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在这儿居然也遭暗算了!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诧异。这股风虽然甚厉,但不快,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根很长的棍子在扫向我的后脑勺。要是被它扫中,那只怕马上就晕死过去,但是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自然知道该如何闪避。

我一低头,让过这长棍,一把抽出了腰间的百辟刀,人趁势一转,就准备反击。哪知一回头,却看见离我有两三丈远的一个小门里,有个身着法统长衫的年轻人扛着一根极长极粗的竹竿,正要从那小门里出来,袭击我的根本不是什么棍棒,而是竹子的一头。竹竿是空心的,并不算重,但这根竹竿太长了,那个年轻人东倒西歪的,无法保持平衡,他稍动一动,那竹竿两头便左右大动,带着他也乱动。

再这样下去,只怕这根竹竿会把他压在地上,以竹竿的弹性,就连挤死的可能都有。这时靠近我的那头竹竿又扫过来,我看准来路,两手一把抱住了竹竿,那个人一个踉跄,总算站定了,他大概奇怪这竹竿为什么会突然定住,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先是一怔,又大声道:“放到墙边!”

这竹竿太长了,我们两个人抬着也弄了好一会才放好,那个年轻人大概不知道厉害,才会一个人就去扛了。

竹子一放好,那年轻人撩起衣襟擦了擦汗,道:“将军,多谢你了,要是打坏你,我肯定会被师父打死。我叫虚心子,这么晚,将军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道:“真人,我想问问贵观中有没有硫黄?”

虚心子抓了抓头皮,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硫黄虽然能烧,但烧起来火不旺,且有一股怪味,帝都的人只有在春禊时关紧门窗烧点硫黄来杀虫,其他时候,硫黄可说连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放在路上也没人要。

我又追问了一句道:“有没有啊?”现在天已全黑下来了,只怕随时都会出发,我如果拿得到硫黄,也已很紧张了。

“硫黄倒是有一些,不过……”

虚心子的吞吞吐吐实在让我难受,我道:“虚心真人,我会给你钱的。”

他吞了口唾沫道:“不是说钱,我们穷虽穷,但师父要知道我敢收钱,非打死我不可。不过观中的硫黄也只有几十两了,而且都是我师父收的。”

几十两?我心中一阵失望。按张龙友告诉我的火药配方,六份硫,六份硝,一份炭,才是火药,如果硫只有几十两,那岂不是只能做出几斤火药来?这又肯什么用?但不管多少,总要好过没有。我道:“虚心真人,请你先给我吧,我买就是了。”

他还有些迟疑,嘴里嚅嚅地道:“你要硫黄来做什么?”

我叫道:“此事有关军机之密,总之你给我吧。”

他想了想,猛地一咬牙,道:“好的,不管了。”

他前面口口声声地说师父会打死他,这时却一口答应,我倒有点担心:“不跟你师父说,你师父不会骂你吗?”

他叹了口气道:“骂就骂吧,你跟我来。”

他领着我到了一间偏房前,小心地推开门,看了看里面。这大涤玄盖观虽然号称三十六洞天之一,真的是穷,那偏房大概是虚心子师父的住房,里面也简陋至极,不过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幅竹简,用狂放的草体写着几个字,我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虚心子推开门,到墙边一个很旧的木箱里取出一包东西,味道有些刺鼻,正是很纯的硫黄。他递给我道:“这里有四十两吧,就那么多了。”

四十两?我一阵失望。我本以为能弄到个几十斤呢,所以让甄以宁弄几十斤木炭。硫只有四斤多点,加上四斤多硝,炭就只能弄七两左右,一共也才九斤火药。那顶什么用?可是有总比没有好,我叹了口气道:“别的地方还有吗?”

虚心子道:“你来找我算找对了,东平城现在被围,本来城外山上有个洞里出硫黄,现在蛇人围城,城里大概什么硫黄也没了。”

我接过硫黄,掂了掂,仍然有些担心:“你没跟你师父说,不会被他打死吗?”

虚心子笑道:“那是说笑话的,师父才不打我,不过骂是会骂的。可谁叫我差点打死你,被师父骂总不会死,这算我向你赔罪吧。反正师父炼出的丹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也是白炼,要是被蛇人攻进城来,那就连这点硫黄也保不住了。对了,将军,你尊姓大名啊?”

我道:“我叫楚休红,是前锋营统制,官拜下将军。”

他摸了摸头道:“是楚将军啊。你倒不像别的将军那么凶,我还以为你是个小队官呢。”

我笑了笑,正要和他出来,这时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虚心子惊慌失措,抓住我的肩膀道:“楚将军,你快从边上的破墙里跳出去吧,我师父来了。”

我有些不悦,道:“虚心真人,你真当我是做贼吗?你师父来了正好,我跟他实说,想来他也会以大局为重,连你都不骂了。”

他急道:“不是啊,他要知道我差点打死你,非骂死我不可。”

我道:“我当然不会说,你师父怎么知道?”

他还待说什么,这时,从外门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虚心,有客人来吗?”

虚心子吐了吐舌头:“完了完了。”他以一副被当场捉住的小偷的样子走了出去,道,“师父,是一位前锋营的楚将军在这里。”

我跟着他走了出去,道:“真人,末将前锋营统制楚休红。”

我一见虚心子的师父,不由大为心折。虚心子年纪轻轻,有些毛毛躁躁,我本以为他师父是个中年人,没想到却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脸色却光润白净,皱纹不太多。他身上的法统长衣也打了几个补丁,不过洗得却是干干净净,跟他房里一样。一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看了看我,笑道:“楚将军啊,我这个不成才的徒弟多有冒犯,幸亏楚将军不计较。”

我道:“虚心真人很客气的。不知真人尊姓大名?”

他道:“楚将军叫我真清子便是。”他转向虚心子,脸色板了板,喝道,“虚心,说过你几遍了,还是那么毛躁,刚才要是伤了楚将军怎么是好。”

我不由一奇,道:“真清真人刚才看到了?那不怪虚心真人的。”

真清子对我一笑道:“楚将军不计较,那是他的福分。虚心,你把我的蒲团拿开,下面还有两斤硫黄在里面,让楚将军一块儿带走。我们法统不嗜杀戮,但有力出力,炼丹是小事。”

虚心子脸上露出喜色,道:“遵命。”他对我道,“楚将军,你等我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又背了个小包出来,真清子道:“虚心,你给楚将军送到马上去,楚将军很急。”

我先前听虚心子说得那么厉害,只道他会很不好说话,没想到真清子如此通情达理,我不由大感意外,道:“真清真人,多谢你了。”

真清子笑了笑道:“楚将军,你快去吧,只怕没一个时辰便要出发了。”

我向真清子告辞后,他回房静坐去了,虚心子背着个小包走在我身边,一边轻声笑道:“楚将军,没想到师父也会藏私货,大概他给邵将军他们的家眷看病得来的赏赐也藏在下面了。”

我道:“真清真人大概都看到了吧?”他知道我要硫黄,大概也是闻到我背着的硫黄气味。没想到他那么大年纪,仍是耳聪目明,鼻子也好使。哪知虚心子撇了撇嘴道:“什么呀,我师父会读心……”

他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大概知道说漏嘴了。我像晴天一个霹雳,道:“什么?读心术?”

他急道:“楚将军,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不然师父非打死我不可……”

没等他说完,我把硫黄往地下一放,道:“你等等我!”转身向里冲去。郑昭的读心术如此神奇,而他的摄心术也可以轻松让我失去知觉,我只道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真清子居然也会。虚心子在身后叫道:“喂,楚将军……”但我理都不理他,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到真清子房前。真清子的房门还开着,他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我在门外一下跪倒,跑得太快了,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回来,真清子先是一怔,马上皱起眉头道:“虚心真是多嘴。”

我定了定神,道:“真人,不要怪他。真人,我想……”

我话没说完,真清子又是皱了皱眉头道:“楚将军,这门奇技太过阴险,若是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只怕会惹出翻天覆地的事来,我也是为了行医才学的。……什么?还有人也会?”

我现在正在想着郑昭。郑昭说这是天生的,不能学。刚这么想,真清子又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道:“这人心术不正,骗你的。什么?他连摄心术也会?那……那真是个奇才,没想到天下竟然真有人连摄心术也能学会的!”

他看上去极是震惊,我不由稍有些失望。听真清子口气,摄心术他也不会,不过他似乎说读心术是可以修成的。我道:“真人,您能教给我吗?”

真清子看了看我,和声道:“楚将军,你宅心仁厚,但杀气过重,习此技艺,有害无益。”

我有些失望,但仍不灰心,道:“真人,我若学会了,绝不会用到邪路上去。”

他笑了笑道:“何谓正?何谓邪?正者看邪是邪,邪者看正亦是邪。今日之正,明日未必不会是邪。”

我还待再说,真清子忽然有些迟疑地道:“楚将军,你马上便要出征了,再不回去,只怕会误了大事。”

现在天已全黑了,离中夜出发没多少时候,我还不死心,只待再向他说几句,但真清子闭上了眼,不再理我。我叹了口气,道:“好吧,真人,那我走了。若真人真的以为我不能学,那我也不会来勉强真人的。”

我向真清子行了一礼,转身要走,真清子忽然睁开眼道:“楚将军,此行务必小心,速去速回,不可恋战。”他顿了顿,又道,“你越快赶回越好。”

我一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国家养兵,正是为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也是本分。真人,请多保重。”

我走到门口,虚心子还在那儿探头探脑,见我出来,他小声道:“楚将军,师父没生气吧?”

我道:“应该没有,大不了骂你两句吧。”

等我上了马,他把两袋硫黄帮我装上马鞍边,我在马上一拱手道:“虚心真人,多谢了,要是我还有命能回来,再来谢过。”

天已全黑了,我得马上赶回马场去。现在不知道钱文义准备得如何,有这六斤硫,总能做十三斤火药,也不无小补。

回到马场,那些士兵还在来来去去地跑着马,我一进马场营门,钱文义已带马迎了过来道:“统制,你弄来硫黄吗?”他边上站着甄以宁和曹闻道,还有一个居然是邢铁风营中的陈忠。陈忠不过是个小兵,又不是钱文义麾下,也不知叫他来做什么。

我道:“我拿来了六斤硫黄。”

他一皱眉道:“才这么点?我怕你会说不够,弄了可有四十斤硝粉了。”

二十五六斤?我倒吓了一跳。墙硝虽然不少,但要刮下来可不太容易。这时甄以宁也过来道:“统制,我拿来的炭也有四十斤,都已经碾成极细的粉了。”

他们的硝和炭都已放在一边,一堆雪白,一堆乌黑,边上有一口大缸,大概是为调配准备的。我跳下马,道:“马上把这硫碾成粉吧。”

甄以宁接过两袋硫黄,道:“那该怎么配?都倒一块儿搅匀吗?”

要是按张龙友的配方,只要用六斤硝,一斤炭就行了。我也没想到钱文义能弄那么多出来,要是浪费了实在可惜。我咬了咬牙,道:“把硝全倒进去,炭取个十来斤,再把硫黄碾成粉后倒在一起。”

照张龙友的配方,四十斤硫只要六斤七两左右便可。可是硫太少了,多加点炭总可以烧起来,这样总可以多做几斤火药。我虽然这样想,但仍是惴惴不安。

人多好办事,硫马上被碾碎了。因为张龙友说过,搅拌时不能见铁器,因此用的是根木头。一共有五十六斤的粉,一般人根本搅不动,人多的话也搅不匀。甄以宁心却细,把邢铁风营里的陈忠叫来,正是为搅拌那堆药粉。陈忠力量虽然远过一般人,但他搅了几十圈后,也不由呼呼喘气。

我走到缸前,抓了一把看了看。缸中的药粉已经相当匀了,颜色也是黑中透白,要是让我来搅,只怕连半圈都搅不动。我赞道:“陈忠,你的力气真得非同小可。”

陈忠还在喘着粗气,笑了笑道:“统制你太客气了。现在没事了吗?”

我道:“行了,你去歇息吧,等一会儿请邢将军领兵过来领取火药。”

时间太紧,现在没办法装在罐子里做成火雷弹,我让人砍了些竹子来,把每一节竹子都削成碗状,在里面填满火药后再塞上破布。东平城竹子很多,每一节也能装上半斤火药,那五十六斤火药一共装了一百十七个竹筒,倒花不了多少时间。我看了看,道:“钱文义,你让杨易、邢铁风和陶昌时他们都过来,你们四队每队拿二十五个,剩下的归我们。”

钱文义答应一声,先让小军拿了二十五个竹筒去,又将杨易他们都叫了过来。现在钱文义他们每队都有三百多人,跟陶昌时所统狼兵人数差不多,我自带的曹闻道这一队只有一百多人,只占他们的三分之一,拿了十七个火药筒,按比例,已是多拿了。这时甄以宁忽道:“楚将军,要不要分一些给卞将军他们?”

卞真他们要和我一同冲锋,然后再兵分两路,他们所担风险与我一样。但是火药筒一共才这么点,分给他们自不能太多。我想了想,道:“也好,把我们剩下的拿七个给他们。”

说实话,我也实在有些怀疑这些被我改了配方的火药筒还会不会炸开来,不过我想烧总能烧的,把这些火药洒在蛇人营中,放起火来也要容易一些。要是仍按张龙友的配方,那只能做十三斤,也只有二三十个可做了。

甄以宁比我想得周到许多,每个竹筒都已用绳子绑了起来。我背了一个上身,对曹闻道道:“曹将军,你让人拣出七个,去交给卞将军吧。”

曹闻道看了看我,忽然笑道:“楚将军,你背着段竹筒,真是可笑。”

我有些不悦,道:“不要管可不可笑,你总不会忘了火雷弹的威力吧。”

他点了点头,让人拿着七个竹筒去卞真那儿。卞真练马是在东平城广场上,离马场也不远,不一会儿,那小军便回来了,马鞍边却仍挂着那七个竹筒。他说卞真听得了这个东西,先是大笑了一通,接着说我胆小如鼠,他们的右冲锋军不必靠这些旁门左道,因此好意心领,东西仍给我拿回来。

月亮越升越高,已是中夜。马场上,还有士兵在慢跑几圈,熟悉一下马术。这时,有一点火光忽然向马场里移来,甄以宁在我身边小声道:“楚将军,那是殿下的传令兵,要不要弟兄们集合?”

我点了点头,甄以宁从边上拔起一个灯笼,在空中一挥。全军一千五百人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整整齐齐地排了几队。见此情形,我不由微一颔首。晚上集合难度甚大,甄以宁举重若轻,他统兵实在很有一套,看来还在吴万龄之上。

那个传令兵已冲到门口,先“咦”了一声,大概对里面如此严整大感意外,接着将手中一支令牌一举,叫道:“前锋营统制楚休红接令!”

我拍了拍飞羽上前几步,跳下马走上前道:“楚休红听令。”

“奉二太子殿下与邵将军之命,楚统制请你速统本部军马到西门集合待命。”

我接过令,大声道:“得令!”跳上马回头道,“曹闻道先行,以后依次出发,跟我来。”

前锋营三统制,是一营钱文义、二营杨易、三营邢铁风。现在多了个陶昌时,临时给他个番号是四营。等诸军一动,那传令兵走在我边上,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楚将军,没想到你已有准备了,卞将军现在正在场中集合呢。”

我不由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那些士兵,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无常规。将兵者,当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这段话是《胜兵策》中的,这些天我天天有空就在看。甄以宁统军如此精妙,正合乎这一段,实在令我高兴。指挥一支人马,如果能如臂使指,那么这支人马的攻击力便可以充分发挥。现在的前锋营自没有路恭行统领的前锋营精锐,但军纪却比旧前锋营好得多,指挥得法,攻击力不会比那时差。

到了西门,门口已列了密密麻麻的步兵。我在火把下看到二太子和邵风观并肩在门口,拍马上去,大声道:“殿下,邵将军,前锋营前来缴令。”

一个二太子的亲兵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令牌递给二太子,二太子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楚将军,我原先还对你有些不放心,但看军容,你这前锋营已在我麾下大多营队之上。”

我不禁有些动容,在马上深施一礼道:“殿下谬赞。”

以前各营都是自视极高,武侯的前锋营自称第一强兵,沈西平的龙鳞军也自认为勇猛无双,谁也不会去赞别人部队胜过自己。二太子不隐己过,倒是很难得。虽然在这时说这话也是为了让前锋营士气更盛,但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令我有所感动。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那是卞真率军赶来。诸军到齐,二太子命人开了城,高声道:“卞将军,楚将军,此役胜负,全在二位将军身上,望两位将军努力。”

我和卞真行了一礼,率军出城去。此时月色昏暗不明,夜风吹过,时时传来呼啸之声。我将前锋营带到城外,见甄以宁也跟在我身后,小声道:“甄以宁,此役太危险,你并不是前锋营的人,还是留在城中吧。”

甄以宁笑了笑道:“楚将军,建功立业,男儿平生之志,你是不想让我立功吗?”

他这话平和中又带着豪迈,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小心点。”

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便是大功了。虽然我对此役根本没有信心,但作为一个军官,也只能听从命令,当然不能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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