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们退下时,我见她们眼中都似有些泪光。等她们退走,我不禁叹出了一口气。

龙鳞军固然强悍,但沈西平这种带兵方法,实非我能。但事已至此,我总不能马上向武侯辞职吧。也许,在武侯心中,我也算是他亲信了,任命我为龙鳞军统领,也是为了将这支强兵纳入自己帐下。

我对金千石道:“金将军起来吧,我这个实在有点婆婆妈妈的,请金将军不要介意。对了,你说的薛文亦是何人?”

金千石坐到椅子上,道:“薛文亦是我右军的工正。他有个外号叫薛妙手,极擅机关之学。对了,统领将沈大人的首级夺回时,乘的那只风筝便是他做的。”

我道:“那天,你们怎的会备好那东西?知道我陷在那里了吗?”

金千石笑了笑,道:“那日我们本不知统领也去,那本是为前哨秦权将军和左哨陈亦凡将军预备的。因为事急,薛妙手也只做了一个。不承想,他们失手了,统领却一战成功,天下英雄,也不是尽在龙鳞一军啊。”

他的话,我也听得出话语间的自大之意。但他至少已许我为英雄,我不禁淡淡一笑,道:“可你们怎么把握时机的?”金千石道:“这便是薛妙手的奇技了。统领,你现在能走动吗?”

我试了试。现在我身上有三处大伤,腹上的已经结口,问题不大了,腿上只是皮肉之伤,只有一条左臂仍是疼痛不堪,倒无碍行走。我道:“行啊。”

“那请统领跟我来吧。”

我有点好奇,翻身要下床,金千石一边喝道:“喂,快出来帮统领下床。”

那两个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住我。我站定了,向她们微微一笑道:“谢谢。”这话似是什么叫人害怕的话一般,她们一下子有点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我也没有再理她们,跟着金千石出去。一走出帐篷,我道:“那两个女子是哪里来的?”

金千石道:“那是属下的两个俘虏。统领不喜欢吗?末将见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倒也好玩。若统领不喜欢,我帐中还有五个,都可以算绝色,不过比她们也不会好。”

我不禁又暗暗叹了一口气,道:“龙鳞军中女子可多?”

金千石道:“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吧。统领别见笑,末将别无所好,也只有这酒色两字。”他说着,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

我正色道:“金将军,请你向龙鳞军的弟兄们说说,以后待她们好点吧。”

金千石脸色一变,便又跪下道:“末将万死,起初末将曾有十个侍妾,被我杀三个了。以后一定待她们好一点。”

我单手扶起他道:“金将军年纪大过我,我不过是侥幸得居此位,大家都是弟兄,战阵上望将军听我号令,平时请将军也不必太拘礼,叫我名字也便成。”

金千石站起来,脸上也有点异样,倒似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沈西平治军,军纪很乱,上下尊卑却极讲究的。碰上我这个为上不尊的统领,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慢慢来吧。

我看了看天。天色也有点晚了,西门这一带很是平静。武侯的封刀令已下了四天,固然右军也不敢不遵,更何况城中残存的民众已是不多了。国民广场中已聚了五六万城民,也真没想到,屠城这几日,竟然已屠灭了绝大多数。围城之初,城中大概有八十万军民啊。

有七十多万人死了。这七十多万,可能饿死的和共和军自己最后杀人充饥的也有一半。可就算如此,也起码有三四十万死在帝国军的屠城中。十万大军,有谁的手上会没染过鲜血呢?

这时,金千石道:“统领,就是那个。”

他指着一个箭楼。我抬起头,却见箭楼上伸出一个长长的竹筒。

“那是什么?”

金千石道:“上去看看便知。”

他走了上去,我刚踏上一步,却觉肩头又是一阵痛,身子也晃了晃。金千石跳下台阶,扶住我道:“末将该死,忘了统领伤还没好。”

我道:“没什么大碍的,多谢金将军了。”

我说没什么大碍,一半当然是要强,另一半倒也不是虚言。那个医官叫叶台,是天机法师的再传弟子。张龙友的上清丹鼎派崇尚炼丹,也炼出一些药来,清虚吐纳派不尚炼丹,不过他们更注重医道。虽然飞升为主,医道为辅,可清虚吐纳派中却有些人本末倒置,反而将医道置于首位了。叶台的医术便源出那一派,因为在军中,对伤科尤有心得。我伤得不轻,但今天已觉疼痛中有点痒酥酥的,那是伤口正在愈合之兆。路上我向金千石问问劳国基所定之计,他也知之不详,只知中军正在准备,在各军挑选身材矮小的死士,也不知有什么用。

一走上箭楼,有两个小兵正坐在边上。见金千石和我上来,他们一下站定,道:“金将军。”

金千石道:“这位是新来的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将军,你们前来参见。”

那两个小兵也唬了一跳,齐声道:“楚统领好。”

他们话如此说,脸上却依稀有点不服之色。那也难怪,右军沈西平统军时,独立性很大,很多人都只知沈西平,甚至不知有武侯。我一个外人来统领沈西平精锐中的精锐,自然有些人不服。武侯也因为右军有点尾大不掉,才会借这名目来让我统军吧。金千石道:“这是薛妙手做的,他取了一个名字叫望远镜。”

望远镜?我看了看那东西。那是一个很粗大的毛竹筒,搁在当中一个架子上。因为太长,有一半伸出了箭楼。两头不知镶嵌着什么,有点亮闪闪的发光。金千石扶住了那望远镜,道:“统领,你在这头看。”

我走到那一头,往里看了看。

乍一看,有点模糊,但马上,我看见了一片营帐,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伸在面前。看样子,那营帐只竖在几十丈开外。尽管模糊,却仍能看清。

那是什么人的营帐?我不禁一阵狐疑。

这望远镜正对着西南面,几十丈外,也就是南门的西北面。可那儿明明是一片空地,蛇人攻击也一向只攻南门,并不曾攻到西门来。

“那是什么人的营帐?”

金千石道:“蛇人的。”

“什么?”

我大吃一惊。蛇人还在数里之外,可从那竹筒里看来,却近了好几倍。怪不得那叫望远镜吧。我又凑上去看了看,果然,看得到在那营帐前,有一片树林,正是蛇人营前的树林。

金千石在一边道:“昨日晚间,我们在树林外一直等着秦权的信号,却一直等不到。还好薛妙手早上看见了统领你在那旗杆顶上,我们立时出发接应,碰到了你那个正急得不可开交的护兵,他们正好有那种可以发火的药。本来我们还怕蛇人冲出来不好对付,准备血战一场,拼出命去也要保住沈大人首级,正好合兵一处。哈哈,这一仗也算打得最痛快的,我们无一人伤亡。”

他说得眉飞色舞,那两个小兵也听得神驰目移,我却仍在看着那望远镜,心中暗想着:不要说没有伤亡。秦权他们几个龙鳞军便已战死,我的前锋五营的神箭手谭青也死在蛇人阵中了。

这时,忽有人叫道:“楚将军在这里吗?”正是祈烈的声音。

金千石停住话头,从箭楼边探出头去,道:“在这里。你们是什么人?”

我放下那望远镜,也在箭楼边,却见祈烈和仅存的几个什长扛着一包东西过来。一见我,祈烈叫道:“将军,你在这儿啊。”

他冲上箭楼,在我跟前一下跪倒,道:“将军,你可安好?”

我的左手还用绷带吊着,只是用右手拍拍他的肩。他的软甲上已挂上了百夫长的记号,我笑道:“你升了?”

祈烈道:“路统制任命我为五营百夫长了。”他的话语也按捺不住的得意。他今年只有十九岁,过年也才二十。升到百夫长,比我那时当百夫长还年轻。我笑道:“好好干。”

祈烈道:“对了,你的营帐在哪儿?君侯劳军,赐给前锋营每人白米十斤,我把这些带给你。”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有点尴尬。龙鳞军此役功劳也不小,却不曾有什么赏赐。毕竟,前锋营是武侯嫡系,不比龙鳞军。

我道:“金将军,请你把这白米带到伙房,晚上给弟兄们煮粥喝。”

攻破高鹫城,粮食却得到不多,我们平常的伙食只是些粗糙的干饼。虽然每个人都拿了一大堆财物,但现在换不了吃喝,高级军官偶尔才有点白米吃。武侯赐给前锋营每人十斤白米,一下子要拿出一万多斤来,也算大手笔了。这堆米准不止十斤,三十斤都要有了,恐怕是祈烈他们从自己的犒劳中省下来添进去的。

金千石有点呆,道:“这个……”

我道:“什么这个那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扭头对祈烈道:“来,请兄弟们到我营中歇歇去吧。”

一进营帐,祈烈不禁赞叹道:“哎呀,将军,你现在住得可真不错。”

的确,右军攻破的西城是高鹫城中最富庶的,龙鳞军的待遇比前锋营还要好。我们坐下了,我道:“小烈,君侯要发动反击么?”

金千石知道得不清楚,但这次反击,前锋营必定知晓内情。祈烈道:“是啊。劳将军曾见你坐着风筝从那蛇人营中飞出,他献上一计,做许多火药包,让人在风筝上扔到蛇人营中,要以火攻取胜。”

怪不得要矮小的死士,也把薛文亦调去啊。我不禁赞叹劳国基。现在是初春,正起东北风,风刮向西南,也正好到蛇人营地上。在平地上攻蛇人,只怕胜算极微,但这般火攻,居高临下,便是蛇人已不是很怕火,它们也非一败涂地不可。只是这条计策也太过凶险,那些到蛇人营上空掷火药包的死士,生命也都系在一根小小的绳子上,只怕会有一多半回不来了。

我道:“几时出发?”

祈烈道:“已调动所有工匠正在加紧做那种大风筝。右军的薛工正说,到晚间最多只能做出五十个来。”

我道:“五十个人?那火药够吗?”

“张先生道,北门外那火云洞便出产硫黄,硝粉却可在那些旧墙上刮取。准备每人携带一斤火药,再带上一个木桶的那种能烧起来的酒,这些却并不难办。”

我想了想,也觉得这计划的确很是可行。火药的威力我们都见过,加上那种一碰火便燃起的酒,但是神仙也逃不脱了。武侯也实在抗拒不了那种一举击溃蛇人的诱惑吧。只是,在内心里,我却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妥,可实在说不出来哪方面有什么不妥。

说了一阵话,与祈烈分手了。送他们出门。金千石又带了些龙鳞军残存的军官来见我。龙鳞军编制分前后左右中五哨,每哨设哨长一名。经过那次大败,龙鳞军五哨哨长只剩了金千石一人了。

辞别了他们,回到帐中,那两个服侍我的女子已侍立在一边,道:“将军,请用餐。”

桌案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还有一些煮烂了的干牛肉。干牛肉本是从京城里带出来的食物,又干又硬时实在没什么滋味,煮烂了却也有些香味。我一只手端起碗,想要喝,可烫了点,另一只手又动不了,正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女子端起碗,另一个用一个小勺子舀起一勺喂给我。以前在前锋营中,祈烈当我护兵时也曾给我端过碗,但他端碗实在不能和女子相比,怪不得注重享受的龙鳞军要用女子来服侍吧。

香甜的米粒入口,只觉得与平时吃的那些干饼实有天壤之别。这种白米粥在京城里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南方出米,更不是稀奇东西了。只是如今战火纷飞,能吃到这个,实已是极大的享受了。我忽然想到,被拘禁在国民广场中的那些城民不知能吃到什么。

刚吃了两口,我忽道:“你们吃过了么?”

一个女子有点局促,道:“将军,我们……”

我此时才注意看了看她们。她们一模一样的脸上,都有点憔悴的神色。我道:“你们也吃吧。”

那两个女子互相看了看,那个端着碗的女子把碗放在桌上,另一个把勺子放在碗里,两人同时跪下道:“将军,我们不敢。”

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们平常吃什么?”

她们面面相觑,半天,一个才道:“以前,金将军给我们那种干饼。”

想象着她们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干饼,我不禁失笑。她们不知我笑什么,都有点害怕,我道:“再拿两个碗来。”

她们拿出两个碗,我把两碗粥分成三碗,有意把一碗留得少点,道:“来,一人一碗,不够的话把干饼泡在里面,好吃点。”说罢,把最少的那碗拿到我跟前,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饼,道:“来,帮我撕碎了泡在里面。”

吃罢了粥,只觉人身上也舒服得很。她们两个已去歇息了。恐怕,被俘后她们从来不曾有过一天不担惊受怕的日子吧。虽然她们还有些怕,便多少面上已有了些笑容,告诉我,一个叫白薇,一个叫紫蓼,是共和军中一个中级官员的孪生女儿。

看着她们歇息的那个小帐篷,我不觉叹息。如果苍月公不曾谋反,她们必是两个养尊处优的名媛,周围围着一大批公子哥,像我这等小军官,想要她们假以颜色都难,现在她们却像两个柔顺的奴仆一般服侍我。

今夜要发动反击,我也实在睡不着。走出门去,暮色已临。远处,蛇人的阵营中也没有什么声息。我又到了那箭楼上,却看了看那个望远镜。那两个小兵也认识我了,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在望远镜中看去,模模糊糊的,也没什么异动。只是让我有点担心的是,蛇人营中已亮了些。也许,蛇人也在渐渐适应火光,一天比一天不再怕火。

我看了一会儿,眼有点酸痛。正想离开,忽然,眼角一瞟,在那望远镜里似乎看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动。

那是什么?

我又伏到望远镜前。那望远镜本就不太清楚,加上已是暮色苍茫,更看不清了。刚才似乎见那影子约略是在树林前,但现在看去,什么也不见。

是我眼花了吗?

我慢慢走下箭楼。城头上,夜巡的士兵仍在四处巡视。每一个人都不准解甲,休息也只是偷空打个盹。这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吧。

师老厌战。《行军七要》中也告诫这一点。我们发兵以来,都是势如破竹,一直没有这种迹象。但如今与蛇人相持在高鹫城中,却一下让人有了厌战之心。以武侯之能,不会看不到这点。他仍要再战一场后退兵,那也是欲收全功,以全他盖世名将之名吧。

名将。我不禁一笑。古往今来,出过多少名将。所谓的名将,无非杀的人多而已。陆经渔跟我说过的“无非杀人有方”,那也是厌倦征战所发的感慨吧。战场上,除了杀和被杀,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天空中,月亮升起,淡淡的一牙。去年此时,高鹫城中也许正歌舞升平,准备过年,今年,绝大部分人都已成为尸骨。仅仅一年而已,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我走下城头,正想回自己的帐中休息,忽然,城中响起了幽渺的箫声。

那箫声起得地方也不远,似是南门城头。箫声清雅秀丽,也不知吹的是支什么曲子,十分悦耳动听。曲调却十分繁复,便如一根细细的长丝,千回百转,却又一丝不乱。

听着那箫声,仿佛身体内外都流动着洁净的清水,什么都不再想,竟飘飘然有欲飞之感。我在城下听得也有点呆了,只盼那箫声响得久一些。

正听得入神,忽然箫声中插入了一支笛声。这笛声极是嘹亮,突兀而来,有如利刃破空,与那如丝一般绵密的箫声配合得天衣无缝,倒似本该如此一般。

那响亮的笛声越吹越响,终于,箫声再应和不了笛声,已是欲断欲续,这时,忽然“铮淙”一声,响起了一串琵琶之声。

这琵琶声一响起,我心头也一震。

尽管我不懂音律,但只一听这声音,便知那是谁弹的。

雪白的手指,如泣如诉的曲调。那一日的红灯绿酒间,如惊鸿一瞥,只是一个纤弱的身影。

我向南门走去。走了几步,嫌走得太慢,跑了几步,但一跑,肩头却有点疼痛。此时我却管不了那些,顾自向前跑着。

西门到南门也有一段距离,但听那声音,也不在正南门,而是南门偏西的城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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