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现在路上火把多了,我已能看清那人的面孔。这人的脸上也是尖嘴猴腮,皮肤色泽很深,样子甚是难看,倒像是我见过那个剑手的兄弟。

其实,他们和高铁冲也似是有五六分相像啊。

我一分手,却听得周围又是一阵惊叫,那人半截断剑仍是出手刺来。剑虽然只剩了一半,更像把匕首,但出手却因此更重了。此时他已呈下落之势,但我还在向上跃起,百辟刀砍断他的剑,刀势已在外,一时收不回来,这人的断剑我挡无可挡。

这时又听得一声弓响,这人忽然全身一震,一支箭正中他面门,透骨而入,他这一剑自已刺不出来,人被这箭带得向后翻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一落地,足有七八个士兵同时上前,长枪齐齐压在他身上,就算他中箭后还有反击余地,现在也用不出来了。

我也落下地来,只觉心头一阵悸动。这人的剑术实在惊人,我虽是第二次面对,但仍然难以应付。不过和在押龙河上遇到那回相比,这次我虽然仍处在下风,但也算是有攻有守,好得多了。

曹闻道手中还拿着那把短弓过来道:“楚将军,你没事吧?”

我按了按肩头,肩头中的那一剑,入肉不过一两分深,也只是流了一些血,不算如何。我道:“没事。”

这曹闻道的箭术果然了得啊。记得当初谭青跟我说过,军中有不少人箭术都相当厉害,这曹闻道与谭青、龙鳞军的江在轩,还有当初栾鹏的亲兵小九一样,都是顶尖的箭术好手。

还有从天水省回来时碰到的曾望谷。他也是个箭术的绝顶好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又想起了鬼啸林中那个箭不虚发、声音稚嫩的“鬼头曾”来了。

这时,我听得郑昭尖声道:“楚……楚将军,是你啊!”他的声音很是惶急,却是赶过来的士兵已将他围在一起,刀枪齐对,似是马上要将他砍为肉泥。

我还不曾开口,曹闻道忽然惊叫道:“郑先生,是你!”

郑昭此时才看清站在一边的曹闻道,他不住口地叫道:“曹将军,你也在啊,快让他们走开点。”

我和曹闻道走了过去。他们一行五人,在最先的一轮箭袭中,有两个死了,另一个刚才被那剑士踢飞的箭射死,现在活着的只剩郑昭一个,我们这一趟是大获全胜。

我看了看天,今天是三月初八,离二十三日天寿节还有半个月。这半轮月亮不是很亮,像一把薄薄的小刀粘在天幕上。

我走了过去,冷笑道:“郑先生,别来无恙。你可是在隐居吗?”

郑昭在高鹫城中跟我说,他找到白薇后将要隐居,这自然是在骗我。郑昭于我,虽然没什么交情,他在高鹫城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他这个人实在太神秘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郑昭看着我,脸上乍白乍红,从腰间解下腰刀,双手捧着到我跟前,我哼了一声,一个士兵上前拿过腰刀,我道:“郑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昭看了看曹闻道。当初他随陆经渔回来,和曹闻道大概有一面之交,但现在曹闻道抿着嘴一声不吭,像是又不认识他了。郑昭脸上白了又红,道:“楚,你想把我怎么样?”忽然他惊叫道,“别把我带到文侯边上,求求你了!”

他又在对我用读心术!我有点恼怒,恨不得立刻下令将他杀死。若是他知道我对她这个帝君现在的宠妃有恋慕之情,只怕……

我刚想到这儿便知不妙,但越想让自己不想,却偏偏想个不停,郑昭这时脸色平静了些,倒是微微露出些笑意,大概我想的他又都知道了。我恼羞成怒,张口便要说“杀了他”,这时曹闻道忽然道:“楚将军,此人知道不少内情,先问问他吧。”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我有点奇怪,不由看了看他,却见他一张脸也平平板板,毫无表情。我心头一动,只怕曹闻道真的知道郑昭有什么内情,转头对郑昭道:“郑先生,你可愿意实说吗?”

如果他说的真是很重要的内情,那也不要杀他了。毕竟,他帮过我那么大的忙。我刚这么想,便听得郑昭道:“楚将军,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倾囊以告,你相信我吧。”

他又在对我用读心术!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缩起脖子,看了看四周,道:“楚将军,是不是我们去那边,我单独跟你说?”

我看了看周围,这五十多个士兵现在已都在此处,谅他也逃不走。我点了点头,道:“好吧。”

曹闻道忽然又道:“楚将军,你骑马去。”

我不知曹闻道为什么要让我骑马,但见他一张脸仍是平平板板,毫无表情,如临大敌的样子,只怕这郑昭真的要有什么脱身之计。我骑在马上,自是如虎添翼,以防万一吧。

一个士兵牵过我的马来,我跳了上去,道:“走吧。”

郑昭点了点头,看了看曹闻道说道:“曹将军,多谢你。”

我和郑昭沿路而行,走了一两百步,路已有一个转折,我停住了道:“郑先生,这儿可以了吗?”

郑昭看看前面道:“转过去吧。”

我心下疑云大起,道:“这儿他们已听不到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若有不实之言,我就在此地斩了你。”

郑昭忽然露齿一笑道:“楚将军,你就算装得如此凶狠,我还是知道你心里是在厌恶战争。”

他这话让我有点像被剥光了一样尴尬。我的确就算想杀他,但他这般毫不还手,也实在让我下不去手。郑昭好像没什么别的本领,但他看准了我这点,我反而束手束脚地无法动手。

我叹了口气,道:“郑先生,你实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昭也正色道:“楚将军,以前我并没骗你,不过有些话不曾对你说。我是五羊城主三士之一的‘说士’郑昭,但我也和你一样,厌恶战争。”

五羊城主的三士?我皱了皱眉,郑昭这回倒没用读心术,道:“五羊城主一向独立于帝国之中,五羊城向有‘私兵两万,不及六人’之说,这六人里,我也算其中一个。”

郑昭竟然还有这等身份!我脑中已是乱成一片,千头万绪,也不知有多少问题要向他问来。我道:“当初你随陆经渔来高鹫城,可是五羊城主之计?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剑士又是什么来历?还有……白薇紫蓼可已脱险?”

我问得急,郑昭却只是微微笑着,听我问到白薇时,他的脸色一肃,道:“楚将军,你放心,她们很好。那个剑士嘛,自是和我并称为‘三士’之一的剑士了。”

听得白薇紫蓼她们安然无恙,我心中一宽,正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好像有人照我脑后重重地敲了一记。但我是骑在马上的,自信就算有人要偷袭,也没那么容易。

正不知所以,茫茫然看过去,身周也不见别人人影,待重新面对郑昭时,我才发现他脸上如临大敌,汗水从额头不断滚下,嘴里还念念有词。刚才他还脸带微笑,只是这一刻便像变了个人似的。随着他的声音,我又觉得好像有人在照我脑后狠狠打来。

是郑昭在搞鬼!

我伸手到腰间去摸百辟刀,但指尖一碰到刀柄,便只觉身上一麻,整个身体像不归我所有一般,指尖虽然已经贴到了刀柄,却无法再弯曲起来。

我愕然地看着郑昭,郑昭紧盯着我,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从鬓边流下,汇到颌下,又滴落在地,地上也湿了一小摊。看来,他虽然身体不动分毫,却也已用全力。那些士兵远远看来,大概只以为我们在谈什么机密要事,却不知我们两人实是在这等相抗。

我的身体虽不能动,但却依然能想。我咬紧牙关,拼命与那无形的巨力相抗,但这股力道像是不停打来,直如狂潮怒涛,我的手指刚弯得一弯,便又动不了了。

我的手指一点点弯拢,已半握住刀柄,但此时忽然像有一个滔天大浪涌来,我呼吸一滞,那握住刀柄的手猛地一松,本来人在这巨力下如遭重压,但一下子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道烟气。

郑昭失败了吗?但马上我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刚才身上像有重压,但手脚至少还是我的。现在这重压没了,但手脚却完全像是身外之物,我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郑昭本来已是神色肃穆,现在轻松下来,小声道:“楚将军,没想到你的意念比在高鹫城里又强了许多,我也差点失手。”

我瞪着他。现在我周身上下,除了心中所想,便只有眼睛还归自己。郑昭倒是一怔,看着我道:“奇怪,中了我的摄心术,你居然还能神志清明,楚将军,你当真了不起。”

不管我有多了不起,现在我是彻底败了。和那个剑士相抗,我虽落下风,却也有攻有守,没想到这郑昭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竟有这等异术,这一场不动声色的比试,我是败得一塌糊涂。

郑昭的手指向我点了点,我看见自己从马上跳下。这等感觉当真十分怪异,我从马上下来,居然是从眼里看见,而不是感觉到的。

一下马,郑昭走到我身边,抽出了我的百辟刀,眼里忽然冒出了几分杀气。

他是要杀我吧。即使这时,我仍是毫无惧意,怒视着他。我一时大意,也心软了软,让郑昭得手,但我绝不会向他求饶的。

郑昭抓着我的百辟刀看着我,忽然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重又把百辟刀放回我的刀鞘内。我正有些不明所以,郑昭小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我实在不忍杀你,你所中的摄心术也马上便会好,不必担心。有朝一日,我们也许真会成为对手,还望那一天你能念今日之情,对我网开一面。顺便对文侯大人说,我对他所言,句句是实,不必因噎废食。”

现在明明是我为俎上鱼肉,他随时都可杀我,但他这般放过我,说的倒像是告饶的话,我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深意。

郑昭跳上了我的马,忽然一加鞭,我的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我这匹马是军校中的良马,郑昭大概刀枪击刺之术不精,但骑马术却相当高明,一带马,人像粘在马背上一般,眨眼便不见了。我听得身后已有了马蹄声,想必那些人见情形有异,追上来看。但这时我只如石像般一动不动,那几个士兵一到我身后,大声道:“楚将军,曹将军好像突然生病了,一动也不能动。”

他们见我没回答,头也不回,有一个带马到我跟前,大声道:“楚将军!”

我的身体也不知有多沉重,仍是一动不能动。那士兵有点慌了,跳下马来走到我跟前,叫道:“楚将军,你出什么事了?怎么和曹将军一样?”

他看了看我周身上下,大概见我只肩头有一处小伤,另外分毫无损,才大声道:“快过来,楚将军也生病了!”

快去追!我心底叫着,但却说不出一个字。可是,在心底,我却也隐隐地有些不忍让人追上郑昭。郑昭不管如何,这次本可杀掉我,但他还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我也不得不领他的情。

希望我们不要成为敌手吧。我虽然不能说话,但心底默默地说着。

这时,我忽然觉得身体一重,本来一个人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这时却一下又踩到地上。也正是这时,我听得曹闻道大叫道:“哇!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儿?”

我的手脚已能动弹。看来,曹闻道也中了郑昭的摄心术,刚才他对我说的话,其实都是郑昭要他说的,怪不得我见他神色怪怪的。郑昭这种本领,实在是神秘莫测。

那士兵见我已能动弹了,又惊又喜,道:“楚将军,你好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放他走?”

我摇了摇头,道:“先回去再说吧。”

一走回去,曹闻道便走过来,大声道:“楚将军,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摇了摇头道:“郑昭跑了。算了,我们回去复命吧。”

曹闻道惊叫道:“跑了?”

他看了看那些士兵,那些士兵忽然齐齐跪下,道:“禀将军,此人夺路而逃,我们追之不及,若大人责罚,是我等之罪。”

我不禁一阵苦笑。这些士兵大概见我和曹闻道都认识郑昭,有故意放走他之心。郑昭这等神奇的本领,大概曹闻道也不知道,只有我才知其底细。我也不想多作解释,只是道:“曹将军,郑先生深藏不露,身手极强,我的马匹也被他夺走,这责任由我来负。”

曹闻道看了看我,道:“这怎么行,不要这么说,只说他夺马而逃,追之不及就是了,我想文侯大人不会多加责罚的。”

不管如何,也只能暂且用此话来回禀吧。

我换了匹马。先前郑昭他们弃下五匹马,我们都夺来了,又割了四个人的首级,转而东归。此时月已西沉,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一道大路白得耀眼,郑昭也不知已逃出了多远。

第十一章 风行水上

“什么?”文侯猛地站了起来,“让那人跑了?”

我低下头道:“末将死罪,此人居然有摄心术,我中了他的术法,让他夺马逃走了。”

文侯站着,动也不动,也不知想些什么。我又道:“他逃走前,还让我告诉大人一句话,说他的话全都属实,请大人不要因噎废食。”

文侯转过身,背着手走到窗前。窗纸上,已是一片曙色,他看了一会儿,道:“楚将军,此人真的有读心术吗?”

“千真万确。”

文侯叹了口气,道:“这是天意吧。算了,楚将军,一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

他也没说要奖赏我之类的话,大概心底有些恼怒。我也没再说什么,和曹闻道又行了一礼,站起来缴了令出去。刚走出门,文侯忽然又道:“楚将军,还有一件事。”

我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把你带的那个班上的事务跟人交接,我已命旁人接替你了。”

我心头一凉,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遵命。”

文侯忽然笑了笑道:“别多想,你另有大用,这不是对你的责罚。”

我脸上也有些泛红。我这种喜怒形于色的毛病,以前祈烈也笑过我。他说我是“肚子里藏不住事”。刚才我这种大失所望的样子,一定也让文侯窃笑了。我又行了一礼道:“末将马上就去办。”

一走出门,却见邓沧澜和毕炜两人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们官衔官职都高过我,我和曹闻道站在一边向他们行了一礼,让他们过去。看他们的样子,身上也都是些露水痕迹,大概在野地里埋伏了一夜了,只是他们等了个空。如果是他们追上了郑昭,肯定二话不说,先把那五个人的头砍下来再说,郑昭肯定没有脱身之计的。

也许一切冥冥中都有天意。文侯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几人干掉,他的计谋本来也天衣无缝,但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弄巧成拙。

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料事百发百中的智者。成与败,也许只决定于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时曹闻道小声道:“楚将军,文侯到底为什么要杀了郑先生他们?”

我抓了抓头,没说什么。五羊城在帝国的地位相当特殊,可以说是国中之国。这个原因还要追溯到当初大帝得国之时。当时大帝南征,在南方骑军大为不利,战事受挫。此时得到五羊城主大力协助,使南方一举平定,大帝欣喜之下,要册封五羊城主为公,但五羊城主不愿为官,只求大帝能让五羊城自治,每年进贡。大帝计算过,让五羊城主自治收取的朝贡,竟比将五羊城收为直辖收取的赋税还多,五羊一城,已几乎相当东南几个中等省份的赋税。而五羊城主也有私兵四万,具有相当实力。权衡之下,便同意此议,将五羊城开为一个商埠,由五羊城主自治,但私兵只能维持在两万。这数百年来,历代城主都相当忠心,以前苍月公叛乱,五羊城保持中立,苍月公也不敢在后方对其用兵。

自武侯南征军覆灭后,五羊城已成为孤悬在南方的一个大城。以前五羊城主不论周围有何战事,总是保持中立,现在周围尽是些蛇人,想必城主惯用的见风使舵之技也不灵了,所以才会派郑昭出使,与文侯取得联系。

可是,文侯到底为什么要灭他们的口?他们商量的到底是什么事?文侯当然不会对我这个尚不属他密切亲信的将领说这些的,要我想,那自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这一天出了那么多事,我也只觉得累得要命。回到住处,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等醒过来,天已大亮,我匆匆忙忙穿好,赶到班里。

我已经迟到了一些,那些学生都已经坐得端端正正了。今天是上兵法课,军校的兵法课是以那庭天的《行军七要》为课本,我教的是低年级,很多连字都不太识,所以我的任务主要是照本宣科,把《行军七要》的内容念一下。

上完第一堂课,正让那些学生课间休息,忽然校门口又是一阵号角声,却是文侯来视察了。他说过,今天是要来看一下那瞄准器在雷霆弩上的实际效能,再要检阅一下从高鹫城溃逃回来的败兵。武侯统领的十万大军,能回到帝都的,已不到两千人。由于武侯一直命令军官要身先士卒,所以逃回来的中高级军官很少,路恭行已是官阶最高的了,另外也只有两个千夫长也逃了回来。军校上下所有的人都出来迎接,我带着本班也来到操场上。

在那队败兵中,我又看到了蒲安礼和邢铁风。前锋营的百夫长共逃回六个,另外还有前锋四营的杨易,以及一个我不认识的百夫长,那个大概是我离开前锋营后才提拔起来的。

瞄准器的效果相当明显,毕炜的手下本来就已练得相当纯熟,一装上瞄准器后,命中率大为提高。改用雷霆弩后,每个士兵都可以当得一个能使用强弓的神箭手,这等远程攻击力当能大大增强。

毕炜一轮弩射罢,我看见文侯那张有些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意。本来他是一直站着的,这时忽然站了起来,场上所有人一下鸦雀无声,全都跪了下来。

文侯扫视了我们一眼,大声道:“帝国的勇士们,你们,或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或是尚不曾上过战场,但是你们都是帝国的好男儿,都将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

他的声音很响亮,与他平时那种文绉绉的语气不同,现在说的都是俗语,连那些一字不识的士兵也都听得懂。他的话似乎有一股直入人心的魔力,听着的人一个个都抬起头,脸上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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