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韩康的士兵是个面白无须,一脸机敏的年轻人。他原本坐着,见我进来,立时站直了行了一礼,这才坐下道:“是。小人在九月奉命跟随李尧天将军征倭……”
李尧天在天保二十九年九月出发,十月,已抵达倭岛西部的大岛九原。倭国自西而东为九原、五土、周本、白赫四岛,其中白赫岛是苦寒之地,据说一年四季都积雪不断,人烟稀少。周本为最大的岛,倭人国都便在此岛上。九原、五土二岛,面积人口都差不多。李尧天准备在九原登陆,步步为营,诱敌深入。倭人一旦集结大兵迎战,他便要派队奇袭平原京,斩源太吉,擒倭王。这个策略应该说是极有可行性,源太吉怕的也是这一招,所以他孤注一掷,集结了七万兵,收罗了数千艘战船,准备倚多取胜。
战事发生在九原西北,一个名叫龙珠岛的地方,时间是十月十九日。龙珠岛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一块礁石,方圆不过一里,渔民出海捕鱼时常以此为航标。七万倭兵在此设伏拦截,然而李尧天的兵法真有鬼神莫测之机,战船以三叠阵冲锋,一举突破倭兵诸船。倭兵曾想引火烧船,但李尧天早有防备,抢到了上风头,反有数百艘倭船被焚毁。十月十九日,倭人本想借凌晨暮色未退时奇袭,哪知行军尽在李尧天预料之中,虽然兵力占优,可士兵战斗力、战船规模都有不及,水战一日,到日已偏西,倭人付出了两万伤亡的代价后遁去,而李尧天一军只损失了小型船一艘,轻伤五艘,伤亡百余人而已。
这一战也是帝国得到的唯一那次战报。此战得胜,朴士免建议乘胜追击,在九原登陆后扎营,但李尧天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在海面扎营。倭人水军战斗力原本就不及,经过这一场惨败,更是损失惨重,可是倭人那种不顾生死的恶战也让李尧天心悸。如果在岸上扎营的话,兵力不足,一旦被倭人包围,势必要陷入苦战。而远征军的军力并不充足,下一批补充士兵也要在十余天后才能抵达,所以权衡之下,李尧天觉得还是直接在水面扎营为好。
为了减少颠簸摇晃,李尧天下令诸大船在外,小船在内,八百艘战船连接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大圆阵。当晚果然有倭人又来偷营,但圆阵已成,倭人根本撼不动,结果前来偷袭的两千余倭人几乎全军覆没。
至此,李尧天的远征计划已基本实现。源太吉骑虎难下,如果让诸藩各自为战,只会被远征军各个击破,因此他只能集结兵力,试图最后决战,而这正堕入李尧天之计。此时平原京城防空虚,倭人战船更是损失殆尽,在海上已不能对远征军构成威胁,倭岛二十八藩中九原有五藩,而这五藩里已经有三藩前来秘密投诚,尽告源太吉虚实。倭兵加起来还有十万有余,兵力虽然占了上风,可那些士兵来自各藩,对源太吉也并不十分忠实,除了那已秘密投诚的三藩,至少还有两藩会阵前倒戈。李尧天当晚便命朴士免率五千人乘快船绕道而行,直扑倭人大兵后方的平原京。在李尧天的计算中,朴士免此行大约最多要花十天时间。由于诸藩兵力大多被源太吉抽调集结,朴士免遇到的阻力应该很少。假如顺利,可能不需十天。等攻下平原京,源太吉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挽回了。
这条计策可以说是倭人第一次攻句罗时李尧天所献之计的翻版。倭人水军战斗力本来就不及李尧天甚远,加上连遭重创,更不足为虑,所以这条计策应该是十拿九稳的,要防的就是源太吉得知这消息,将重兵龟缩回平原京,到时就难办了。纵然一路势如破竹,在平原京下受阻也无济于事,因此朴士免出发得极为隐秘。好在源太吉只道远征军仍在龙珠岛附近,根本没想到李尧天会如此大胆抄他后路。他反败为胜之机也仅存于此,远征军停留海上,就算粮草充足,可在源太吉坚壁清野之下,淡水却不易补给。在源太吉看来,顶多十余日,远征军就会绝水,到时战斗力急剧下降,便是他一战成功之机。李尧天正是算定了他这种想法,所以以身涉险,将计就计。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朴士免出发的第二日夜间,天气突变,大风骤起。本来倭岛冬季近海甚至有结冻的,极少会有狂风,哪知这一年天时不正,这天晚上突然刮起了飓风。风极大,浪涛最小的也有丈许高,纵然倭岛最易起风的夏末秋初,也没这般大法。这场风来得太过突然,双方都毫无防备,可是李尧天在海上结阵,船只又互相联结,一时间分拆不开。风暴之中,除了那些大船,中小船只竟然损失了十之七八,两万五千士兵也竟然有一万余人溺水身亡,剩下的诸船同样有不同程度的伤损。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把李尧天也打蒙了。他纵然深通兵法,可在这等天地间的伟力面前,同样无计可施。仓皇之下,李尧天下令残存诸船向龙珠岛靠岸,士兵尽量登岸,减少船只负重,以求避过这场天灾。本来远征军已稳操胜券,哪知眨眼之间有了这等变故。这场风暴不仅让远征军兵力损失一半,粮食饮水也损失了大部,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坚持到朴士免的奇袭成功。
如果兵力和物资的损失靠李尧天的指挥还能应付过去,军心的浮动却让李尧天也无能为力了。因为这场太过突然的风暴,远征军中开始传说是天不绝倭岛,远征注定要失败。李尧天向来治军宽厚,到此时只能斩杀散布流言的乱军,以求稳定军心。幸好那两万五千人中有五千是水军团士兵,因为坐的都是大船,损失并不太大,军心总算勉强稳定下来了。
远征军遭到风暴袭击,倭人则是大喜过望,士气大振。风暴稍停,源太吉就下令发动总攻。先前秘密来降的三个藩主此时再不提投降之事,进攻得极为卖力。远征军的船只虽然较大,却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损,而倭人又都不要命强攻。这一战从清晨直到傍晚,龙珠岛附近的海水尽被鲜血染红,在两方都付出了三千余的伤亡之后,倭人终被击退。可是倭人还有十万之众,远征军却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李尧天至此也只能承认失败,险些自刎以谢,幸被副将救回。
此时远征军中还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趁尚未全军覆没,立刻退兵,另一种则是要求再坚守下去。因为朴士免的奇袭队出发后已失去联系,他恐怕还不知远征军遭到的这场灭顶之灾,如果此时退却,就是把朴士免扔给了倭人。饶是李尧天足智多谋,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经过诸将表决,最终以微弱优势通过,决定远征军坚守。因为经此大败,回来定然也是个死罪,而坚守终究还能有一线之机,虽然这机会也已微乎其微。
可是,谁也不知道,远征军的厄运此时仅仅是刚开始。就在李尧天决定坚守的当晚,竟然又是一场狂风,而这场狂风竟比先前那场还要大。李尧天向不信命,当他看到仅存的那些大船在风暴中被纷纷吹覆,最后连他所乘的那艘巨舰都被风刮得触礁撞出一个大洞,终于彻底崩溃,呆呆地坐在船头动也不动。他拒绝了副将要他弃舟登岸的建议,誓与船只共存亡,直到这艘大船沉入海底。
这一场风暴,把远征军剩下的船只尽数摧毁,残余的只是先行登上龙珠岛的四千人而已,更失去了李尧天的指挥。四千人中,有三千余是句罗水军,水军团士兵已不足千人了。龙珠岛上无粮无水,只是个礁岛,绝望之下,句罗水军准备投降,但水军团誓死不降,双方差点火并起来。也就是这时,源太吉又率军杀上龙珠岛上,远征军已无退路,句罗水军立时全军投降,水军团却仍然不愿放下武器,誓要战到最后一人。此时岛上的水军团士兵已只有八百二十一人,领兵队官名叫董胜。在董胜指挥下,水军团进行最后的抵抗,而源太吉却命令甫投降的三千余句罗水军前来攻打。就这样,方才还同舟共济的两队人,转眼间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句罗水军的战斗力经过这两年训练已颇为不弱,水军团寡不敌众,被逼得连连后退。龙珠岛并不大,本来四千人就已几乎站满了整个岛,此时更是铺满尸首。龙珠岛正中是个山头,大约有十几丈高,水军团且战且退,而每一步退却都要留下一堆尸首,句罗水军的冲杀几乎是踩着尸首上来的。恶战至此,恐怕句罗水军统领的心中也有悔不当初的想法了。一样要死,与其和水军团自相残杀,还不如携手和倭人拼命。可即使他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亦是不容回头。杀已杀了,只有将错就错地杀到底。
这一战规模不大,惨烈却如地狱。韩康说到这里,声音几次哽咽。想想也是,一路同来,一直意气风发,连战连捷,那些句罗水军恐怕有不少都与他们相熟了。但谁也想不到事态竟会演变到这般模样,这些本来准备把性命丢在与倭人战斗中的战士,最终却是在自相残杀。虽然韩康没有多说什么,但我也听得出他话中仍然隐隐有对李尧天的不满。假如李尧天一样退到岛上,至少不会让事态演变至此。只是李尧天已经以身殉船,还能说他什么?
水军团的八百余人,一路厮杀,一路倒下,最终被逼得退在龙珠岛的最高处,只剩下了十七人,其中一个正是韩康。这十七人都几乎是从血海里捞上来的,战甲尽成殷红。
正当句罗水军要将水军团尽数斩杀时,一直在观看的源太吉忽然下令万箭齐发。倭人的船只已将龙珠岛团团围住,句罗水军到这时同样剩下了千余人,本就是强弩之末,龙珠岛上又无险可守,立时被尽数诛杀。见此情景,韩康他们更是心冷若死。源太吉从一开始,就不准接受投降,那时就算降了一样要被杀。他们已精疲力竭,只能互相鼓励,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这时源太吉下令倭兵上岸割取首级。岛上已遍布尸首,有些人并没有死绝,但倭人根本不管死活,见人头就剁,龙珠岛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鲜血更是淌得遍地都是。剩下的这十七个水军团士兵知道大势已去,却依然不愿放下武器,誓要战死岛上,哪知源太吉却一直没有难为他们。等倭兵将所有死者的首级全都斩落,源太吉反倒命倭兵列队向他们行礼,说敬这十七人是天下勇士,若愿归降,当编入倭人华族,授以官职。
源太吉身材不高,貌不出众,但声音洪亮,语气也极为大度。通事将这话译过来,让十七人全都目瞪口呆。倭人等级森严,臣民分为华族和庶族两类,华族为官颇易,地位很高。他们没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源太吉居然对他们如此客气,惊异之下,十七人中有两人被说动,愿意弃刀归降。这两人刀剑加于颈也不会丝毫畏惧,但此时分明已是必死,源太吉却极为客气,他们终究难以抵御此等诱惑。还有十五人已无法再去怨恨这两个最终变节的同伴,却宁愿一死。谁知等那两人到得近前,正向源太吉叩拜时,源太吉忽然拔刀斩落。倭人事事不及帝国,唯有铸刀之术精益求精,倭刀极为锋利。源太吉一刀斩下,那两人立时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斩杀投降二人后,源太吉却举刀向余下十五人示意,说留下一艘小船,由上天注定,放他们一条生路。韩康他们初时不敢相信,但见源太吉命倭兵齐齐撤退,当真留下一条小船后,他们才知道不假。
船很小,又无食无水,这一趟归国之途,艰险当真难以言说。韩康他们恼恨句罗水军最后的倒戈,不愿往句罗转道,因此虽然直接回帝国要远得多,仍然向西南而来。幸好从帝国去倭岛时逆风逆水,甚是艰难,从倭岛到帝国却是顺风顺水,船行快捷。在海上漂了两月,靠捕捉生鱼活命,他们终于被之江省的渔民发现,将他们救回,听得他们是水军团士兵,立刻便送到东平城来。
韩康的声音甚是沙哑,说得也不快,我却听得惊心动魄,冷汗涔涔。李尧天是不世出的将才,我总以为他这一去,定能奏凯而还,做梦也想不到远征竟会全盘失败,他居然也会身死!李尧天全军覆没,朴士免孤掌难鸣,又孤军深入,生还的可能性很少了,只能是归降和战死两条路。不过依朴士免和源太吉的性格,以及朴士免所统的都是水军团士兵,应该是尽数战死了。当初路恭行自尽前说是“天命有归”,也许,冥冥中真的有天命在注定一切。等韩康说到他们一路回来,十五人又只剩了六个之时,我再忍不住,侧过头去,任由泪水流淌。
邓沧澜站了起来,道:“韩康,你先去好生休息吧。”
韩康行了一礼,走了出去。等他一走,邓沧澜背着手呆呆地站立了许久,忽然嘶声道:“楚兄,你说,真有天命么?”
李尧天临行前,也说过他要逆天而行。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心里空落落地极是难受。这种感觉,只有当初听得甄以宁战死时才有过。李尧天如此人物,也逆不过天意,可是这天意又是什么?蛇人说要取代我们成为这世界的主人,如果这也是天意,我们现在做的何尝不是逆天而行?
我越想越是迷惘。半晌,才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邓将军,恕我失礼,先行告退。”
邓沧澜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个消息我会禀报大人,先不要走漏,以免乱了军心。”
我道:“是。”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确实,李尧天的失败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可远征军现在其实对我们已没什么影响,传出这坏消息去只会让军心无谓浮动。我又向邓沧澜行了一礼,这才向门外走去。冯奇他们守在门外,见我面色不善,也不敢问,我们一起并马向营中走去。
才走了一程,冯奇拍马上来,低声道:“将军,是不是远征军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问了,也不要乱说,此事徒乱军心。”
冯奇浑身一凛,道:“是,是。”他虽然不是战将,不过这些应该也知道。而我这样说,其实是不答之答,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远征军失败了。
在马上,我仰头看着天空。正是清晨,旭日初升,显得一片祥和。远征虽然是李尧天力争,却也获得文侯首肯,最终还是失败了。李尧天,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水战最强的人,就这样去了,以一场彻底的失败结束了生命。
李兄,你在临死前也会不甘吧?
我默默地想着,擦干了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又淌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风起青萍
李尧天远征军的失利,使得共和军越发重要起来。以前文侯一直有的让共和军与蛇人去拼命,我们坐收渔人之利的念头,直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打消,帝国与共和军的合作越发密切起来,甚至,文侯允许共和军在帝都设立议事处,负责与五羊城之间的日常谈判。
天保三十年,号称太阳王的天保帝因为“积劳成疾”,国师玉馨子上疏保举他的师弟玉清子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药。由于上清丹鼎派的丹药立竿见影,清虚吐纳派那些养生之道显得难见成效,玉馨子一定盼望借这机会重获宠信。只是要派人寻药,花费不少,现在因为战事,国库空虚,御史台右班御史齐裕辉上疏办谏。因为在进谏时有些冲动,向来不问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发雷霆,对齐御史动用廷杖,结果齐御史被活活打死。而齐裕辉正是地军团折冲将军齐雅辉的亲哥哥,齐雅辉因此事连坐而斩首,地军团进行整编。这件事对地军团震动很大,齐雅辉有功无罪,却因为无妄之灾而斩首,不仅是地军团上下,全军都为齐雅辉不平。好在此时与蛇人的战事不算激烈,否则因为此事,已渐渐成为主力的地军团只怕会因为军心涣散而一蹶不振。文侯也有鉴于此,对地军团进行了一番大调整,我因为属于文侯班底中的大将,被提拔为地军团副都督,仅名列屠方之下,横野军由钱文义接手,折冲军则交给了曹闻道。虽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升官,我实在并不高兴。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众如期入海求药,唐开被选中成为护卫的两个百夫长之一,结果一去再无消息。十二月,帝君驾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气极为寒冷。虽然因为寒冷,与蛇人没有太多战事,可是因为连年战争,无家可归的平民日益增多,这年冬天因为冻馁而死的平民极多,尸首狼藉于道。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里,太子登基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连绵。
这一年是因为“帝都之乱”而载入史册的。起因是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阳王终于病重不治,去世前遗诏命江妃自缢以殉。遗诏下到江妃所居静婉宫,江妃不从,说这是太子矫诏,命宫中卫士斩杀传旨黄门,紧闭宫门不让人出入。太子针锋相对,命文侯率军进攻。文侯调火军团炮轰宫门,毕炜率人杀入江妃所居静婉宫,将里面一干人等斩尽杀绝,江妃因绝望而自缢。路翔是江妃表兄,这些年他这个兵部尚书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过问军事,等如闲职,但他一直随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此时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与文侯发生了正面冲突。
帝都的变乱发生前,我因为对事态的处理上与文侯相左,被文侯调到前线。后来听说,帝都之变,死伤上千,而事后文侯大肆搜捕路翔余党,刑罚极为残酷,单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连坐获罪的超过两万,以致这一年帝都的棺材价格大涨,人们背后传说“自新”这年号不好,“自”是如倾盆血,“新”则是斤斧加所亲。
然而这一年对蛇人的战事却捷报频传,地军团与风军团、水军团会同八千共和军在东平城下与来犯的五万蛇人野战,取得大胜,但地军团同样损失惨重。可是这一战使得地军团名噪一时,勇名之盛,一时无两。以往我们不敢与蛇人野战,因此敌退我进,敌进则我退,总在进行拉锯式的消耗战,但此时张龙友终于已将铁甲车改善完全,蛇人在铁甲车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全军覆没,而这一战因为屠方当时留在帝都,我担任前敌全权指挥。战后屠方晋升为兵部尚书,我则升为地军团都督,可是我与文侯之间,也因为帝都之乱的处理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这一年,陈忠也结婚了。地军团在齐雅辉被连坐后进行过一次大的整编,这一年因为左部镇威将军宗敏和右部扬威将军陈澎战死,地军团又补充了一次兵员,总兵力达到了四万,因此又进行了一次整编。本来钱文义、曹闻道两人已分统一营,此时我将全军分为五部,取名为“仁义信廉勇”五营,简称为“五德营”。钱文义统义字营,信字营交给陈忠,廉字营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闻道和杨易两人不太好安排,权衡这下,曹闻道为人有些莽撞,仁字营需要节制全军,需要一个大将之才,相比较之下,杨易有勇有谋,才堪大用,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与他不甚相投的曹闻道,对他的军事才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勇字营便交给了曹闻道,杨易成为仁字营统领。
杨易一直对我颇为不忿,甚至曾经出走过,要投奔五羊城。那一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请他留下来。他虽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实是因为自己与路翔沾亲带故,见文侯搜捕余党极酷,生怕自己遭殃,并不是真的仰慕共和军的信条。杨易文武全才,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几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为五德营五大统领之首,另几人,包括曹闻道在内也都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里仍然痛苦。当没有人的时候,我总是拿出那块沉香木来细细雕琢。现在我琢刻之技已颇为有名,朴士免若还在生,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可是,每当我拿出那个毛坯时却觉得无从下手,她的样子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终于已成为一团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可能雕得出来。
她现在是帝君的妃子。因为为帝君生下了长子,母凭子贵,她现在已是最得帝君宠爱的嫔妃了。帝君除了一正二侧三妃,其余嫔妃很少,即位后居然甚为勤政,颇有励精图治之名,与做太子时整天只知吃喝玩乐大为不同。他将军事全部交给文侯,自己一心关注政事。帝都之乱后,帝国文校又进行了一番变故,彻底打破门阀之见,一律以开科取士,不问出身。南宫闻礼甚得太子信任,全权办理此事。他的确是个能吏,做事井井有条,刚正不阿。蛇人的威胁虽然还未消除,但帝国上下已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薛文亦已被提升为工部侍郎,张龙友更是青云直上,已是工部尚书。吴万龄在火军团中也已成为中军,是毕炜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儿子薛庭轩今年四岁了,甚是活泼,陈忠也生了一个女儿。
现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迭遭失败,势力已大不如前,四相军团成为帝国军的绝对主力,帝国民间甚至还有儿歌说什么“楚毕邓邵,国家之宝”云云,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抬高四相军团地位的。
战争还在继续,仍然看不到尽头。
“砰”一声,曹闻道肩头被我刺中,虽然枪头只是白垩,但这一枪力量仍然很大,曹闻道一个趔趄,在马上摔了下来。我吃了一惊,慌忙带住马,跳下来道:“曹兄,怎么样了?”
曹闻道摔得龇牙咧嘴,不过看来并没受伤。他揉了揉肩头,苦笑道:“统制,练枪时用不着这样狠吧。”
我有些过意不去。帝都之乱后,我心情一直极坏,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过分了。”
曹闻道见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统制你,是末将现在养尊处优,枪法也生疏了。”他现在是勇字营统领,平时主要是指挥作战,已很少上阵冲锋,枪法确实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枪马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是要多练练了。”
有了铁甲车,骑兵的用处一下减弱了许多,现在地军团还是步兵较多,马匹多用来运输物资。可是我总觉得铁甲车虽然威力巨大,终究不能一味迷信。曹闻道站起来动了动四肢,抓起白垩枪,道:“再来一次。”
他这人倒是很不服输。我笑了笑,道:“还要再来?”
曹闻道嘿嘿一笑,道:“我斗不过你,现在两打一吧,我叫个人一块来玩玩。”
我笑骂道:“得了,你非要报仇,我让你打一下就是,你和陈忠两人一块儿上来我哪儿斗得过,非要我出丑么。”
他和陈忠最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陈忠。陈忠力大无穷,他练习枪马又远比曹闻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还可以用阴招狠招取胜,可是这种练习,他若和曹闻道联手,我肯定不是对手了。曹闻道却摇摇头,道:“不是陈忠,是个新来的。”
“新来的?”我有些诧异。地军团编制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补充了不少兵员,也许曹闻道发现有个枪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兵法有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新兵如果枪法出色,再多学兵法,日后说不定堪当大用。我道:“好啊,让他来吧。”
曹闻道嘿嘿笑了笑,对边上一个亲兵说了句什么,自己跳上马,道:“统制,你可别小看他了,这人虽然新来,但我和他斗过一回枪法,居然败在他手里。”
我吃了一惊,道:“你输了?真的假的?”曹闻道枪法虽然还不算顶尖,但也是出类拔萃了,这新兵如果真能在枪法上击败他,实在让人想不到。
曹闻道正拨马往回带,转过头来道:“自然是真的,反正你不要轻敌便是。”
我握了握白垩枪,也带着飞羽向后走。这个新兵真有如此强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刚带着马走到一边,便听得有个老人高声道:“楚将军。”
这是武昭老师!我急忙过去,跳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武昭老师,你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现在我的官职已经远远高过武昭了,但每次见他都不敢缺了礼数。
武昭老师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将军,你的枪法越来越出色了。”
我低头道:“那是老师教导有方。”武昭是公认的军中第一枪,他也轻易不夸奖人,被他夸了一句,我不禁大为得意。
武昭脸上仍带着微笑,道:“这个人是今年刚毕业的,不过他枪法很好,你也别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师的高足吧?学生一定注意。”军校学生的枪法或多或少都受过武昭指教,不过武昭也如此说,看来这人多半确是不凡。
此时曹闻道远远地在那边叫道:“统制,你准备好了么?”我抬头看去,却见他提枪立马,身边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士兵。这人身上也只穿着软甲,不过却戴着护面。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师,请稍候。”跳上飞羽,举枪示意。
当中的一个士兵举旗一扬,我一催战马,登时冲了过去。哪知对面曹闻道却立于原地不动,只是那个士兵催马冲过来。
他是要与我单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诧异。单挑的话,地军团中连杨易和陈忠都不是我的对手,这新兵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他在马上提枪之势,极是中规中矩,一杆白垩枪握在手中纹丝不动,确有几分真实本领。
十几丈的距离,对于快马来说一蹴而就,眨眼间便到了近前了。我看准了,挺枪向他前心刺去。因为我有些恼他狂妄,有心要一个照面便将他挑下马来,这一枪速度极快,便是曹闻道也未必挡得住。哪知枪刚一刺出,却听“喀”一声,那人的枪竟然同时探出,一下格住我的枪头。
锁枪术!我吃了一惊。这种锁枪术已非一般人能使得出来,看来他确是武昭老师的高足了。我只觉枪尖上传来的力道不轻,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过还比不上我,双臂一沉,正待强行冲开他的锁枪术,哪知力量刚加上去,那人的枪忽地一沉,人几乎伏到了马背上,枪尖则自下而上挑了起来。这一招如行云流水,极是流畅,我用力太过,已回转不及,索性将左手一推,白垩枪横了过来,压向他的枪头。
这同样是锁枪术。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这人手法熟练,眨眼间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确是不错。此时两马已经交错,照理他的枪被我锁住,如果仍要强攻,只怕要被我拖下马来,哪知这人的枪尖晃了晃,长枪一伸一缩,一下脱出我的枪杆,竟然横着扫过来。
这一枪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点,我听得曹闻道在那边大声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赞了一声好。不过这一枪虽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经冲过我身前,这般回扫的力量已经不够,我的左手猛地一压,枪尖从肋后直翻上来,他这一枪正砸在枪杆上,“砰”一声,我只觉掌心略略有些发麻,左手忽地一探,喝道:“去吧!”
我在战场上厮杀过不知多少次了,只听马蹄声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击,定然料不到此时我还能反击。这一枪刺出,我已觉得枪尖上传来一点分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厉将他顶下马来,但枪尖上却觉一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一惊,扭了扭头用眼角余光看去,只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过,哪知却见我这一枪竟然刺在他的枪杆上,正沿着枪杆滑去。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他居然能用枪杆接住我的枪头,这份眼力和枪法当真不凡。我吐出一口气,不禁脱口道:“好枪法!”手腕一抖,已准备将枪掷出。
此人枪法高明,但毕竟不知变通。这般以枪杆来接住我的枪,高明则高明矣,却实在华而不实。他的枪已只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枪术将白垩枪掷出,则正中他背心,他哪里还逃得过去。哪知我的枪正要脱手,那人却笑了笑道:“真的么?嘿嘿。”
这声音还带了些稚气,语气又惊又喜。我一听这声音,惊叫道:“小殿下!”白垩枪已脱手掷出,我的右手一把抓住枪尾,用力拖了回来。
这正是小王子的声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扫一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来陪我。我算是他名义上的姐夫,他对我极为佩服,每次都缠着要我比试,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试过一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闻道为什么会对这新兵如此恭敬迁就。屈指算来,小王子今年已满十七,虚岁也已十八,正是军校毕业了。
我带转马,跳下来道:“真是小殿下么?”
他也带住马,摘下护面,笑道:“楚将军,我的枪法真的好么?”护面下,正是小王子那张俊秀之极的脸。一年多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只是脸上还带了些稚气。
看到他,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名义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小王子了。我道:“当然好,已经比我高明许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说什么,武昭已走了过来,他的脸有些发白。方才我要以投枪术,他定然已看在眼里。这点距离,白垩枪虽伤不了人,但一旦掷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稳马鞍,会被我打下来。他一到我们跟前,跳下马来道:“小殿下,我说你现在尚不是楚将军对手,你还不信。”
小王子嘻嘻一笑,道:“是啊是啊,我险些被楚将军的投枪打下来。”
武昭道:“你还笑!楚将军不明底细,若误伤了你,我和他如何向王爷交代。”
小王子将护面挂到马鞍上,道:“武昭老师,这你也太小看我了,要连这一下都顶不住,我这几年军校也白上了,怎么能到地军团来。”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小殿下,你要到地军团?”
小王子又是一笑,武昭在一边突然正色道:“地军团都督楚休红接旨。”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帛书,我连忙跪下,道:“臣楚休红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诏曰:查安乐王世子弓马娴熟,公忠体国,才堪大用,即日起为地军团监军,共赴国难,钦此。”
小王子要做监军了?我又吃了一惊。监军是从今年开始的设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后,觉得诸军将领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设立监军一职。各部监军不是内监就是宗室,可与帝君直接联系,地军团此番休整,正是等着上面派监军下来。我和诸将说起此事,都觉得不知来个什么人,若是个毫不知兵却又颐指气使的宗室内监之类,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没想到居然会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个头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圣旨,小王子马上过来道:“楚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这回我要大杀一阵了!”他年纪虽小,却胆大包天,当初还是个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面相抗,现在长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听他的意思,恨不得马上就要上阵。
我笑了笑,道:“没有这么急。另外,监军可不是上阵的,你可不能随便冲杀。”
“什么!”小王子叫了起来,“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说一下,不要当监军了,还是当个骁骑。对,这名字威风。”
骁骑只是个中下级军官,和监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也没有军校生一毕业就当骁骑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来潮,非要当骁骑不可,他毫无经验,只怕连我也指挥不动,反而添乱,再另外派个内监来做监军,更是麻烦,忙道:“小殿下,监军之职极其重要,非你不可,帝君深思熟虑,你也不要让他为难。”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么?那能不能和蛇人厮杀的?”
我暗自叹了口气。虽然小王子做监军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头痛的事。我道:“当然也要的。军中每个人都是战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将军,那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大将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监军并不是将领,而且监军的位置其实比主将还高,我应该说是小王子手下的将领才对。不过我怕这般一说,小王子又要节外生枝,也不再多说,只是道:“小殿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现在是军人了,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