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车,文侯倚靠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道:“坐吧。”
马车开动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红,你这五个属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让四相军团的中级将领先回去,另几个军团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却没想到曹闻道他们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将……”正要解释两句,文侯摆了摆手,道:“治军严整,无令不行,这是为将之道中难得的。他们是你的属下,自然应该听你的,兵法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能怪他们不听我的话。”
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冰凉。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议,但文侯功劳太大,对帝国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议,总还只是背后的闲话而已。可是文侯虽然说得随和,但他大概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吧,他方才说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红,你这人有点过于拘泥礼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没有驭下之能。不过,看起来我也是担心得没道理,你驭下能够恩威并重,已能胜任一军都督之职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休红,你今年已经……已经二十五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女人?”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来。事隔几年,文侯仍然记得我的年纪,我不禁大为感动。只是他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女人,实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末将……”
“不要太拘礼了,”文侯皱了皱眉,“休红,我说过把你当成以宁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会把我当成甄以宁么?我知道那毕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宁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这不过是文侯的驭人之术而已。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宁,我却像被击中了要害,低下头,道:“末将不敢。末将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负郡主。”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道:“你也该成个家了。安乐王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不过如果你是纳的是小妾而非正室,王爷那边我也会代你缓颊,不必担心。我家里有个女乐,长相颇为不恶,性子也柔顺,你不妨就纳了她吧。”
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连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将心领。只是此事末将实实不敢,郡主一生为末将所误,末将心中有愧,唯有以此报之。”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我实是想起了当初的陶守拙送我萧心玉、何从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两个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又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给我的女乐一定也是一样的。也许,我觉得文侯对我渐渐疏远,可是文侯说不定还觉得是因为我渐渐离心吧,他让我纳妾,一是要拉拢我,二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手。
我一说完,文侯却没再说话。我有些担心,怕他因此而恼怒,却听他低声道:“你也是这样子,唉。”
他这声长叹极是萧索,一时间仿佛就是个寻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宁了,他说把我当甄以宁看待自然只是句说辞,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宁。尽管我和甄以宁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我们这副臭脾气,倒说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当初甄以宁在文侯膝下时,也许因为顶撞曾惹得文侯万分恼怒,但逝者已逝矣,像文侯这样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时仍然和寻常老人一样。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这样的机变去对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纳妾,那我就纳吧。”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我吓了一大跳,正想着这话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着我,半晌,方才道:“你还真的和以宁一样,都是和我顶个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着我,唉。”
他现在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文侯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人。我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道:“大人……”
“别说了。”文侯一扬手,“你不愿纳妾是你的事,我不来勉强你。”他转过头,也许是车里有些暗,我看错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丝泪光。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车辚辚而行,文侯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车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红,你觉得,海老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此时他的话又极是冷静。我知道文侯已恢复常态,道:“禀大人,海老此人,末将着实捉摸不透。他曾为何从景出谋划策,大为得力,有时却好像在害他。似乎,他并不是帝国,也非共和军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颔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我也有这等想法。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与帝国与共和军对抗。似乎,天下也没有这第三方势力了,西府军?倭人?他们的实力实在差得远。”
我试探着道:“大人,末将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头一扬,道:“蛇人?”
我道:“正是。当初还在高鹫城时,君侯幕府中的高铁冲,便是蛇人奸细。无独有偶,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将以为,他们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轻轻笑了笑,道:“你这想法当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话中有几分讥嘲之意,我脸微微一红,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解释了。除了蛇人,的确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还能与帝国和共和军抗衡的。只是这些人虽然生具异样,仍然不会是蛇人。难道蛇人也有生脚的一种么?”
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我怀疑高铁冲时,就因为他长着两条腿,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敢断定他就是蛇人的内奸。可当时就是因为他向蛇人通风报信,以至于武侯屡次设计突围都未能成功,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但海老为何从景设计,明明又是与蛇人对抗的,这又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生有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大车缓缓而行,飞羽的蹄声夹杂在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中,却是一丝不乱。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长条青石铺成,光滑整洁,马蹄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点。文侯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着文侯的心思。眼前这个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本来以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离得越近,就觉得越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晃,停了下来。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辞下车,文侯却道:“等等,还有点事,进去说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不免有点不安。到了文侯的书房,让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却只是拿出一个砚台来,道:“来,给我磨墨。”
我在墨池里用铜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着。文侯擅书法,门口“文以载道”四个字便是他自己写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磨墨。那条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几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几个草体字。我本就认不出草体,何况这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认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马上化开,登时清香四溢。
文侯摊好一张树皮纸,等我磨了一阵,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笔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我虽然识字,但书法一直练不好,墨的好坏更辨别不出来了。但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时手下滑顺异常,几如上品丝缎,何况文侯所用决非下品,随口附和道:“这墨非常好。”
“此是句罗进贡的松烟墨,乃是昔年句罗学士李成芳亲手所制。寻常之墨都是以猪牛皮所熬之胶合墨,李成芳别出心裁,以句罗特产的鸾筋熬胶,取千年古松的松须焙干制烟煤,再扫立春日梅梢雪水调和,共制墨十八方,称十八学士墨。当初句罗进贡后,一直深锁大内,今上检点内府,方才找到这十八学士墨,以两方赐我。用了大半年,这墨也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难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难追,墨亦如人”是当年天机法师的《墨铭》中的两句。当初文侯让我多读书,我有空便恶补一阵,《墨铭》也曾读过,接口道:“天机法师《墨铭》中,尚有‘时不我待,莫负此身’两句,亦是劝人珍惜时光的好句。”
其实《墨铭》文辞浅显,知道的人并不多,我只不过顺口一说。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谈不上,只是《墨铭》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轮囷,峤峤不臣。输于洪炉,出于埃尘。’足为不臣者戒。”
文侯说到“不臣”二字时,我的心头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这两个字的吧?也许,他是在试探我的心思。这时候我实在想有郑昭一样的读心术,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机法师此言,确是一片赤诚,以忠义为本。”
我正说着,却见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意。我心里打了个突,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本来下面还有些套话要说,登时说不出来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少说点也不见得古怪。文侯果然也并没觉得我这话不自然,他写完了字,将笔倒过来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将笔往案头笔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说‘忠义’啊,哈哈,那你为何做出不忠之举?”
他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也是一黑。“不忠”这个罪名,从文侯嘴里说出来,更让我惊心动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确是对文侯的不忠,文侯这样说,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此事?我的额头登时冒出了汗珠,只怕脸也涨得通红。文侯耳目众多,当初张龙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时,我就担心此事会落到文侯耳中,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他知道了。以文侯下手之狠,他会如何对付我?我心一横,跪下道:“大人,末将决无不忠之心,恳请大人不要妄听小人挑拨之言。”
文侯叹了一声,道:“若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过你已上了御史弹劾的奏折,倒也有点麻烦。”
我呆了呆,道:“御史弹劾我不忠?”
文侯一点头,道:“是。是督察院的冯御史新官上任,弹劾你在地军团不忠帝君。哼哼,亏他想得出,说你设五德营,番号中无‘忠字营’,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御史丁西铭与我一同赴五羊城谋求何从景的同盟,成功后便升官了,现在的督察院都御史叫冯保璋,我根本不认识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么仇。我道:“大人明察,将之五德,‘仁’、‘义’、‘信’、‘廉’、‘勇’,那是军圣那庭天大人手著《行军七要》中所载,非我随心所欲想出来的。”
文侯道:“这些言官,都是属疯狗的,他们才没看过《行军七要》,只是要参上一本,参倒一个是一个。”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道:“楚休红,说实话,你当初以五德定五营番号时,可曾想过忠心为主之事?”
我心头又是一跳,道:“为将者,当忠心报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久历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这话我也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语,更是可以有别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来,手指轻轻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帝君面前,我会代你解释的。楚休红,这几日你要加紧训练,地军团马上就要远征了。”
我吃了一惊,道:“远征?一旦被蛇人锁江,那该怎么办?”帝国军和蛇人的战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发生。虽然有了神龙炮和铁甲车、飞行机后,我们逐渐占了上风,但战场上千变万化,我们仍不敢说已有必胜之机,而蛇人的水战却越来越凶狠。蛇人天生会水,本来没有船,但它们却因陋就简,造出了许多小战船,每船坐两个蛇人,发明了锁江之策。蛇人力气又大,船只又小,来去如风,锁江后,满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个蛇人操桨,一个蛇人持枪盾立于船头,邓沧澜的水军团却因元气大伤,麾下多属新兵,适应不了这种锁江战法,连吃好几个亏。文侯让他和我去增援闽榕省,另一方面也是让水军团熟悉一下战事,暂时调离第一线而已。正因为蛇人水战厉害,我们在大江南岸与蛇人作战时,总不敢脱离几个南岸大城太远,并不敢肆意追击,生怕万一追过了头,江南被蛇人封锁,反被抄了后路。可是文侯说要远征,难道现在没有了顾忌么?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说出来的话定然有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担心这个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么?”
文侯脸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过也不仅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后,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叶飞鹄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场,居然有此巧思。他设计出一种‘螺舟’,可在水下潜行,以此来布水雷,还有谁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后急速上浮,触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潜行到敌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确敌人根本不能防备。我又惊又喜,道:“这种螺舟真能潜行水底么?大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文侯道:“现在还不曾完善,螺舟下潜上升还十分麻烦,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不过工部说土部发现一个水晶大矿,叶飞鹄也说再过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们和蛇人的战事,因为有神龙炮和铁甲车,陆战已能占上风,就算和蛇人面对面地野战,也不必畏惧了。现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后一项优势也已失去,它们的锁江战法已毫不足惧,胜利大概真正要到来了吧。我道:“麻烦也不要紧,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为战……”正待说下去,见文侯眼中已有讥嘲之色,登时闭上了嘴。
文侯现在准备的,并不是以蛇人为对手,他是已经把共和军当成假想敌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怪不得文侯还要叶飞鹄改进螺舟,他要对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赖以自豪的战舰!
文侯见我的样子,道:“你也该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灭的那一天,并不就意味着战事了结了,而是要更激烈了。何从景想必也知道这一天,只是我也没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颇有同感。海老这个神秘老人神通广大,我总时不时把他和文侯归为一类,总觉得何从景根本对付不了他,却也没想到海老居然会栽在何从景手里。我道:“何从景此人,确实甚是精明。”
文侯摇了摇头,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报错了,否则何从景绝无解决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测,早在唐兄率军南征,他就有眼线布置下去了,何从景纵然了得,也不是这人对手,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文侯方才说武侯南征时海老就已布了眼线,说明当时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线下去,那么我们南征军被困高鹫城时,文侯应该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时没有多想,漏出这一句来,我以前也隐隐有过怀疑,直到现在,才算确认下来。
原来,我们在高鹫城中受困蛇人重围,直至绝粮吃人,文侯纵然不知详细,也该知道一点消息的。但他装作不知,直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我回来时,他才装作如梦初醒,这一切,都是在骗人!
是的,骗人。我心里极是难受,但又说不出什么来。文侯不是善男信女,我早就知道了,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够这么干。我勉强支撑着站住,心中已是痛苦万分。高鹫城里那种无助和绝望,直到现在仍然在我的噩梦中纠缠不休。可是这样做对文侯又有什么好处?也许,仅仅是为了不让武侯南征得到全胜,回来后超越自己吧,南征军全军覆没也不是他愿意见到的。可是为了他的一点私心,十万袍泽葬身在高鹫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会不会内疚?
我正想着,忽听得文侯道:“对了,楚休红,你对那郑昭到底知道多少?”
我的心中乱成一片,但脸上仍然纹丝不动,道:“郑昭么?他怎么了?”
文侯道:“此人是作为五羊城特使常驻帝都。我记得你说过,这人会读心术是吧?”
小王子来地军团时说起过,郑昭曾来拜会过安乐王,随同的还有一个法统的人,却忘了叫什么。我道:“是,此人极为不易对付,大人千万要小心。”
文侯道:“这人确不是等闲之辈。当初他与人前来帝都谋求同盟,那时我想杀他,却不曾防到他有这等奇技,结果让他逃了。此番重来,他倒毫无畏惧,当真了得。”
那一次文侯派毕炜和邓沧澜守住东南两门,只道郑昭会从这两门回去,不料郑昭因为探得了文侯心思,竟从西门出发。虽然仍然被我与曹闻道追上,与他同来的那个五羊城剑士也命丧当场,但我和曹闻道先后中了他的摄心术,竟让他安然逃走。郑昭的刀法拳术大概都无足观,但有这等本领,加上胆大镇定,确是一等一的人物。我道:“他是何从景亲信,何从景怎么肯放他出来?”
文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他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也是我一时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设府常驻,我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料此人不断结交朝中显贵,我怀疑已经有不少人被他收买。恐怕,这冯保璋也是被他收买的一个,弹劾你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一惊,道:“他还有这等本领?”转念一想,倒并不觉得奇怪。郑昭身怀奇术,与人交谈,既可知人阴事,又能投其所好,软硬兼施之下,而五羊城富庶甲于天下,有何从景的财物做后盾,朝中官员被他收买一批并不奇怪。只是郑昭收买官员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他们觉得军事上无法击败帝国,索性从政客入手么?但我想他收买归收买,如果要把这些官员收为己用,只怕力有未逮。我道:“只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为自己说话,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应该如此。”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读心术?”
郑昭的读心术实在无法应付,以文侯之能,这一点上也定然无能为力。我道:“读心术能读人心思,末将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是这人当年对末将用摄心术,结果受到反制,他一读我的心思便会头痛欲裂的。”
文侯动容道:“真的如此?”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一只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轮番敲打,眼里却放出光了。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么,此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着我道:“楚休红,他既然读不出你的心思,那这件事便着落在你身上了。”他脸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我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文侯道:“其实也没什么。此番审问那蛇人,是我方与共和军共同担当。我已定下计策,只消一审出这蛇人底细,四相军团立即出发,务必要抢在何从景的前头。只是那个碧眼丁亨利竟然邀这郑昭一同审讯,我自己已不能亲身参与审讯,纵然派人传递消息,也会被这郑昭看破,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没想到你竟有这等本领,正好由你担当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文侯心里,一定有许多对付共和军的主意了吧,如果和郑昭坐在一起审讯蛇人,这些主意便等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丁亨利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他早打了这步棋,有郑昭在一边坐镇,文侯根本没办法对他不利,也别想骗过他的。而文侯又万万不可缺席审讯,为了此事,他一定伤了不少脑筋了。
我行了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你便如此……”他正要说,忽然又有些怀疑,道:“那郑昭真个读不了你的心思么?”
他这般一问,我却被问得有些心慌,道:“这个……当初他是读不出末将心思,只是已经几年不见他了,末将也当真不知他还能不能读出来。”
文侯犹豫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别无良策了。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门,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说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动了杀机。如果郑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毁同盟之约也要杀了他。说实话,郑昭的死活不在我心里,虽然他死了,白薇多半会难过。我担心的是丁亨利,虽然分属敌国,但丁亨利当年曾放我一马,现在不能将他也拖下水。我道:“大人,如此一来,不是就要和共和军刀兵相见了?”
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一个月路程,只消封住消息,一个月中四相军团便可大功告成了。楚休红,听命。”
我不敢再说,跪下来道:“末将听令。”
“五日后那蛇人的伤势方能愈合。楚休红,我命你代本爵审讯蛇人郎莫。审讯之时,你只消听我吩咐,依计行事便可,每日向我报告审讯情形。”
“遵命。”
我答应一声,心里却又是一阵疼痛。
终于要和丁亨利交锋了。虽然只是心计上的较量,又有文侯做后盾,郑昭纵有奇术,丁亨利纵然精明厉害,这一次也要栽在文侯手下。只是不论和谁交锋,我也实在不想和丁亨利作对。
原本,他应该与我成为好友,成为同一条壕沟中的弟兄的。我默默地想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离开文侯府,天还没黑。我跨上飞羽,让它自己沿着路慢慢回去,背后的冷汗依旧未干。
文侯有个习惯,当他举棋不定之时,总喜欢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叩。这个习惯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当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见他有大事要决定时,总有这个动作,因此看得惯了。当文侯跟我说我做出不忠之举时,刹那间我吓得魂飞魄散,只道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晓,差点就要阖盘托出,就因为看到他说这话前曾用笔尾轻轻敲了敲桌案,才算定他也并无把握。虽然文侯用冯保璋弹劾我来搪塞,但我知道他说出此话来定有试探之意,可见他已经在对我怀疑了,幸好我见机得早,掩饰过去。直到离开文侯府很远,我仍是惊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在文侯跟前耍花枪,瞒过了他。
文侯毕竟只是个人啊。我拎着缰绳,默默地想着。
回到地军团驻地,刚一进门,却见曹闻道、陈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门口,一见我进来,他们脸上露出喜色,曹闻道抢上一步,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议事情,会出什么事么?”
曹闻道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廉百策干笑了一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陈忠却道:“楚将军,大人责骂你了不曾?”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担心文侯对我不满,会对我不利吧。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骂我做什么?快去休息吧,这些天要加紧训练。”现在地军团总人数已有四万人,训练已成大问题,我将《胜兵策》所载将兵之法归纳为数条,让他们五个统领执行。说到底也不稀奇,无非是换岗训练,再分责权于中下级军官。虽然效率甚高,但还是相当麻烦。
廉百策道:“楚将军,我们可是又要出征了?”
我道:“听命令吧,那个蛇人俘虏审讯已毕,大概也是我们出征之日了。”陈忠脑筋简单,曹闻道易冲动,他们会胡思乱想文侯要对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谋的廉百策居然也会这样想,实在让我吃惊。大概,过于聪明的人有时往往也会为小事所惑。
廉百策想了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我道:“快去休息吧,让伙房给我准备点饭,我可饿得很。”
文侯设宴,其实是让我们都和丁亨利打个照面吧,酒菜上得不多,我在宴上更无心饮食,现在感到很是饥饿。我刚说完,曹闻道肚子里“骨碌”一声,似是回答我,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陈忠笑道:“闻道兄,你嗓子不小,肚子的嗓门也是超人一等。”
曹闻道道:“嗨,文侯大人酒席上,哪敢多吃,又不敢走,做筋做骨的比平时更累。统制,我也饿了,一块儿去吃点东西吧。”
我道:“好吧,大家一块儿去吃点吧,大概都没吃饱。”
我们到了中军伙房,曹闻道便大声叫道:“喂,老邱,还有什么吃的?”
灶下一个年纪甚大的伙头军探出头来,一见我们,吃了一惊,忙站直了行了一礼,道:“都督,曹将军,陈将军,廉将军,小人没看到,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