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道:“主意已定,各部回去速作准备。”
我们齐齐站立,道:“遵命。”
正待散会,武侯忽然道:“前锋营路将军,龙鳞军楚将军,两位留步。”
我正要出营,听得武侯这般说,不由一怔。等帐中诸将散去,我们跪下道:“君侯,还有什么吩咐?”
武侯从坐椅上站了起来,道:“你们火速调集本部军马,到南门城头集合。”
我心头一热。武侯这么说,自是要我们做他的侍卫,整顿班师时的秩序。那么说来,武侯毕竟还是信任我的。路恭行也许觉不出什么,我却大生知遇之感,道:“君侯有命,末将粉身不辞。”
武侯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之色。他离座而下,一边的大鹰小鹰给他披上了一件斗篷,他走出了营帐。走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道:“陆经渔帐下那个人已经告诉我你的事了,放心吧,你不必再多心。”
那是指郑昭说我没有谋反之心吧。我的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等武侯一走,我道:“路将军,我先去了。”
终于到了班师的时候。前途莫测,武侯把我叫到身边,那也是把我当成亲信的意思。困守高鹫城就十多天来,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甚至以为自己已失去武侯的信任。可是刚才他对我的命令却明白告诉我,武侯仍然相信我。
我也根本不顾没好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打马向龙鳞军驻地飞奔而去。
一到龙鳞军门口,我大喝道:“龙鳞军的弟兄,武侯有令,速速集合。”
吴万龄来了没几天,但他与金千石合作练兵大有成效。龙鳞军士兵本来还懒懒散散地或坐或行,我这般一叫,已极快地排好队,依序上马跑出营来。这等军纪,便是陆经渔的铁骑也不过如此了。
等他们集合完毕,金千石带马过来道:“统领,发生什么事了?”
我道:“全军班师,武侯命我们去南门侍卫。马上出发。”
西门到南门相距足有一里多路。一路打马过去,金千石跟在我身边道:“统领,真要班师了?怎么这么急?”
我不由怔了怔。的确,武侯一贯谋定而后动,上一次准备班师,也是先让后军先驻防城外,然后再撤走辎重营。这次却如此急法,虽然辎重营除了急用之物,都已装车待发,可也不至于这么急法。难道是他乱了方寸么?
我道:“武侯自有策略,定已安排妥当,我们照做就是。”
也许,武侯是在害怕那个内奸又透露消息吧。这次这么急,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全军全部从南门冲出,山都那支蛇人多半挡不住,可这一战也必定极为艰苦,武侯才要我们侍卫在他身边。只是这些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说了。
一到南门,前锋营已列队在城下。我道:“路将军,君侯在哪里?”
路恭行打马出来道:“君侯在城头,命你率龙鳞军上城护卫。”
他们都没有下马。大概前锋营人多,武侯是让他们待在城下。我跳下马来,道:“弟兄们,大家上城。”
我们上了城头,我一眼便见武侯站在城门正上方,正注视着下面。我抢上前去,道:“君侯,末将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前来听命。”
武侯转过头,道:“你们来了?护门之任,便由龙鳞军承担。”
现在还要护门么?可我也不敢多问,道:“是。”
他身边只侍立着一个护兵,也不知是大鹰还是小鹰,站在武侯身边动也不动。我站起身,道:“弟兄们,随我来。”
这时,武侯忽然眉一扬,向天上望去。我也抬头看着天空,却见一只什么鸟正向南飞去。这鸟飞得很高,一般箭矢也射不到的。
难道这里还有鸟么?自攻破高鹫城以来,城中便看不到鸟了,连老鼠也没有一只。共和军守城三月,罗掘已尽,而破城后,偶尔有鸟飞过,也早被城中吃厌干饼的帝国军射下来烤着吃了。这鸟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江在轩上前道:“统领,我把它射下来。”
那说不定是那内奸放出的。我记得劳国基献火攻之计时,蛇人便是放出火鸟来破了我们的风筝。我点了点头,正待说好,武侯忽然道:“不得动手。”
他话音刚落,已有两支箭从城上射上。那大概是两个馋得急了的帝国军士兵射上,但这鸟飞得极高,又飞得急,那两支箭根本连边也碰不到。如果让我用贯日弓来射,虽然高度能达到,但准头多半不行,可江在轩那一级的神射手,说不定可以射中的。
我跪下道:“君侯,那只鸟说不定是内奸放出的……”
武侯笑了笑,道:“我知道。”
他没有再答话,只是看着那只鸟。
那鸟向南飞去,到了蛇人阵营上方,忽然落了下去。如果不是有人训练过,绝不会这样的。我道:“武侯……”
武侯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蛇人的阵营。蛇人阵营移近后,距城也不过一里多,紧贴树林。远远地望去,只见那里起了一阵骚动,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那只鸟真是内奸放出的,那么蛇人一定知道了我们是从南门撤军的消息了。我有点着急,不顾一切道:“君侯,若蛇人知道我们的策略,那我们这番撤军多半仍会遭袭的,君侯,三思啊。”
武侯没有看我,只是道:“楚将军,你别的不用多管,只消守住城门,听我将令。”
我无法再向武侯进谏,有点灰溜溜地退到一边。控制吊桥的两个中军士兵让开了,让我站到前面。
这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上城来,正是武侯的另一个护兵,也不知是大鹰还是小鹰。武侯道:“大鹰,事情如何?”
原来刚才侍立在武侯身边的是小鹰。他们两个是孪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甲胄也是一个样子的。如果天天见,说不定还能找出衣着上的细微不同,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武侯取这兄弟俩当护兵,倒也有意思。
大鹰走到武侯跟前,跪下来道:“君侯,果然是他。”
“现在他在何处?”
“他已回到自己营帐,我已命亲兵队在外守着。”
武侯哼了一声,道:“先不要打草惊蛇,等这儿的事一了,我要好好审问。”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也不敢问。听意思,武侯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可疑人,可为什么不马上将他擒下,还要什么“等这儿的事一了”?
我想得头痛也想不出来。此时,我不禁十分羡慕郑昭。虽然他说他读不出武侯的心思,可是至少别人都能读出来。
忽然,我的脑中像有闪电闪过。如果郑昭真读不出武侯的心思,即使有陆经渔在一边竭力鼓吹,武侯会相信么?
武侯也是信奉眼见为实的人。郑昭如果真读不出武侯的心思,只怕马上会被他当成骗子,哪里还会让他来读我们的心,看哪个人真要跟随栾鹏谋反。那么,郑昭是在骗我了?所谓的读不出武侯的心思,只是一句假话?换而言之,读不出苍月公的心思,那也是一句假话?
他为什么要在这两个人身上骗我?只是因为我问他武侯想什么么?而且,武侯已经知道了他有这样的本领,就算陆经渔答应郑昭随时离去,武侯也肯定不会放他走的。郑昭能顺利离开军队,一定也得到了武侯的默许。
我的头有些痛。郑昭已经离去了,只怕现在已经在去五羊城的路上。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可能再也无从知晓。我看了看肃立在雉堞边的武侯,心头一寒。
在这个绝世名将心里,到底有什么心思?
这时,城里发出了一阵呼喝。一支兵马正向南门开来,那正是苍月公的五千兵马。
苍月公带来的五千多人马被安排在中军附近。这样明着可显示出武侯对苍月联手生的推诚布公,暗里也是让中军监视着苍月。我只是在东门看到随陆经渔过来时的苍月公一次,那次他穿着土黄色的长袍,看上去垂垂老矣,现在身上披着战甲,倒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将。
他们开始列队出城,苍月公一马当先,出得城来,在护城河边向武侯拱了拱手,道:“君侯,开路之职,由我军任之,请贵军速速跟上,必要让妖孽无存身之地。”
武侯笑了笑,道:“苍月公,小心了。”
他的话很是和缓,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定听不出他们不久前还是势不两立的对手。
五千兵马很有秩序。苍月公的骑兵不多,大约只有一千多,其他都是步兵,兵器也有不少破损,但是士气很是高昂。如果不是我多心,那几乎有种悲壮的气概。
对于共和军来说,以前的信念是消灭帝国,重建一番新天地。可造化弄人,现在却不得不以帮助帝国军以求立功来谋得存身之地,那些起事时豪气万丈的共和军将领一定也在痛苦不堪吧。
五千共和军走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共和军先头部队已在距城三百步外扎下阵势,最后一批也已出了城。
可是,远远的,蛇人的营帐中已起了一片骚动,是从西面而来的。那是西城外的蛇人来增援南门蛇人的吧。看来,那只鸟的确是内奸传出的消息。
我正待向武侯禀报,武侯忽然道:“拉吊桥,关城门!”
共和军已在城外,而蛇人眼看也要攻击。现在我们人数占优,何况目的是南奔,即使会有一番苦战,但总还能大部安全撤离的。可武侯这道命令却无异于将城外的共和军弃之不顾,那可是背信弃义的行为。
我只道听错,武侯又喝道:“拉吊桥!关城门!你们听到没有!”
他的吼声很响亮,我一惊,和几个龙鳞军士兵拼命转动辘轳。
不要怪我。看着刚出城的共和军后军纷纷转过头,惊愕地望着城上,我心头一阵痛苦。
吊桥已拉了起来,城门也关上了。现在,只有五千共和军在城外,面对着蓄势待发的蛇人军。
第十五章 一切苦厄
蛇人已经开始集结。从城头望去,一里外的蛇人阵营里,尘土飞扬。下过一场雨,按理不太会扬起尘土来了,可有那么多灰尘扬起来,只怕集结的蛇人已会聚了西北两门的蛇人军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等把拉吊桥的绳索绑好,我冲到武侯跟前,跪下道:“君侯……”
他看了看我,喝道:“楚将军,起来!你腰间刀名叫什么?”
“刀名百辟。”
“刀名百辟,当辟一切情。你是军人,在战场上,就只能无情无义。”
我被武侯喝得有些抬不起头。慢慢站起来,只见远处的蛇人已经开始向城下进发。
武侯是为了消灭苍月公,才有意让那内奸放出消息吧?可是这样做实在太背信弃义了。在会议上,武侯还曾信誓旦旦,说是安危皆在武侯身上,转眼间便要将苍月公全军扔给蛇人。即使苍月公罪大不赦,我仍是不忍。
武侯这时声音也平和了一些,道:“楚将军,你去守好自己的岗位。要知道,战阵上,绝容不得心软的。”
我刚回到自己那一边,这时,城外一骑向城门飞驰而来。那正是苍月公,他原先在队营最前方,大约共和军后军报告了他消息,他马上赶过来的吧。到了护城河边,他一把勒住坐骑,叫道:“唐生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侯是叫唐生泰么?我甚至从不知道。帝国军上下,一律称他为君侯,谁敢叫他名字?也许,在武侯自己心中,这名字也已淡忘了。他在城头探出半个身子,道:“苍月,你作法自毙,还要嘴硬么?”
苍月公在马上浑身一震,道:“我怎么作法自毙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侯仰天一笑,道:“你早有死志,想以五千人马借开路之名,将蛇人引入城中,妄图使我全军覆没,你道你瞒得很好么?却不知在你一来向我献此计时,便有人告诉了我你的底细。”
撤军路线多半是苍月公提议,那我们多半猜得到。可苍月公实际想的,竟是这个主意么?我浑身一抖,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金千石他们,他们也都一凛。
如果苍月公确有此意,那么他在蛇人攻来时,只消用这五千兵堵住城门,让我们拉不起吊桥,关不上城门,蛇人便会如潮水般涌入。那时,城中哪里还守得住?
我越想越怕,只待不信,却见城下的苍月公面色一下转得煞白,竟是哑口无言。
那是真的!
武侯还在道:“你这条舍身苦肉计瞒得过陆经渔,却瞒不过我。你也不必想会如何泄露这消息,世界万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时,共和军中有两个军官忽然甩蹬离鞍,跪在护城河边,向城上叫道:“君侯大人,那是苍月叛贼的主意,我们根本不知。君侯大人,你放我们进城吧,我们愿加入帝国军,为帝国效死力。”
他们不停地说着,但我知道,那绝不会有什么用的。武侯道:“苍月,你自是瞒着自己的部下。你创共和,号称一切为民,将这五千人送死,可也是为了他们么?借异类之力来杀同族,这也叫一切为民?哼哼,这五千人马可都是你害的。”
苍月公垂下头,一言不发。
忽然,一骑从营中直冲过来。这人手中拿着一把斩马刀,一到苍月公身边,喝道:“反贼!”
他的吼声极是响亮,只是现在也不知喊谁的。他到了苍月公身边,一刀挥起,刀光一闪而过,那两个跪着的共和军士兵登时身首异处。长刀掠过,两道血柱直喷上来,洒了一地。
这人道:“大公!我们愿为大公死战到底,求大公发令,我等攻城!”
他们回身攻城的话,自然不可能攻得上来的。但蛇人正在冲杀过来,只怕我们这趟守城会极为艰苦,而这五千共和军更是腹背受敌,转眼必死。我正有点惴惴,只听得雷鼓的声音又在城头响起:“叛匪攻城,诸军准备,不得有误!”
这时,苍月公忽然抬起头,扬声道:“我军听令。有愿逃生者,马上绕城逃生,不得攻城。”
他是要和蛇人决一死战了?这当然不是想侥幸击退蛇人来邀功,就算他能击退蛇人,武侯同样会发军将城外的余部斩杀。他这么做,也许也只是不愿再同类相残了吧。共和军中静了静,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吼:“愿为大公效死!”
武侯这时又道:“苍月,愿你死得像个大丈夫的样子,我来为你壮行。”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铁笛,吹起了那支充满了杀气的《马上横戈》。笛声嘹亮遏云,如一柄长剑,直插天际。苍月公拱了拱手,道:“唐生泰,今日我战死沙场,他日,你必也当死于刀剑之下。”
武侯没有回答他,只是吹着那支《马上横戈》。就算只是听着,也觉金戈铁马,剑气纵横。苍月喝道:“共和军的好男儿,随我上!”
他拍马向前冲去,共和军的掌旗官也紧跟在他身后。不知是共和军中哪个人,大声唱起了共和军的那支葬歌:
〖豪情冲霄上,
登高望,
江山万里何苍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