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心里饮泣的,不知有多少人。那些去年还在的人们,到了今年,都已经成为一个渐渐淡忘的回忆了。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我们也差点变成碑上的名字啊。”
吴万龄也叹了口气:“要是我们一块儿死了的话,说不定连名字也留不下了。”
十万个名字,看上去也实在触目惊心,而死在战火中的平民更不知有多少。张龙友喝了口杯中的酒,在一边插了一句道:“不要太多愁善感了,留不留得下名字,那又算得了什么。”
薛文亦道:“小时家父跟我说,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唉,这一名字,难道比生命更重要吗?”
吴万龄道:“我父亲是个小商人,他倒只跟我说,人得有钱,有地位,名声倒不是很重要。”
我打了个哈哈道:“我小时候倒听父亲跟我说,以后一定要有权有势,当大官,发大财。要是知道我现在连军职都被开革了,他一定会气死了,呵呵。”
他们都笑了起来。当大官,发大财,这话听起来当然没有“为国捐躯”、“誓死报国”之类的漂亮话好听,但却实在是句大实话,其实他们的父亲说的也都是这个意思。吴万龄忍住笑,对在一边喝闷酒的张龙友道:“张兄,令尊大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张龙友皱了皱眉,道:“不知道,我没父亲。”
吴万龄道:“怎么可能没父亲……”他突然把话咽住了。张龙友这么说,大概是有难言之隐吧,这些话也不好多问。薛文亦打个圆场道:“别多说活啊死啊的事,喝酒吧。我们四人出生入死,能一块儿逃出高鹫城,那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我道:“不错,死者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塌下来,压着的也不是我一个。”
张龙友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正是。我们共患过难,从今天起,我们四个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心头一热,也站了起来:“说得太好了。以后若有人能当大官发大财,不能忘了别的兄弟。薛兄,张兄,吴兄,你们可千千万万不要忘记我。”
薛文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楚兄,以前你总是一本正经,现在倒也玩世不恭了。”他顿了顿,又道,“要说当官,张兄现在被提拔为土府主事员外郎,再升一步就成了侍郎,我们先恭喜他吧。”
工部的编制是尚书下辖左右二侍郎,金木水火土五府的每府都有五个员外郎,负责的称主事员外郎。张龙友升为员外郎也没有多久,居然马上变成了主事员外郎,看来他在文侯跟前也是个红人。
我们都已有了几分酒意,连张龙友也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可是我心头仍然有些不安。兄弟吗?钱文义也算是我在前锋营时结下的兄弟了,最终他还是背叛了我。人总是在变的,今日的兄弟,明天也不知会变成怎样。武侯当初和苍月公的私交甚笃,据说他们还有结为儿女亲家之意,但武侯对付苍月公仍是毒辣至极。我看了看他们,他们仍是谈笑风生,都不知道我在想这些。
这时,一个小吏过来道:“薛大人,忠国碑已树起,马上要挖土基,请薛大人察看。”
忠国碑虽然比国殇碑要低一些,也有三丈高。这么高的石碑,当然不会是一整块巨石,而是用许多石块凿出榫头组装起来的,虽是石工的活,其实倒和木工更相像,所以才让薛文亦这个精擅木工的人督工吧。石头都已编好了号,每块都有上千斤的分量,这么重的石头要搭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故老相传,当年的帝君在树国殇碑时,只想树起一块巨碑,一味求高求大,没想到凿石容易,搭起来却难于上青天。当国殇碑树到两丈高时,再要抬石头上去,脚手架都吃不住力。后来民间有人献上计策,把碑基用土堆起来,通过土堆抬石头上去,终于将国殇碑树起来了。这主意虽然简单,却极为有效,所以现在树忠国碑也用了这个办法。现在碑已树好,土基还没挖掉,只露出一个碑尖。薛文亦看了看,道:“好吧。你把这些酒收好。”
过一会儿可能文侯和太子都会来,要是他们见我们在喝酒,说不定会有不快。我道:“好吧,我们带点酒过去,再去祭一祭那些战死的弟兄。”
国殇碑上的名字毕竟离我们远了,而这块忠国碑上的名字却有不少是我们认识的。祈烈、谭青、孔开平、申屠毅、王东、金千石、虞代,这些我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他们的名字也该都在碑上吧?
土基已经挖了一小半了,露出了忠国碑上的上半部分,那儿已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唐生泰”三个字,跟在后面的便是陆经渔和沈西平。这三个人是南征军的三个最高主将,但是现在,他们的尸骨都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想找一找祈烈他们的名字,可是名字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我根本找不到。
随着土基被挖下,露出的名字越来越多。我听得薛文亦他们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那些深深刻入石头的名字也像石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里,仿佛有一种势不可当的压力,周围明媚的阳光也好像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耳朵里不时传来了一些女子和孩子的哭声。随着土基一点点挖下来,终于,忠国碑全部露在了外面。
我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薛文亦由张龙友扶着也跪了下来。我把一壶酒倒在碑前,想要说什么,但喉头一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酒倒在地上,泥土湿了一块,似是泪水的痕迹。
祭过了死者,我们退到一边,让杂工把碑身擦拭干净。吴万龄扶着薛文亦坐回轮椅,他刚坐好,突然皱了皱眉,道:“那是什么?”
山下有一列车队正从西门内驶出,边上有重兵守着。边上一个杂工听得薛文亦的话,停下手里的抹布道:“大人,那是内府的车子。”
薛文亦道:“内府?难道帝君有西狩避兵之意了?”
内府就是帝国的宝物库。帝国有三大内府,帝都有两个,另一处比较远,在西北的昌都省的山中。镇守昌都的青月公虽然也是与苍月公并列为三公之一,但由于他这一支源出宗室,帝君对他极为信任,昌都也是帝君的原籍,因此一个内府便由青月公世代镇守。大概大帝初得国时,因为怕国祚不长,万一子孙被人赶下帝位,在原籍留下一库珍宝,也好有东山再起的资本。现在帝君只怕还不会起意西行,但自蛇人攻破东平城后,京师震动,先行将一部分转移出去,省得真到了危急时来不及。可是有这样的主意,只怕已经对蛇人的攻势有了畏惧之心了。
这列车队中的大车仍有二十余辆之多,如果不派重兵押送,只怕在路上会被人抢走。但长途跋涉混乱之下,大车不时颠簸,只怕车上有不少易碎的都会损坏。吴万龄忽然长叹一声,道:“这些宝物遭此一劫,实是可惜。”
张龙友在一边笑道:“吴兄,你未必多虑了。宝物虽然贵重,终究只是细枝末节,真正的宝物,便在这里。”
他举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吴万龄和薛文亦都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张兄指什么?”
“你看,眼前这万里河山,那才是真正的珍宝。这些珍宝谁也无法毁灭,永远都峙立在天地之间。珍宝会消失,会破损,但是山河永在。”
他的话说得豪气干云,吴万龄无法反驳,只是笑了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只是这些宝物一旦破损,便再也不能恢复,遭此兵殛,就此散落,实在太可惜了。”
张龙友有点不屑一顾地道:“只要这世界还在,那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怕什么。”
吴万龄见我在一边只是不语,便道:“楚兄,你倒是说说看。”
车队正在大路上缓缓行进。装得太多了,车子行得也不快,从山腰上看下去,那列车队像是航行在青翠的麦田里的小船。我道:“世上最珍贵的,该是那些吧。”
我指着在麦田里劳作的农人。薛文亦一怔,道:“是什么?”
“那些人。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该是天下苍生。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每个人都是天地间最可宝贵的。珍宝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没有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都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张龙友道:“你的话都和苍月的共和说差不多了。”
苍月号称共和军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废除帝制,人人平等。但是在高鹫城里,共和军为了守下去,杀人取食,这样的行为哪里谈得上“以人为尚”?其实我是想起了在蛇人营中时听那个叫木昆的蛇人说什么这世界原本是蛇人的天下,后来才被我们这种人类占据。如果真的被蛇人掌握了世界,那么珍宝无数,关河险要,又有什么用处?帝君在这种时候不想着大发内府劳军犒师,只想着转移宝物,实在是本末倒置。
可是就算我的话有理,也没人会当一回事吧。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列车队渐行渐远,沿着山路蜿蜒而去。
第二十七章 重振旗鼓
过了几日,等忠国碑边上打扫干净,栽满苍松羽柏,便开始公祭战死者,由太子和二太子共同主持,军校的学生也全都参加了。今天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虽然天气仍然很热,但山风吹来,凉阴阴的竟有些寒意。祭典上,我带着自己班上的学生站在一边,看着二太子在慷慨激昂地发言。在东平城失手被擒这件事对二太子的声誉影响很大,对他的嗓门倒没什么影响,他说话仍然响亮。想到这儿,我有点想笑,但又不敢。其实在下面密密麻麻的各部士卒中,他多半也看不到我。
参加公祭的是禁军三部统领和一些禁军军官。禁军三部,一万是守皇城的近卫军,一万五千为守在外城的五大营,还有五千就是维持帝都秩序的执金吾。近卫军统领叫年枭,和他的名字不同,他的样子倒显得温文尔雅,更类士人。五大营统领叫章子亥,却是个跟毕炜一样的络腮胡,长得威武雄壮。还有专职维持帝都秩序的执金吾统领叫吕征洋,也是官宦世家出身,样子很是平常。禁军三统领都是偏将军衔,在禁军之上还有两个正副殿帅,正殿帅是二太子,主事的是副殿帅,名列十三伯之一的顺义伯关宗愚。和太子挂名军校祭酒与帝都驻军总帅一样,二太子这个殿帅以前也是挂名的,不过自从他退出东平城后,做的实事越来越多,与太子这个挂名祭酒加总帅,却极少在军中现身,偶尔出来一次也必是文侯陪同大不一样。不过禁军虽然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可是他们的战斗力我也算见识过,我自信就算一只手使枪,也可以在单挑中把任何一个禁军打落下马。禁军因为身负保卫皇城之责,绝大多数都是官宦子弟,养尊处优惯了,这一帮少爷兵恐怕再厉害也有限。
二太子的话说得简短有力。平心而论,二太子到底更像个将官,他真的统领禁军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把禁军整顿一番,至少在公祭时禁军三部的军纪可圈可点,颇为不俗。他也说到了甄以宁。甄以宁虽然官职不高,但他身份特殊,故帝君的抚恤诏中给甄以宁追封了偏将军之衔。二太子说完后,就该是轮到两位太子以下的文侯发言了。在他脸上,我已看不到他还有一丝丧子之痛的痕迹,但我还记得那天他真情流露,满面是泪的样子。
能夺情者,非常人也。这是大帝时的名相士袁树玄评论那庭天的原话。那庭天那三个儿子号称“将门三星”,是当时人们属意的第二代名将中的佼佼者,但先后阵亡,其中长子和三子领兵征讨旧朝残兵,先胜后败,中伏同时战死的。那一次袁树玄被大帝召集到跟前为后宫诸妃看相,大帝要挑一个能母仪天下的嫔妃册立为后,正好那庭天上廷告假三日,大帝问他为了何事,那庭天平静如常地道:“臣长幼二子昨日殁于王事,臣欲扶柩归葬。”大帝也大惊失色,下诏要为那庭天二子国葬,但那庭天谢绝,说是二子失机,本该处置,陛下不究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再请国葬。这一番话让大帝听得唏嘘不已,袁树玄等那庭天告退后说了这么句话。
不过,还有一个传闻,说那一日那庭天回到府中,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破。这个传闻过了那么多年,自然谁也不知真伪了,可我还是宁可相信这个传闻。当一个老人听到自己剩下的两个儿子同时战死,即使表面不透露出来,心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平静的,那庭天即使被称为军圣,也不会例外。
就和文侯一样。
袁树玄说那庭天是“能夺情者”,也已看透了真相吧。我突然想到,袁树玄的相术被传得神乎其神,号称是“洞玄察微”,会不会他也有读心术?我不太相信一个人的长相能决定人的一生,文侯这副样子和寻常市侩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自有一股威严,那就算不会看相也看得出来的。只是袁树玄传下来的几个故事都说他看得极准。如果让郑昭给人看相,也一定可以说出那人经历来的,就算他根本不会看的话。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一声沉重的号角声响起。那是通天犀角号的声音,角声闷闷的,却有一种穿透云天的力量,一时浮云也似为之不流,山谷间尽是回声,仿佛山雨欲来,狂风大作时的样子。角声中,所有人都唱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首那庭天作词的葬歌《国之殇》回荡在天际间,满山俱响,如惊涛骇浪,如天雷闪电。我也张开了口,应和着人们唱着。此时,像是突然间被一种力量充满,我忘记了一切,只是身不由己地唱着。
无论如何,那些战死者都称得上是英雄,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想着,热泪不由得沾湿了眼眶。
参加完祭礼,我本想和吴万龄一块儿回去,没想到他被文侯召去,也不知有什么要事,我只得一个人回到住处。还没到门口,远远地便听到一声战马长嘶。声音刚入耳,我便浑身一凛。
这声音洪亮清越,听然绝似飞羽的长嘶,就算不是飞羽,也必定是匹百年难遇的好马。我催了一下坐骑,走得快了一点。转过弯,只见门口的树上拴着一匹马,看样子,竟然正是飞羽。
我大吃一惊,猛地冲了过去。到了跟前,那马一见我,也很亲热地凑过来在我脸上挨挨擦擦,正是飞羽。我一把抱住马头,兴奋莫名。军校里固然也有好马,但如飞羽这等神骏至极的宝马却是绝无仅有。被押送回帝都,我的刀马甲胄都留在东平城,本以为不知被谁拿去了,有时想起飞羽和百辟刀便不胜惋惜。没想到突然在这里见到了飞羽,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等兴奋过了,我又有些疑惑。到底是谁送飞羽回来的?我看向门口,只见门锁仍是原样,我摸出钥匙打开锁,刚走进门,却一下站住了,喝道:“什么人?”
屋里很暗,隐隐地有一股酒气。我并不喝酒,自然该有人在了。
我喝声甫落,有人“哧”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楚将军回帝都两三个月,果然连锐气都消磨殆尽,人也迟钝了。若我是刺客,方才足有三次可以杀你。”
那声音竟然是邵风观!我大吃一惊,伸手推开了窗。窗子一打开,只见邵风观坐在墙角一张椅子里,手里正拿着一只小酒瓶往嘴里倒酒。他头上缠着纱布,身着平民服装,一条手臂也包扎着,但眼里没半分杀意。我放宽了心,向他行了一礼道:“如果你起意要杀我,那现在你也不能坐在这儿喝酒了。邵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这话倒也不是吹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若有人想杀我,那种杀气马上便会感觉得到。邵风观将酒瓶塞子塞好,咂了两下嘴,从腰间取下一柄刀放在桌上,道:“我以前答应把刀还给你,自然言出必行。可惜你的枪失落在军中了,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杆。”
那正是我的百辟刀。我欣喜若狂,一把抢过,抽出来看了看,百辟刀保养得很好,上面涂了一层鱼膏,出鞘时寒光四射。我把刀挂在腰间,又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邵将军。”
他笑了笑,道:“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你请不请我喝酒?”
重新得回了刀马,我心情也特别好,笑道:“好吧,今天我请你喝酒。”
他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道:“好,今天我要见识一下楚将军酒量,不醉不归。”
以前他一直不苟言笑,现在却有点放浪形骸了。可看到他这样子,我也不再拘束,道:“好,走吧。”
走出门去,他看了看我那匹飞羽,叹道:“楚兄,你这匹马实在是难得的良驹,就是太凶,我帮你养了这一段日子,都不能跟别的马合槽,不然全被它踢伤咬坏。”
我拍了拍马背,有些得意地道:“神驹岂可以常理度之,这马通人性的。”
我想起收伏飞羽时听到那个神秘人的话了:“人马合一,心神相通,身不驭马,亦不为马驭。”骑在马上,有时简直觉得飞羽就是我的腿,根本不必去拉缰绳。无论如何,我有宝刀名马,那支枪丢了也就丢了,薛文亦也说过,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不必苛求了。
我和他到了军校边那个小酒店。今天人不是很多,找了个小房间坐下,叫了一坛子酒。想到这一坛子酒大约得要我半个月的薪水,我不禁有点心疼,邵风观倒也不拘谨,倒上了酒,店主的那个长得很甜的女儿端菜上来,邵风观向她调笑了两句。酒过三巡,他端起杯子,像是大有感叹地道:“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了。不当兵,倒也不是坏事。”
我怔了怔,道:“什么?你不当兵了?”
他苦笑了一下:“是啊,不然哪儿会有空出来。楚兄,现在我们一样,都是布衣百姓。”
他说得轻松,我却是惊愕至极,手一抖,杯子里的酒都晃了一点出来。我连忙把杯子放下,道:“是因为什么?”
邵风观是东平城守将,东平城之失,实在非战之罪,何况撤军之议本也上报过文侯,帝君和太子都已首肯。难道为了交代得过去,连邵风观这等镇边大将也给贬了?
邵风观道:“这次东平城撤军,我担当断后之责。他妈的毕炜,在蛇人攻上来时竟然不管我们的死活,自顾自走了。”
他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说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东平城撤军,路恭行一路先行,毕炜居中,邵风观断后。按理从东平城跨江到东阳城只不过是一步之遥,城中又早作了预备,只要三军合力,船只运营得当,原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但是当毕炜一走,却贻误时机,让蛇人将已被水淹的东平城包围,毕炜坐看还留在城中的邵风观陷入与蛇人的死战,却不出力援助。
听着邵风观喃喃地说着,我心中也凉了半截。这一手不就是邵风观自己定下来的陷害二太子那条计策的翻版吗?邵风观声音越来越轻。我打断了他的话,道:“那甄以宁便是在此战中阵亡?”
邵风观抬起头,眼里已带着泪水:“不是。自从你走后,他就回毕炜军中任参军了。那时我与蛇人在城头上死战,眼看着蛇人越来越多,攻势越来越急,而水已经快要淹到雉堞了,毕炜却仍然没有将船派回来。那时我真个连心都凉透了。我对自己说:‘邵风观啊邵风观,你一向以多谋善断自负,这回报应不爽,也被人扔在外面等死,那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我不想多说什么。主将战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王公大臣之将的争斗更是血淋淋的。东平城撤退共伤亡了两千五六百多,与全军五万多士卒相比,这数字很小。但是那些死去的平民与战士,他们知道自己其实是死在自己一方的计策下的吗?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两千多条性命啊。
我把酒倒进喉咙里,干干地道:“那你后来怎么终于逃出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正当我已经绝望,突然江面上金鼓大作,东阳城里的人终于杀回来了。这支从天而降的救兵也让我们士气一振,混战之下,我这一路万余人终于大多渡过江去。一到东阳城,我见毕炜和一些人下船,我只想上前揪住他狠揍一顿,但毕炜却像呆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是跟我说,甄以宁受了重伤。”
虽然已经知道甄以宁已经战死了,但我也实在希望这只是以讹传讹,我猛地把身子倾向前,叫道:“他怎么样?”
邵风观道:“他受伤极重。后来我才知道,毕炜本来已有意关东阳城门,甄以宁大惊之下,据理力争,但毕炜抬出赤城刀压他,说东平城一破,东阳城势若垒卵,不能冒这个险。甄以宁见根本说不通他,便不顾一切拉起一支人马出城。毕炜无计可施,只得也跟了出来,我这条命才算保住了。”
他又一仰脖灌下一杯酒,苦笑了一下:“真是好笑,我都不知该感激文侯大人,还是该恨他。”
我马上明白邵风观这话的意思。毕炜当然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绝对是文侯的授意,怪不得那天文侯跟我说他手下有水火二将,已将邵风观这个“风将”排除在外,那天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吧。邵风观一直是埋伏在外,他的任务大概就是要让二太子丢掉兵权。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而邵风观知道的太多,这个人也太聪明,不比毕炜好掌握,自然该到了丢弃的时候。文侯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背,但他还是没有想到甄以宁竟然会抗命。
这也是造化弄人吧。甄以宁本不会死,当文侯知道甄以宁为了救邵风观而死,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沉默了一阵,道:“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邵风观又喝了一杯,突然一笑道:“我也算想开了,我这条性命既然是大人赏的,那也就活得一天算一天吧,我还有一身力气,准备和几个兄弟开个镖行过日子,养养老婆孩子倒还不在话下。”
这个年青一代的名将,居然要开镖行度日,如果不是因为甄以宁的事我仍在伤心,几乎要笑出来。我也不想多说他这个镖行的事,道:“甄以宁后来怎么样了?”
“可惜真清子师徒都不知去向,他在东阳城撑到晚上便去了。”
甄以宁真的已经死了。我心里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此时却如同结了块大大的冰一样,身上冷得几乎发抖。我拿起酒杯,怔了好一阵,才道:“邵兄,为甄以宁尽一杯吧。”
邵风观也有些默然,他拿起杯子和我碰了碰,又道:“唉,这小伙子,看在他面上,所有的恩怨我也不想多说了,以后就度我的余生,也再不想建功立业了。干了。”
酒杯碰了一下,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得有点过量了,头仿佛在燃烧,可身上却越来越冷。
喝完一坛,邵风观抢着要和我付酒钱,还是我赢了,不过付钱时实在有些心疼。跟邵风观分手,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一路还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我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酸楚。
甄以宁。看着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我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眼前依稀又出现了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就算文侯将来有弃掉我的一天,我也不会再首鼠两端了。我扶着墙,默默地想着。白天这些墙被太阳晒得烤手,到了晚上却有了几分寒意。那阵寒意从掌心渗入,涌入我的手臂,让我的醉意退了几分。下这个决心,那也是为了报答甄以宁吧。
战事越来越严峻。八月中旬,如意料中事,蛇人攻破了东阳城,城中的四万守军战死了两万有余,但蛇人也没有太大的便宜,此役被歼不下五千。此时毕炜已回帝都,东阳城守军主要由路恭行负责,他能有这样的战绩,虽败犹荣,还得到文侯嘉奖,余部则继续北退至北宁城。北宁城离京师只有两百里,到了这儿,蛇人才真正近在眼前了。东阳城破后,帝都南门封闭,平民不得再行使用南门,从京师到北宁城的官道也成为军用,却还有不顾死活的行商南下贩运货物。由于大江以南大多失守,以北一下多了许多村落,一些小城也竟然畸形地繁荣起来,帝都的人口不减反增,店铺之类也倒是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