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到护城河边,城头已箭如雨下。蛇人至此,才慢慢退去。
在城头上,我从肩上卸下沈西平那无头的尸身,交给了一个龙鳞军军官。那军官抱着沈西平的尸身,突然哭道:“大人!”
龙鳞军此时还只剩残兵二百余,现在都在城头。他们齐齐跪下,齐声道:“大人!”武侯已在城头,面沉似水。这时,中军带兵统领,威远伯莫振武跑上城头,跪下道:“君侯……”
武侯只是挥了挥手,道:“商量沈将军的后事吧。”
他的脸上带着寒意,却也有几分落寞。我只觉武侯此时,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一言不发。武侯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进他的营帐,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大鹰小鹰跟着他进去。
我回头看了看。此时,诸军已退入城中,城门正慢慢关上。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又浮现起那个砍落沈西平头颅的蛇人。退走前那个蛇人的一笑,似乎和人阴险的笑没什么不同。
即使是时近正午,我不由得浑身皆是寒意。
从城头上望下去,那一片空地上,交错的都是些蛇人和帝国军士兵的尸身,到处是破碎的兵器,似乎将土地盖了一层,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血流得到处都是。即使是我身上,血也在战甲上凝结了,像在铁甲外披了一层暗红的披风。
可是,不管是人的热血,还是蛇人那种只带一点暖意的冷血,混在一起时,却再也分不清了。
第五章 疾风烈火
蛇人已退到营中,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再次攻上来。虽然此役我军与蛇人军伤亡约略相等,但沈西平阵亡让军中人人胆落,恐怕暂时已无人再敢与蛇人野战了。武侯也想到这一点吧,我们在外面接战时,他已命辎重营的工匠加紧修整工事。
龙鳞军这次元气大伤,五百人只剩两百二十一人。前锋营这次也有所伤亡,现在只剩下一千两百多人,二十个百夫长也战死了三个,其中有两个是新提拔上来的,有一个还是朝中户部侍郎的儿子,不知武侯回去该如何交代。我的第五营里,战死了两个什长,申屠毅那个什已无噍类,全军覆没。现在,五营只剩了五十七人了,几乎只剩一半。这不是最惨的,蒲安礼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营,每个都减员一半以上,蒲安礼的三营现在只剩三十一人了。如果不是路恭行的谨慎,只怕我们也会像龙鳞军一样下场。
我看着排成一队的前锋营。虽然还带着锐气,但毕竟像一把用过太多的刀,锋刃上也缺口累累了。有多少人已葬身在他乡,再不能回到故里?可是,这次的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接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埋骨异地。
我正点着退入城中的五营士兵,这时,有人突然惊叫道:“沈将军!”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沈西平的鬼魂出现了。扭过头,却见一营的几个士兵指着远处蛇人的阵营。
极目望去,现在正是下午,蛇人阵营中还是尘土飞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阵前,已竖了一支旗杆,上面飘扬着那面有两个人首蛇身图案的大旗,旗下,挂着一个人头。隔那么远当然看不清面目,可谁都猜得到,那准是沈西平的人头。
如果沈西平不是为了救我的话,可能不会死吧。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一疼。紧接着,腰上却也像被砍了一刀,突然一阵剧痛。我咬紧牙关,想要硬顶着,可那疼痛却还是一阵阵地袭来,让我冷汗直冒。
在一边的祈烈看到我的样子,道:“将军,怎么了?”
我用手抚了下腰上,道:“没什么大碍。”
这话刚说出,我只觉得疼得立都立不住,人一歪,便要倒下。祈烈一把扶住我,吓得叫道:“将军!将军!”第五营的几个什长都不顾军令,围了上来。这时,正在后几个营点名的路恭行走了过来,道:“出什么事了?”
祈烈有点惊慌地说:“路统制,楚将军他突然摔倒了。”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可是腰上的痛楚却让我直不起身来。我像虾米一样蜷曲着,人几乎要弯到地上。路恭行走过来,撩开我的战甲,看了看,惊叫道:“你受伤了!别动,你们快把楚将军送回辎重营,叫医官医治。”
我想说两句场面话,可腰间的疼痛却让我话都说不上。祈烈和谭青卸下我的盔甲,扶着我向辎重营走去。我只觉有点丢脸,却也只能由他们。
医营也在辎重营里。这些天,医营里堆满了人,这还是重伤员,若是轻伤,顶多包扎一下便回去了。我一进医营,那二十几个医官正忙得团团转。
祈烈扶着我躺在一张榻上,大声道:“快,医官!快给我们将军看看。”
边上一个医官正在给一个肩头受了刀伤的小军官包扎。他头也不抬,道:“稍等一会儿。”
祈烈怒道:“你快点,我们将军……”
我强忍住痛楚,道:“小烈,你别打扰人家。”
祈烈道:“将军,你痛成这样,不能耽搁的。”
那个正在包肩头的小军官,战甲放在一边,他受伤不轻,却气定神闲。这时,他冷冷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伤,用得着大呼小叫吗?”
祈烈怒道:“闭嘴!你受这么点刀伤逞什么英雄,你知道我们将军是谁吗?”
我有点生气,道:“小烈,不许胡说什么,让人家先来,我扛得住。”
虽然说扛得住,可腰间的疼痛还是让我冷汗直冒。好容易等那小军官包完了,那医官过来道:“伤哪儿了?”
我话也说不上来,用手指了指腰间。那医官解开我的外袍,里面的衣服已被血渗透。这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在战场上我根本没想到居然已经受伤,受的伤还这么大。
那个医官剪开衣服,看了看,道:“是被钝器挫伤。这伤只是皮外伤,不严重,不过很疼,你也真忍得住。”
祈烈有点得意地道:“我们将军可是第一个冲入城中的楚休红将军啊。”
第一个冲入高鹫城,那实在是很值得夸耀吧,到今天祈烈还在当成骄傲的资本。我不禁有点脸红,却突然见那小军官走到我跟前,跪了下来行了一礼,道:“你就是楚将军?小将无礼了。”
我有点诧异,这小军官前倨后恭到这种地步,倒也奇怪。我道:“你是……”
他道:“小将龙鳞军前哨哨官秦权,刚才对楚将军无礼,实在惭愧。”
龙鳞军前哨的哨官,其实论官阶并不比我低,都是十三级武官中的第十一级。虽然前锋营有点特殊,但他对我却如下级见了上级,倒有点谦卑过分。
我道:“秦将军,请别客气,我们只是平级。”
秦权道:“我是为了沈大人,才对你下跪。”
我脸不禁一红。沈西平的死,几乎可以说是为了救我。尽管那四个蛇人向他偷袭时,他就算全神贯注也不一定便能撑住,可他那时发出一支投枪救我,却使他注意力分散。
不管怎么说,我对沈西平都有一种感激之情。
我有点哽咽地道:“沈大人是位英雄,我没能保住他的全尸,心中有愧,你不用感激我。”
秦权笑了笑,道:“我们是沈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龙鳞军,绝不会让大人身首异处的,楚将军请你放心。”
我吃了一惊,用肘撑着榻,这时,医官在一边道:“你别动,不想好是吗?”
秦权道:“楚将军,你好好养伤。”
他的左肩已包了层纱布,此时却似没事人一般,抓起脱在一边的战甲披上,一边系着战甲的系绳,一边道:“沈将军的首级,我们一定会抢回来。”
那医官正在清洗我的伤口。我的伤并不算太重,毕竟,那蛇人是隔了战甲用没有枪头的枪刺中我的,却也让我的小腹上有了一道深可二分的伤口,虽只是皮肉伤而已,蛇人的臂力实在令人可畏。那医官在我伤口上洒上些药粉,用一根针把伤口缝起来。这样子实在很怕人,不过我好像连一点痛觉都没有。我只是有点吃惊,道:“你们想偷袭蛇人阵营?”
秦权只是一笑,向我行了一礼,走出了营帐。
医官给我用纱布一圈圈地包上。包好后,道:“将军,好了,没什么大事。这几日你要好好休息,吃得好点,若恢复得快,明天就可以结口吧。”
我苦笑了一下。休息?要是蛇人不进攻,那倒可以休息几天的。我摸摸腰上,缠着纱布,倒像围了个铁箍,不太舒服。不过伤口只是有点隐隐作痛,倒也不是很厉害。我动了动,道:“医官,你的手艺当真了得,我都不太痛了。”
那医官道:“你别把自己性命当玩笑,我给你洒上了忘忧果的粉,所以你才不太痛。等明天这药力散了,你就会觉得痛的。”
我道:“那今天总不会痛吧?”
这时,谭青和祈烈同时道:“将军,你想做什么?”
我道:“到时再说。”我看着他们愕然的样子,道:“怎么了?是不是以为我会在晚上去偷沈将军的头?”
他们没说话,但我知道他们准是这么想的。我笑了笑,道:“我没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贱。”
他们都舒了一口气。
他们却不知,刚才我确是有这想法。但我也知道,以我现在这状态,跑都跑不快,去蛇人营中,那简直是送死。
沈将军,我一定会让你回来的。
我默默地下了这个决心。
这时,却听得雷鼓骑着马,在外面叫道:“武侯有令,全军封刀,城中尚存的居民,三日内来国民广场集合,君侯保证你们的安全。若逾期再有藏匿不出者,格杀勿论。”
他一路喊来,又一路喊去。
听到他的话,我长吁了一口气。屠城提前结束了,武侯在此时也不敢内外树敌吧。尽管那多半只是武侯的权宜之计,我却感到一阵欣慰。
城中不知还剩下多少人?不算掳来的工匠和女子的话,可能已不到十万人了。可不管如何,这十万人终于可以逃离屠刀,留得一条性命了。
回到城头,全军还在加紧整修工事,蛇人倒还没有发动进攻。但我们都知道,那就像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蛇人随时都可能攻来。武侯下令驻守四门的诸军加紧修整城防。今天那场大战,规模虽然不大,可就连武侯也失去信心了吧。
诸军都在加紧整修工事,前锋营也不例外。北门和西门抽调了两千士兵过来,东门因为尚无敌情,而且陆经渔不在,现在由左军副主将卜武指挥。卜武是那种很谨慎的人,不善于直接攻守,却极善于调度兵员,武侯临时将左军调了一万来增守南门。现在,中军兵员已达五万余,可以说全军有一半多在南门。由于破城时主攻南门,城中的共和军虽然不是最多,却也守得极为顽强,我们攻进去时,城门便我是亲手劈破的,南门在四门中破损最为严重。现在辎重营的工匠正在加紧修理那扇大门。
祈烈给我搬了个大椅子,死活不让我自己也去修城。我坐在城头看着他们忙忙碌碌,那个医官的手段也当真高明,现在我居然一点痛楚也没有了,只是伤口处有点麻。武侯的临时营帐设在第十营的位置,武侯现在也坐在一张高大的靠背椅上,正在督阵,他那两个亲兵侍立在他身后。
忽然,城外正在检修城墙破损处的士兵起了一阵骚乱。武侯猛地站起身,喝道:“什么事?”
有人在边上叫道:“不好了,它们攻过来了!”周围一下子喧闹起来。我望向远处,果然,在蛇人的本阵,又扬起了一片尘土,远远望去,也不知有多少兵卒杀过来了。
武侯大声道:“传令下去,准备迎战!”
他又坐回椅子上,动也不动。这时,雷鼓已在城头上跳上马,一边跑一边喊道:“诸军将士,不要惊慌,敌人前来攻城,大家准备迎战。”
蛇人的攻击,自是在武侯预计之中,所以他也不惊慌吧。我看了看城门,那扇大门两边已各被密密地钉上了一层木板,那门倒厚了一半。其实这也只能让人心里有点安全感,若蛇人已冲到城门下,那么就算铁门也是没用的。
没有多久,几乎是城外的士兵刚退回城里,第一批蛇人军已逼近了护城河。那些蛇人本来都坐在车上,到了离护城河还有几十步,便纷纷下车。它们在地上也和蛇一样游动,速度却不是很快。
这时祈烈道:“将军,你先下城去吧,这里有我们顶着。”
我站起身来,道:“岂有大战来临却后退的道理。”
祈烈道:“可你的伤……”
我动了动手臂,道:“不碍事。”
五营的什长还剩七人,不过一共才五十几个人,现在也没有“什”这个编制了。我从边上的兵器架上取过一杆长枪。这枪比我用惯的那杆枪的枪头要小一些,大致也顺手。
城下,那些蛇人的前锋已到了护城河边,却不再前进。
祈烈在我身后小声道:“它们要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道:“别管它们要做什么,准备接战。”
这时,蛇人军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呐喊,真想不到,蛇人居然也会有这等嗓门。随之,蛇人尽数冲了过来,从城头看下去,南门外遍地都是,像是一道绿色的洪水。
我抓紧了枪,喝道:“小烈,把我的贯日弓拿过来!”
祈烈递给我贯日弓,我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喝道:“大家准备,等它们一到护城河里就放箭!”
其实也不用我命令,在城头的两万人已全都举起了弓箭。我看了看边上,谭青那个什的十个人经过上午的大战,居然一个人也没死。他那一个什的士兵个个都是神箭手,这也让我心定了下来。
此时,蛇人已纷纷下水。蛇人似乎天生会水,我的话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蛇人极快游过护城河,逼近了城门。我对准了最前面那个蛇人,一箭射去。此时,城头上像是接到命令一般,箭如雨下。那几个蛇人想必也没料到我们的动作竟会如此整齐划一,有几个挥着手里的刀枪,似要格挡,却哪里挡得住?上岸的那几个蛇人身上一下子插满了箭,河里的蛇人也有不少中箭。只见在河里的蛇人已很快地回到南岸,后退了几十步,似都有些惊魂未定,河里,留下了几十条蛇人的尸首。
城头发出了欢呼。这次,我们一人不损,蛇人却死了几十个,实在可算胜仗。
可我没那么乐观。我们出征时,辎重营带了一百万支箭。经过历次攻城,虽然也时有补充,但也已损失了一半。刚才发出了有数千箭,但那些蛇人顽强至极,没有中到要害的,回到岸上后拔出箭好似什么事也没了。照这么算下去,我们这五十万支箭,最多只能伤它们一两千。何况,刚才是打了蛇人一个措手不及,以后未必还能再如此有效。
想到这儿,我不由打了个寒战。说不定,蛇人刚才这次莽莽撞撞的进攻正是为了消耗我们的箭的。虽然那些蛇人看上去蠢笨至极,却未必不会有这种意图。
我转身道:“下一次蛇人的进攻,大家要小心,定要瞄准了再射。”
但蛇人没有再攻击,却见那面大旗招展了一下,那批蛇人便缓缓退去。
尽管蛇人军毫无章法,但这支蠕蠕而动的大军,任谁见了都会心头发毛。我们都有些纳闷,我也本以为蛇人还只是些生番一类的东西,只知不要命地进攻,却原来还知道有进有退,似乎甚谙兵法。只是这一轮进攻,多半也是试探性的吧,进攻的蛇人并不太多,约略只有五千。
训练这支蛇人军的,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在蛇人军中?
我正想着,城头,已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毕竟,是我们胜了一仗。
晚上,我们都不敢入睡。前锋营守到月上中天,才由中军中的一支兵马接替,其他人下城去歇息一番。
祈烈把我的东西从那小屋子里搬到了营里,现在我可不敢再一个人住在外面了。祈烈掳来的那个女子还由辎重营看管,祈烈送了些吃的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