长,令师叔无辜被杀,这个公道定要讨回来,我兄长之仇也一定要报。只是那些人人多势众,我们联手,还有可乘之机,否则他们沉冤永无洗雪之日。”
师文博是唱戏的出身,舌锋何等了得,赵宜真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叫道:“好!我陪你前去理论。”他胆子虽小,但早就决定要为师叔讨个公道,心想雁高翔是那两人的师弟,终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自己轻功不凡,就算见势不妙,要逃总是来得及的。有挑帘秀帮手,胆气也壮了不少。他看了看一边的余不忘,道:“可是余姑娘怎么办?”
此时师文博已将伤口缚住,道:“就放在这里吧,这也是向余浮扬还价的价码。”
赵宜真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道:“不好,现在夜凉了,余姑娘睡在河边要着凉了。师傅也说过,现在坏人多,还是解了她穴道,和她一起走吧。”
师文博道:“好啊,我封住的是她两乳当中的膻中穴,你给她按摩一阵便解开了。”他见赵宜真面有难色,忍不住笑道,“你不管她,两个时辰后便会自解。还是将她带到余家附近,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吧。”
赵宜真走到余不忘跟前,先打了个稽首,道:“余姑娘,对不住了,我和这位挑先生要去见令尊大人讨个公道。你放心,这穴道过两个时辰自解,我给你找个干燥的地方,你就睡一觉吧。”他也不管余不忘有无听到,一把抱了起来。师文博此时已将衣服拧干重新穿好,道:“小道长,贵姓啊?”
赵宜真方才逃出来时,也抱着余不忘。那时是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类,此时却如抱着三清像一般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听得师文博问,他道:“贫道姓赵,名宜真,浚仪人士。”
余不忘虽未长成,但人总有个六七十斤。师文博见赵宜真将她抱起,行若无事,说话也和往常一般无二,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武功根底当真不错!说不定,他真能与那松仁寿一战。”
他看着赵宜真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鹿希龄的额头已被汗水濡湿。他左手扣着一根筷子,右手虚引在后,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嘴来。方才余不周突如一个爆竹般炸开,他虽然闪避及时,身上还是受了些内伤。
这个看上去冬烘先生一般的余浮扬竟然如此厉害!在河上他见余浮扬受偃师门傀儡之困,本已大大看不起,只觉余家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可是他连放两支玄冥无形箭,居然都被余浮扬轻易接了下来。能接住他的玄冥无形箭的,那已不是寻常高手。鹿希龄初出道时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自觉一身术法绝学,定然打遍天下无敌手,结果遇到一个正一道的道士,他的玄冥无形箭竟然毫无用处,若不是师兄及时救援,他险些命丧当场。经此一战,鹿希龄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内力终究练不到师兄那等程度,因此别出心裁,取长补短,用竹筷施行玄冥无形箭,威力果然大增。他后来再未遇到那个道士,但自觉纵然遇上,那人也接不住自己三箭了。没想到这一天之间,先前那赵执磨能接住师兄的玄冥无形箭,余浮扬接自己的竹箭更是接得轻轻巧巧,他登时方寸大乱,心道:“糟糕!三师弟呢,他怎么还不出手?大师兄没事吧?”
他却不知余浮扬心中也甚是忐忑。余浮扬先前听得这三人是洗心岛人物,大为不安。洗心岛术法,历来是他们余氏的克星,但这个计划关系到余家重振声威的大事,一旦成功,就不用再害怕洗心岛和赵家了。之前他只听得这师兄弟三人中的小师弟精擅水火刀,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与松仁寿和鹿玄龄一同的竟然是个少女。那少女在河上所施法术也让他大为震惊,只觉便是聚余家一门之力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这天衣计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这一路余浮扬一直都惴惴不安,生怕布下的天衣阵画虎不成反类犭。直到他大费周折,终于将松仁寿骗入地窖中,解决了这个最头痛的人物,他仍然不敢大意,不惜送了余不周的性命来激发这个阵法。只是余不周的命送了,那少女与鹿希龄却似乎并无大碍。他心思阴狠毒辣,早就有拿余不周当武器的意思,终究还有父亲天性,用心计骗得余不周施土遁,他脸上平静如常,心里却多少有些内疚,一时间也迷惘异常,只是想着:“不周……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鹿希龄见余浮扬有些心神不定,心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说不得了。”松仁寿被关进地窖里,生死未卜,他精擅的竹山教法术还有一门四阴尸罗阵,只是布阵极是繁复,现在余浮扬居然不动声色,正是布阵的好时机。他咬了咬牙,手一扬,手中的筷子已插在地上。他伸足一踏,那根筷子登时被踏得没入土中。
这正是四阴尸罗阵。要将四阴尸罗阵布全,得练成四具僵尸法体。此间虽已死了四个人,但余不周尸骨无存,剩下三具,四阴尸罗阵已是不全。可是鹿希龄此时也已走投无路,玄冥无形箭伤不得余浮扬,只有用这四阴尸罗阵来作生死一搏。
他掷筷,踏筷入土,一系列动作极是快捷,眨眼间已踏入了五根筷子。要布成四阴尸罗阵,至少也要十四根,在身周布成一个圈。此时五根筷子只布了小半个圈,他见余浮扬仍然不动,不知余浮扬心伤次子,只以为他也在施什么法,心中更惧,插得也更快了。
插到第十根筷子,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抬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有个人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余浮扬身边,正是余飞扬。鹿希龄见余飞扬出来,心神一乱,心道:“大师兄呢?大师兄在哪里?”他对这个大师兄视若天人,大师兄追赶余飞扬下了地窖,现在余飞扬出来了,大师兄仍然不见踪迹,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他心神一乱,登时觉得手中的筷子重了许多。鹿希龄一惊,知道自己因为分心,差点被四阴尸罗阵走火反啮,再不敢大意,慌忙收束心神,将最后几根筷子插下。
第十四根筷子刚要插下,却听得余飞扬道:“爹,你怎么了?”
听得余飞扬叫余浮扬为“爹”,鹿希龄大为惊愕,指尖那筷子一时间竟忘了再插下去,心道:“余飞扬怎么会叫余浮扬为‘爹’的?难道余家这么乱么?”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余飞扬正在撕着脸上的一张皮,这才恍然大悟,塬来这余飞扬是改装的。余氏易容术极其高明,这个自是余浮扬的长子余不注。余不注假扮余飞扬,将松仁寿骗进了地窖,却不知他如何能够出来。鹿希龄一横心,不再多想,手中竹筷已一把插下。
四阴尸罗阵已然布成。虽然只有三具尸首,也不曾炼过,但在四阴尸罗阵激发之下,这三具尸首也能抵挡一阵。他生怕余浮扬阻拦,断喝一声:“疾!”一掌拍向地上。“啪”一声,他本以为那三具尸首定然会跳起来,哪知竟然一动不动。
居然会有这等事!鹿希龄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的法术突然间失灵。正在惊恐,却听得余浮扬冷笑道:“鹿炼师不必空忙了,天衣阵已经发动,你已施不出法术来。”
其实不用他说,鹿希龄也已察觉。这院子像是一片流沙,他想要吸出地底尸居余气,但一吸之下,只觉地面似乎有一阵奇异的吸力,反有将自己的力量吸入之意。他心头一寒,暗道:“天衣阵是什么?”
鹿希龄除了四阴尸罗阵,还有一门竹山教至上的尸磷火术。只是尸磷火术太过阴毒,一施出来,方圆数丈之内不留活物。那少女教主就昏迷在他身侧,一用尸磷火术,连她也要伤着,何况在这天衣阵中,只怕连尸磷火术也一样用不出来。
三师弟,现在只有靠你了。鹿希龄在心底喃喃地说道。
八、人蛊
鹿希龄看了看身边那少女教主,她的右手尾指仍是蓝色的。他抬起头,道:“余门主,你究竟想要如何?”
余浮扬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想请鹿炼师做我护宅神将。”
护宅神将?鹿希龄胆子不算小,余浮扬说话的口气也平易近人,可他仍然打了个寒战。他喃喃道:“就是你这天衣阵?”
余浮扬点了点头,道:“为请动诸位,余某也是下了点血本,犭子也为诸位炼师殉葬了。鹿炼师,你身形虽灭,魂魄永驻,不用担心。”
所谓天衣阵,是余家代代相传,却从未用过的一门异术,取天衣无缝之意。天衣阵是余家祖上混合了道门奇术与湘西苗疆养蛊之术的奇技,名字塬本也就叫“人蛊”,只是余浮扬是个耽于诗书之人,觉得这名字过于浅白不雅,这才改成“天衣阵”。
蛊术是苗人代代相传的异术,取各种毒虫封在瓮中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蛊。这天衣阵其实就是一种蛊术,只不过把毒虫换成了人而已。余宅是圆形的,就是余氏祖先为有朝一日使用这天衣阵而修建的太极宅。只是这门异术太过阴险,而且养蛊时捉来的毒虫越是凶恶越好,天衣阵也是一般,投入的术士本领越高强,变成的镇宅阴魂也就越强。可是余家式微之下,不要说去捉厉害的术士了,连寻常术士也很难捉到几个。而且余家名声甚大,江湖人物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就算去骗也骗不到手,所以这门天衣阵虽然厉害,却被余家祖上列为禁术,不得使用。余家代代相传,却一直没用过。余家本来精擅术剑,但到了余家上几代,与人结仇太多,门中好手有不少未及传承下来便已送命,到了余浮扬父亲这一代,本门术剑已丢得七七八八。只是世仇赵家阴魂不散,算算日子,赵家下一代好手已然长成,多半又要杀上门来。余浮扬算计了一番,只觉以现在余家的实力,纵然能胜也是两败俱伤之局。赵家下一代的少年甚多,这一拨纵然全军覆没,下一拨过几年又将长成,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算不得惊才绝艳的人物,唯一一个能够震慑赵家的余飞扬也因为八年前赵家来犯时头部受伤,神智渐失,现在已完全成了个白痴。权衡之下,这才行险布下天衣阵。
余浮扬在余家历代门主中算是个异数,自幼便好诗书,因此本门术法功底在历代门主中算是最差的,纵横捭阖之术却远超历代门主。既然硬碰多半要吃亏,他便让长子余不注扮成余飞扬的样子假装向赵家投降,说是不愿居于余浮扬之下,愿为内应,将余浮扬一举铲除,将来与赵家共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余飞扬术法功底远胜余浮扬,赵家之人也一清二楚,正因为忌惮余飞扬,赵家这些年才隐忍不发。余浮扬也好生了得,在六七年前便时时放出风声,说余飞扬不忿自己当门主,屡有异心。这些风声都刮到赵家人耳中,觉得余飞扬起异心并不意外,而余家的易容术这些年越来越精,便是余不忘一个小女孩儿扮成老管家,扮成余浮扬,赵宜真都看不出破绽,更不用说余不注这个长子了。赵家一直想一举解决余家这个世仇,终于上了这个大当。
天衣阵不用则已,用必大用。赵家之人虽强,当成人蛊还嫌力量不足。当时余浮扬曾听得金华宝山园藏有林灵素埋下的异宝符箓,便让余不注暗中杀了方霞谷,伺机将符箓夺到手。余家术剑也有道门血脉在内,如果能得到林灵素秘传,余家失传的术剑说不定能够重现于世。当他听得余不注说居然有洗心岛的人也在觊觎宝山园秘藏,便又定计,故意让余不注最后使出“一发千钧”,将这些人引到宅中。这条连环计策果然厉害,赵执磨三兄弟、竹山教与偃师门都中了圈套。只是偃师门不是术门中人,对天衣阵没用,余浮扬又借竹山教之手毁了偃师门。直到此时,一切都在余浮扬的算计中,虽然折了一个余不周,但天衣阵已然引发,鹿希龄已无能为力了。余浮扬最担心的,倒是那少女教主。河上与偃师门一战,这少女的功底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但天衣阵中有这样一个高手,做成的人蛊将比他预料的威力更大。有这人蛊护院,赵家将来定然再没有翻本的机会了。权衡之下,余氏从此再不必担心外敌,死了一个余不周也算值得。
鹿希龄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余浮扬处心积虑,竟是要一网打尽。他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四周,夜已深,四周漆黑一片,也不知雁高翔躲在什么地方,而松仁寿被关入地窖,更是声息全无。
三师弟,你再不出来,竹山教可就要绝于今日了。他暗暗叹道。
“放下吧。”
到了余宅后院的一片竹林,师文博停了下来。赵宜真看了看,道:“听说竹林中有竹叶青,万一咬了余姑娘怎么办?”
师文博忍不住想笑起来:“小道长,你到底是不是修道之人?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现在已是秋日,蛇虫匿迹,哪还有竹叶青?我看倒是你想咬她一口。”
赵宜真将余不忘放在一丛大竹子下,也不理会师文博的挖苦,整了整道袍,道:“余姑娘,你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头,看着先前从中跳出来的后窗,那窗子仍然开着,黑洞洞的一片。他道,“挑兄,该怎么办?从这窗子进去么?”
师文博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逾垣钻穴的勾当。等我断了他们的后路,从门口进去。”
那是个纺锤样的东西。师文博将它的一头插入土中,沿着墙走了几步,又摸出一个插在土里。赵宜真见他身上衣服也算单薄,却摸出一个又一个纺锤,在后墙外布了一圈,忍不住道:“挑兄,这是什么东西?你到底藏在哪里的?”师文博笑了笑,道:“这是文天蛛。虽然多半挡不住他们,不过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他长起身,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道,“小道长,现在该我们报仇了。”
赵宜真见他眼里寒气逼人,尽是杀机,哪里还有在宝山园温柔缱绻地唱戏时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寒。他见师文博向大门走去,忙小跑着追上去,小声道:“挑兄,你身怀异术,怎么会去唱戏?”
师文博回头嫣然一笑,飞了个媚眼道:“小道士也见过我唱戏么?我就喜欢唱戏。”此时却眼波如水,哪里还有半点阴毒残忍。只是赵宜真心头寒意更甚,心道:“这挑帘秀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他联手,到底对不对?”
余不注在余浮扬身前弯了弯腰,道:“爹,都已经布好了。”
余浮扬看了已是心神不定的鹿希龄一眼,微微一笑道:“鹿炼师,不知是请您自便还是由在下取阁下性命?”
鹿希龄冷笑道:“当然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余浮扬点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不注,给鹿炼师一个好死吧。”
鹿希龄见余不注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脚一点地,已向余不注掠去。天衣阵中使不出法术,因此他的玄冥箭伤不了余浮扬。没了法术,便如勐虎失了牙爪,而他的武功本就不算出众,这一掠不但比赵宜真要差得远,比雁高翔也要相去甚多。只是他对自己的安危想得不多,只怕余不注要伤了那少女教主,这才不顾一切,不惜与余不注决死一拼。
余不注也正在向他走来,两人相向,一眨间便已相遇。鹿希龄一掌拍向余不注面门,却见余不注眼睛一直,一掌斜穿上来,迎向他的手掌。鹿希龄吃了一惊,心道:“他也会推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