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我将陈忠的话约略说了一遍,廉百策皱起眉头,道:“陈忠将军说的?那不会错。可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曹闻道在一边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斩首,他们树倒猢狲散,大概想投靠统制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廉百策脸上登时一红。我心知这话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这也是英雄所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但眼中已带了感激之色。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自然不错,但也谈不上英雄所为,他先前在邵风观落难时背弃了邵风观,心中大概也一直后悔,我这话自然让他甚是感动。

冯奇他们歇息的是横野军驻营的一间空房里。我们一进去,冯奇他们正在吃着馒头夹牛肉。他们夹在军中进入东平城,只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正吃得热火朝天,我们一进门,他们放下馒头,十个人齐齐站直。

我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冯将军,好。”

冯奇大吃一惊,有点口吃地道:“楚……楚将军,你是说收我们了?”

我坐了下来,道:“这个自然。不过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们。”

冯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里的牛肉和馒头咽了下去,道:“楚将军,我想也瞒不过你的,我们本是路将军麾下决死队成员。”

这倒轮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惊了。我带廉百策过来,本就是想旁敲侧击,看出他们的底细,没想到冯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么?那你先前为何不说?”

冯奇道:“末将既是这个身份,战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将军你岂能相信我们?不杀我们便是您的忠厚了。”

我笑了。的确,若不是他们救了我一次,若知道他们是决死队成员,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我道:“你们既是路将军麾下,为何又要投入我军中?”

冯奇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苦涩,道:“败军之将,原本实在不该再抛头露面了。我们十人号称十剑斩,小人是什长。那次路将军奉二殿下之命攻打东宫,已知胜机极微,便对我们说,若是东宫一战成功,我们便突入禁中,趁乱擒住帝君,否则,”他顿了顿,道:“要我们日后投入楚将军麾下。”

我吃了一惊。二太子起事前,我已经是文侯的亲信了,而路恭行作为二太子的亲信,该与我势不两立,怎么还会有这等命令?我道:“真的?”

冯奇道:“我们兄弟原本也想不通,但这些日,慢慢也知道路将军深意。路将军当日只说,到时楚将军问起原因,便说养虎为患,终须有制虎之人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路恭行自尽前跟我说过,文侯总有一日会有不臣之心,要我当心。他知道二太子事若不成,朝中定再无能制住文侯之人,唯有希望能有与文侯抗衡的人出现,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有期待。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在东宫,我与路恭行斗得天翻地覆,那时我对他毫不容情,他对我倒总有些犹豫。也许,那时他就知道二太子非成事之人,但各为其主,既然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我叹了口气,道:“路将军就相信我能收留你们么?”

冯奇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原本也有所怀疑,不敢贸然前来。但路将军说,时之英雄,唯楚将军仁义宽厚,虽与路将军走的不是一条路,可是与路将军的目标却是一样。帝国的将来,终将靠楚将军一力承担。”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却翻滚不定。路恭行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我真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样么?冯奇大概见我默然不语,又道:“楚将军,末将不敢居功市恩,若楚将军不愿收留我们,末将等也不敢心存怨心,终老于山林,愿已足矣。”

我想了想,道:“冯将军既然不弃,那就留在我军中吧。”

冯奇脸上露出喜色,道:“真的?”他们十个人忽地齐齐跪下,道:“谢楚将军收留之恩。”

他们是路恭行的旧部,以文侯的手段,我若不收留他们,他们就只有化名亡命,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了。他们一身本领非凡,路恭行训练他们,定然花了极大力气。攻打东宫一役,路恭行自己也知道难有胜机,大概不忍心让这十个好手白白送死,才给他们指点了这条后路。我没想到路恭行死后,还给了我这般一个人情。也许,真的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离开冯奇他们的居处,廉百策低声道:“楚将军,此事要不要瞒着文侯大人?”

我诧道:“为什么要瞒着文侯大人?当时各为其主,现在他们愿为国出力,那是好事。回帝都后我便向文侯大人禀报,大人定会首肯的。”

当初在符敦城,我因为中了陶守拙的计策,害死了萧心玉,后来不敢向文侯说起,但文侯一语就道破,那时我就吓得魂飞魄散。这件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敢再瞒着文侯。廉百策听我这么说,张了张嘴,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半晌,他才道:“将军,不管怎么说,这一战我们还是胜了。”

第二十一章 将星陨落

然而最终的胜利依然十分遥远,远得望不到影子。

夺回东平城是天保二十八年年初。这一年的好消息仅仅这一次而已,正当我们挟余胜之威,踌躇满志,准备一路南下,扫平蛇人,这年的四月就遭到了一次大挫,石虎城被蛇人攻破,全城兵民被斩杀迨尽。

石虎城是名将褚闻中镇守。褚闻中的两万狼兵颇负盛名,我在随毕炜赴援东平城时,曾有一支狼兵临时编入我麾下,对他们的战斗力我是深有体会。加上蛇人攻击符敦城失利,人人都以为,比符敦城更坚实的石虎城自无问题,褚闻中自保有余。没想到大约有一万余蛇人如同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城池,狼兵居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石虎城位于大江上游南岸,是上游的门户,此城一失,中游符敦城、下游东平城这两道门户就形同虚设,蛇人可以从石虎城绕道渡过大江这道天堑,一路杀来。文侯听得这个消息时,正召集我与邓沧澜、毕炜和邵风观四人举行家宴,报事人递上羽书,文侯惊得失箸更色,不语竟日。第二天,他立刻命令邓沧澜与毕炜两军火速沿江而上,务必要阻住蛇人北渡。

当时新军训练依然不足,反攻东平,损兵不少,新训练出来的士兵大多补充入诸军中,东平城甫夺回,也需要大兵镇守,实在派不出更多的部队了。幸好邓沧澜与毕炜的水火两军团不负重托,在石虎城与蛇人鏖战二月,缠斗之下,虽然未能击溃蛇人,但蛇人也被他们拖住了,未能大举北上,结果到了六月,文侯调发狄骑一万,加上调拔的青月公援军二万,共三万人赴援,八月告捷,蛇人终于退却,石虎又被夺回,但诸军伤亡惨重,据说连毕炜的神龙炮也失落了两门。

而这时,蛇人又向东平发动了进攻。

此时驻守东平的只有地军团。虽然屠方指挥得力,我们横野、折冲、镇威、扬威四部算是力战不止,可是水火两军团已被调走,地军团孤掌难鸣,死守到八月,正是石虎夺回的捷报传来时,东平城再度易手,地军团退守东阳城。

幸好东平城经过接连两番战役,已是残破不堪,蛇人又缺乏船只,一时不能渡江攻击,而此时五羊城终于出击了,一举收复了周边几个城池,蛇人大概觉得后院起火,加上天气又转冷,于十月底全军退却,我们才算侥幸夺回东平城。

天保二十八年十一月起,帝国与蛇人一直没什么战事,文侯也舒了口气,帝国军算是有了个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五羊城却陷入了危机,蛇人恼怒何从景突然发难,派兵围困五羊城。我们离得太远,加上自顾不暇,只能盼望上天护佑,让五羊城脱得此劫。说来好笑,五羊城是共和军的大本营,以前帝国视若仇雠,恨不得他们早早毁灭,现在却从上到下都盼着他们撑过去,连重病在身的帝君,也破天荒地率监国太子一同以太牢祭天,为五羊城祈福。谁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五羊城一旦覆灭,蛇人下一轮的攻势会极其凌厉,就算文侯自己,也没有再一次胜利的信心了。

没想到的是,五羊城的守御强得超出我们意料。一直到年底,虽然谣言满天飞,说是蛇人已经攻破五羊城,马上就会北上,但事后都被证实只是谣言而已,五羊城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南疆不比帝都,冬天也不是太冷,蛇人又下了狠心,定要破城而后已,这一战旷日持久,一直持续到天保二十九年春末,蛇人仍在围攻五羊城。我曾向文侯探过口风,是不是要从海上前去援助五羊城,但文侯没有答应。固然是因为路途遥远,不过我觉得文侯其实是希望蛇人和五羊城胶着得越久越好。只要蛇人被五羊城拖住一天,就无力北上,我们也就多了一天机会。

天保二十八年,天下大熟,粮草取得大丰收,尤其是句罗岛,据说太仓粟米几乎要满溢出来,句罗王入贡的粮草马匹比往常多了一倍。而天保二十九年一开春,便风调雨顺,定然又是个丰年。也就是这一年里,张龙友因为改良铁甲车,加封为工部尚书,薛文亦则顶了他的空缺,升为右侍郎,他妻子生了个儿子,算是双喜临门。张龙友更因为与叶台一共献上丹药,帝君服用后病情大见起色,连带着上清丹鼎派的地位都大见上升,都算是好事。可是谁也没想到,此时倭岛又开始向句罗岛发动进攻,句罗王以血书告急。

据说倭岛此番进攻,竟然是受蛇人挑拨。我不太相信蛇人竟能挑动倭王,但倭人进攻句罗岛却是事实。李尧天奉命率水军团回国主持防御战,好在此时句罗军已今非昔比,而李尧天带的更是精锐无比的水军团,较当初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数月,倭人就大败而逃。

今年因为蛇人的主攻目标是五羊城,帝国军难得有了一阵闲暇。文侯鉴于诸军训练仍嫌不够,要我们地军团诸军轮番休整训练,同时学习操作铁甲车。我知道接下来铁甲车会成为我们的主要战具,必须要练得熟练之极,所以上半年除了训练枪马兵法,每天倒有半天在训练铁甲车。经过改良,现在的铁甲车动力已大为加强,转动也灵活得多了,只是有一点却毫无办法,就是热。

铁甲车四壁都是铁甲,出入口在车顶,里面又满是机括,所以行驶时热极了。如果是冬天,那倒是得其所哉,在里面穿单衣也正好,可假如是夏天的话,里面简直是个蒸笼,人在里面呆不了多久就会热得昏过去。我们刚开始配备铁甲车时,天还很冷,这个问题不算什么。因为地军团四部是轮训的,轮到我时天已有点热了,下午更是最热的时候,每天训练完,铁甲车里就是一股汗臭,那股又闷又潮又臭的气息令人欲呕,凡是第二批训练的人都以此为畏途,训练的效果也一直很差。我把这情形跟薛文亦说了,他想了好几天,说是要降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车里的空气流动起来。他设计了一个风箱一样的东西,只消一拉动便可以向车中鼓风,温度一下便降了下来。虽然夏天时里面还是热,总算不会热到呆不下去的程度。到时里面备上一桶井水,也能撑下去。

装好了风箱,横野军的铁甲车训练才算重新踏上正轨。这一天,我正和曹闻道两人指挥着众人在操场上训练阵形。铁甲车攻守皆备,我一直在想假如能把铁甲车编入八阵图,那么八阵图的威力和防御能力必然会大幅增加。可是铁甲车转动终究不像人一样灵活,如果硬要八阵图与之配合,反而使得八阵图的灵活性大大降低。试了几次,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想来也是天意如此,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吧。

正累出了一身臭汗,冯奇忽然过来道:“楚将军,有位李将军要见你。”

我正擦着汗,听得这名字,怔了怔道:“哪位李将军?”姓李的人不少,也不知冯奇说的是谁。他道:“那人也没有。小人听得,那个副将自称姓‘瓢’。”

我道:“朴士免!”话刚出口,冯奇点头称是道:“对,对,就叫这名字。小人还在奇怪呢,心想怎会有这等怪姓。”

其实中原也有姓朴的,不过很少,难怪冯奇不知道。朴士免传话,来的定然是李尧天了。因为倭人来袭,李尧天奉命回国,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倭人定然已被平定。我已经好久不曾见到李尧天了,听得他来,不由又惊又喜,连忙擦了两下脸,道:“冯奇,你去我帐中备点水酒,我要为李将军接风洗尘。”说罢整了整衣服,向门口走去。

才到门口,便见李尧天一行人便站在那儿。地军团军纪之严,为诸军之冠,而横野军的军纪又是地军团之冠,任何人不得命令,都不得擅自闯入营中,因此李尧天也只能在门口等候。一见我过来,他脸上也堆起笑容,扬了扬手道:“楚将军!”

我抢上前去,还没说话,朴士免已先行了个军礼,道:“楚将军,朴士免有礼。”

我连忙还了一礼道:“李将军,朴将军,来,来,到我帐中坐吧。”朴士免虽然只是个副将的身份,不过当初去五羊城曾共同出生入死了一回,再说他还是我雕刻一道上的师傅,他虽然总有点过于拘泥礼节,我却从来不敢把他当下属看。只是这么一说,朴士免却更为局促,道:“楚将军,朴士免不敢如此无礼,今日只是陪李将军前来。”

他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大概很怕我会拖他进营帐去。李尧天在一边道:“士免,你先带人回去,我要在楚将军这儿坐一阵。”

朴士免松了口气,向李尧天行了个军礼,又向我行了一礼,道:“李将军,楚将军,朴士免先行告退。”

看着朴士免逃也似的背影,我不禁失笑道:“李兄,朴士免样样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气了吧。”

李尧天也笑了笑道:“士免是先父最忠心的家臣之子。他们朴氏代代做我家家臣,士免极有才干,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叫让上朝都害怕。我本以为你和他也算熟识,偏他还是这么不安,让楚兄见笑了。”

我道:“人各有志。李兄,坐吧,今番是来告捷献功的么?”

李尧天坐了下来,一脸喜滋滋的样子,道:“这只是一件。还有一件大大的好事,不能不让楚兄知晓。”

我道:“是么?是令郎的事吧?”

李尧天率军得胜,他当然不会觉得我还不知道。去年年初帝国与共和军盟约达成时,李尧天曾奉命护送一王一侯去五羊城当人质,那时我就听他说过他刚生了个儿子。李尧天对自己这个儿子极有期待,也一定极是得意,这一趟说不定是来向我献宝来了。哪知他只是笑了笑,道:“继源已经会说话了。虽然这也算件好事,终究不算什么大大的好事吧。”

我道:“你儿子叫李继源啊?”

他点了点头,道:“天保二十七年八月初三生人,现在快满两岁,正会乱叫了。”他的口气中有股说不出的得意,似乎他那个名叫李继源的儿子会乱叫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还是说说到底有什么大好事吧。”

他倒了杯酒,拿起来一饮而尽,道:“楚将军,我奉文侯大人之命,率军远征倭岛。”

“远征?”我叫了起来,一手正在倒的酒也洒在了外面。我道:“李兄,现在远征,是好时机么?”

李尧天重重点了点头,道:“倭人新败,正是良机。”

从兵法上说的确是良机,可问题是,远征是建筑在实力之上的。句罗刚遭到倭人袭击,国力大损,如果说倭人士气不振,那么句罗的军队只是空有士气而已。我想了想,道:“邓将军如何说?”

“邓将军颇有异议,但文侯大人竭力支持。”

水军团是邓沧澜苦心经营起来的,在石虎城损伤很大,此时补充了不少新军,还有待训练。这一场远征固然不会把水军团全军带走,但总会让水军团实力大损,邓沧澜当然会有异议。只是我倒是更支持邓沧澜一些,倭人固然罪不容赦,但我们正面临大敌,现在虽然扭转了一些战局,却不能说已是胜券在握。在这个当口把水军团分走大半,几乎是自缚手足,大为不智。不过看着李尧天兴冲冲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去败他的兴。这个战略虽然是文侯定下的,但最早多半是李尧天提出。倭人屡屡侵攻句罗,李尧天定然恨倭人入骨,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他哪肯轻易放弃。我倒了杯酒,道:“李兄,事事都要多作预料,你觉得此战胜算有多少?”

李尧天把手中的杯酒一饮而尽,道:“辎重,人马,甲械,皆已准备停当。我派往倭岛的细作也有羽书来报,倭人闻得再败,皆惶惶不可终日,一日数惊。此时不战,是天予我不取也,何况,我军也有了倭人无法比拟的神器。”

我心头一动,道:“是那种巨舰?”

李尧天点了点头,道:“是,就是那种一船载上千人的巨舰。”

前两年李尧天便奉命督造巨舰。那种巨舰是工部小吏叶飞鹄设计,庞大无匹,直如一座移动的城堡。风军团是帝国军一宝,与诸军配合,既能防备敌军偷袭,同时也可在空中助攻,威力极大。不过风军团与水军团的配合一向最难,因为飞行机必须要在岸上才能起飞,而水军团下锚泊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有了巨舰,飞行机可以直接在甲板上起飞,从此水军团的战斗力必然会有极大增长。李尧天当初就猜这种巨舰会用于出海,也果然被他猜中。这种巨舰已造成一艘,听说第二艘也在紧锣密鼓地建造中,李尧天仗此巨舰,我敢说海上已无对手可言。假如真有海神的话,一旦与李尧天起了冲突,这海神肯定也会被拿下的。我笑道:“壮哉!李兄,祝你一战成功,奏凯而还。”

虽然这话是笑着说的,可是我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固然如李尧天所言,准备得都已十分充分,可是其中瞬息万变,准备得再充分,还是可能会有变数。在句罗击退倭人,与劳师远征倭岛是两回事。倭人新败之下固然士气低落,可他们这回是在本土作战,仅仅数万精兵远征,又怎能保证一举战胜?倭人两次侵犯句罗都遭失败,说到底就是他们在海上完全不是李尧天的对手,无法保证补给。可是这回倭人是在本土作战,补给已不成问题。也许正是李尧天对倭人的百战百胜,使得这个不世出的水战名将也有些轻敌了。我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犹豫地道:“李兄,此番跨海征倭,你有什么打算?”

李尧天放下了杯子:“楚兄,我知道你是在担心补给,是吧?呵呵,你不曾去过我们句罗,其实句罗最南端距倭岛仅仅数百里之遥,海船两日限可到。我带的这点兵力,想要与倭人在陆上决战,只怕力有未逮,但在海上,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因此我准备从水路出击,一战成功。”

他拿起一根筷子蘸了杯中的一点酒,在桌上约略画了幅倭岛的地图,道:“倭岛由四个大岛组成,国都平原京是在最大的一岛周本之南,倭王便居于此地,但眼下他们乃是源氏幕府用事,首领名谓源太吉。”

我笑道:“听说过此人。听人说,他家中屏风上,写有一副对联,叫什么先平句罗,勒马中原。”

对于倭人,我了解得并不多,毕竟太过遥远,而且如此与帝国已成敌国,并无交往。不过我也听说过,这源太吉身材矮小,但为人坚忍有大志。仅仅几十年前,倭岛诸侯林立,天下大乱,源太吉以区区一个小卒之身,数十年便登上了至高之位,成了倭岛掌实权之人。自源太吉用事,倭岛便屡攻句罗,据说源太吉的用意实是通过句罗为踏板,最终征服帝国。不过这个目标在我看来,实在是可笑之至。

李尧天正色道:“是‘虎贲十万,踏平句罗三千里;龙飞九五,底定中原七百年。’”

句罗南北约略三千里,因为常自称是“三千里江山”。我也看不出源太吉这副对联写得好不好,只是讪笑了笑道:“口气不小,不过为什么只要七百年就够了?”

李尧天道:“那是因为倭人传说第一代倭王受命于天,享国七百年。源太吉说的,其实是以初代倭王比拟自己。哈哈,就算他受命于天,李尧天今番就要逆天而行!”

我心头不由一动。这源太吉分明与文侯是一路人,这副对联中也分明有不臣之心。只是他在倭国一手遮天,倭王也只能仰其鼻息,自然不会有人指责他。那么文侯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成这般模样?

我想得出神,连李尧天在说什么都没注意。待回过神来,只听得他道:“如此以奇兵突发,只消擒斩源太吉,再让倭王下令,削国中二十八藩势力,定然会让倭岛大乱。而我则挟倭王号令诸藩,短则五年,长亦不过十年,倭人再无力侵攻他方,这便是我的以倭制倭之计。”

我怔了怔,道:“以倭制倭?”

李尧天点了点头:“倭人好利无义,不难挑拨。有源太吉制约,二十八藩不敢有异动,但源太吉一死,这二十八藩各自为政,不难各个击破。我要防的,就是倭人中再次出现源太吉这等雄才大略的人物而已。”

李尧天想得那么远!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李兄,真照你这么办,也许你一生都要留在倭国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重兵在手,万一句罗朝中有人忌你,那该如何?”

李尧天淡淡一笑,道:“披发为将,早就以身许国,万死不辞了。我家大王若是偏听不明,那也只能听从大王发落。反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如何总要试试,楚兄你说可是?”

李尧天许的,还是句罗,不是帝国。我不禁有些感慨,他在句罗虽是军人世家,却不受句罗王重用,若不是邓沧澜提拔,恐怕就泯然众人了。现在他也在帝国为将,可是在他心里,句罗是他父母之邦,为了句罗,纵然粉身碎骨亦是甘心。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尧天。天保二十九年九月,他率水军团精兵一万,会同三万句罗水军,战船八百余艘,终于出发远征了。自从那天他来辞行,我又奉命前去前线换防,等到再次回帝都休整,李尧天已经出发。李尧天走后,邓沧澜在帝都加紧训练新军。水军团因为元气大伤,文侯决定今年大力扶持水军团,因此从诸军中抽调能手,这一年军校毕业生中有不少便编入了水军团。唐开报了名,被水军团收录。他是军人,一直不甘于在军校当教官,此时终于得偿所愿。这一年毕业生中,有一班就是我当初教过一段时间的,其中有几个也入了水军团,成了唐开的同僚。

李尧天的战报一般要延迟一月左右,所以我们得到第一份战报是在十一月了。倭人听得帝国军跨海远征,举国上下皆是惊慌失措,二十八藩中有五藩甚至密谋擒杀源太吉,想用源太吉的人头换取帝国撤军。然而源太吉这人殊非弱者,事情败露,五藩藩主被源太吉凌迟处死,源太吉则组织了一支七万人的舰队前来阻击。倭人人数虽众,船只虽多,但最大的船也不过相当于水军团的中等船只,这一战李尧天大获全胜,斩首万级,倭人落水而死的也起码有万余。

虽然和倭人的战争与帝国关系不大,但消息传来,帝国上下还是颇为振奋。随之而来的,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蛇人围五羊城一年有余,终于知道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废然而退。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帝都上下欢声雷动,简直就和当初帝国破围成功时一般。也因为五羊城苦战整整一年终于守住了城池,给了帝国近一年的太平日子,人人都觉得胜利终于快要来了。只是李尧天的战报接下来却一直不曾传来,让我有点不安。路上虽要延误近一个月,可是只消接战,战报该接二连三地到来才是,怎会一去便无消息?我每天在训练军队时,总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此事,却不敢去猜那些坏结果。只是,在我心底,已经有了一层阴影,我总觉得坏消息马上就会来了。

十二月底,又轮到我去东平城驻防。此时水军团的新募士兵也已初步训练完毕,与横野军一同出发,我与邓沧澜同船南下。邓沧澜和毕炜私交甚笃,而我与毕炜算得上水火不容,我讨厌他他也讨厌我,可邓沧澜为人坦率诚恳,虽然和他的交情远远比不上我与邵风观的交情,但他与我还算颇为相得。邓沧澜性喜读书,手不释卷,说话时慢条斯理,见识甚是广博。如果说水战实战李尧天比他更强,不过只论兵法,邓沧澜要更为精通。一路上我与邓沧澜谈论兵法,总觉颇可借鉴。虽然水战和陆战不同,却也颇有相通之处,对于国事的看法,我们更是说得投机。只是我总觉得,邓沧澜对共和军的种种方针极其熟悉,甚至有些赞赏,几乎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在共和军呆过。

东平城易手数次,城墙本已残破不堪。好在我们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屠方一直坐镇此处,大力修缮,现在已大为可观。我带着曹闻道他们四处查看了一番,信心也增添了几分。现在我手下有曹闻道、钱文义、陈忠这三人,加上文武双全的廉百策和杨易,实力更强,在地军团中已是名至实归的第一强兵。杨易才堪大用,现在却因为尚没有什么战功,只是作为我的幕僚,但用不了多久就该与曹闻道他们并列了。我准备将横野军分为五营,就由他们五人充任统领。以前我自己也要统领一队人马,有了这些好帮手,以后我大概更多时间是坐镇中军,发号施令了。

刚到东平城一天,第二日清晨,我便被一阵人声吵醒了。横野军军纪很严,平时不得在军中喧哗,何况听声音竟是冯奇,我心头不免有点不快,高声道:“冯奇。”

门开了,冯奇走了进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将军,您醒了,廉将军说有急事找您。”

我呆了呆,道:“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冯奇犹豫了一下,道:“将军您在休息……”

我讪笑了笑。我自认是没架子了,对横野军上下极是宽厚,不过唯一一点就是受不了军营里的呼噜声,所以休息总要自己一间单间,从来不敢为了标榜与士兵同甘共苦而住在一起过。冯奇他们现在负责我的起居守卫,极是尽责,甚至有点太过尽责了,旁人不论是谁,若无军令,全都挡驾。不过这也是他们尽职之处,我不好责备他们,只是道:“冯奇,以后有人来见我,你便进来禀报好了。军情紧急,不能因为我在睡觉就耽搁了。”

冯奇点了点头,道:“遵命。”

他前脚刚出去,廉百策后脚便进来了。一进来,他便行了一礼,轻声道:“楚将军,您听得了么,有远征军的消息了。”

一瞬间我还没回过神来他说的远征军指的是什么,但马上就省得他是在说李尧天。我失声道:“是李尧天将军?”

廉百策点了点头,道:“已有残兵逃回,邓将军正在询问。楚将军,您还是去听听吧。”

廉百策这人也算会自做主张的。不过听得他说是“残兵逃回”,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李尧天出事了!我已睡意全无,披上战袍,马上牵出马来,带着冯奇他们向北门跑去。

东平城的北门是水军,水军团正驻守在船坞中。到了北门邓沧澜的营房,我再忍不住,问明了邓沧澜的所在,就抢了进去。

里面,邓沧澜正与几个衣冠不整的士兵说着什么,我这般闯进来,让他们也吓了一跳。我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邓将军,这几位就是跟随李尧天将军征倭的兄弟么?”

邓沧澜面无喜怒,拉过一把椅子道:“楚将军坐。韩康,你再从头说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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