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奇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惊恐,手上还拿着那把弹弓。我道:“我没事。”
冯奇快步过来,踢了一脚那人,道:“还好,我总算赶上了。没想到这刺客居然能到这里来,该死的,军中戒备太松了。”
我道:“不是戒备太松,是这人本事太强了。他死了么?”这人身法如电,我自觉也赶不上这人的动作。这人的剑术,总让我想起遇到过的那些奇丑无比的剑客。还记得当初在回帝都途中遇到那个自称是“神”的剑客时,张龙友跟我说过那是一种法统的剑术,在马上虽没什么大用处,但步下相争,威力却极大。也幸亏冯奇能及时过来,不然还真不一定斗得过他。
冯奇蹲下身,试了试他的鼻息,道:“死了。”他翻过那人的身体,那人后脑上嵌了一颗铁丸。冯奇的弹弓与这人的剑术倒是异曲同工,在马上没多大用处,步下时却伤人立死。
我道:“可惜这人已死,问不出他的来历来了。”这人虽然乍一看极像张龙友,但细看便知不是了。这人肤色比张龙友黑得多,也要瘦一些。
冯奇道:“楚将军放心,还有一个,那人我已让他们定要捉活的了。”
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欢呼,冯奇眼中一亮,道:“楚将军,捉住了!那人捉住了!”
我道:“去看看吧。”
冯奇答应一声。走出门口,他让几个亲兵把我的营帐中收拾干净,跟上来道:“楚将军,今天要多加小心。虽然现在有两个刺客,我怕还会有第三个出现。”
我点了点头。此时一些人已迎了过来,当头的是提着兵器的杨易与陈忠。他们两人的营盘靠近中军,离我最近,闻声已赶了过来。
看到我,两人同时跪下。我忙迎上去,道:“请起。刺客捉到了么?”
杨易点了点头,道:“此人好生厉害,伤了我们十几个弟兄,还是陈将军以巨盾合围逼住了他,方才打落他的兵器,将他击昏了。”他说着,把身边一柄断剑双手捧着递过来。我接了过来,一眼便看见那断剑剑柄上嵌着的一个太极图,道:“人呢?”
杨易道:“便在后面。”他站起身,道:“抬上来!”
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人过来了。这人身材瘦小,头上还蒙着布。冯奇在我身后小声道:“这人蒙面,进军营时受到盘问,结果拔剑伤人,另一个想必是趁乱进来的。”
我走过去,冷笑道:“好狡猾的刺客。只是想到地军团来,当然讨不了好。杨将军,快将受伤的弟兄送医营医治。”
我一边说着,到了那刺客身边。刺客四马攒蹄地绑在一根枪杆上,这种姿势被绑着,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出来了。这人的剑很刺,只利于击刺,陈忠用巨盾困住他,正是以长击短。以陈忠那等神力,没打爆他的头也肯定是想留活口,手下留情了。冯奇看样子很为刺客侵入我的营帐而不安,我说这话是安安他的心。我伸手揭开这人的蒙面,本想笑着说几句,好让冯奇更宽心一点,哪知才揭开一角,却如遭电击,浑身都僵住了。
这人竟是海老!
海老这人太神秘了。以前何从景对他言听计从,但在与共和军共同攻击南安城时,我听明士贞说何从景要对付海老,一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我再会胡思乱想,也想不到这个睿智的老者居然会充当刺客,并且现在被我们四马攒蹄地绑起来。
冯奇看我半晌不说话,过来道:“楚将军……”
我不等他说完,抢道:“将这刺客装入囚笼,放到我帐中来,我要马上审问。”
冯奇答应一声,杨易在一边道:“都督。”
他还没说什么,我道:“杨将军,陈将军,你们休息去吧,让军中弟兄加强戒备,只怕刺客还有同党。再通知廉曹两将军,让他们坚守本阵,多加小心。”
如果照惯例,我总会让五德营统领与我一同审讯的,杨易想必也要请示一下,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只是他没有多说什么,面色肃然,与陈忠两个向我行了一礼。刺客居然侵入了中军,这还是地军团成军以来的头一次,他们也很是不安。
我小声道:“杨兄,郑昭先生现在如何?”
“他被软禁着,我派了几十个兄弟轮番看守,每个时辰一换,十二个时辰从不间断,楚将军放心。”
我点点头道:“千万要小心,不能出乱子。”郑昭这种异术实在太叫人发毛了,现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也只有杨易看着我才能放心。我回到帐中,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海老被关在一个囚笼里。囚笼是关押犯了军纪的士兵的,就是以前的坐笼,只是我把坐笼周围的那些尖棒全都去掉了。犯了军纪,即使是死罪,斩首示众已经足够,用这种酷刑也是多余。地军团军纪极严,但也会有犯军纪的士兵,用这种囚笼关一两天,知错了便已足够。关海老的是个大号囚笼,海老人生得也矮小,所以显得很宽敞。海老身上被搜过,利器都已搜走。他被绑在囚笼的栏上,就算醒了也动弹不得。
我查看了一下,确认海老不会挣脱,向一边的冯奇点点头。冯奇会意,拿起桌上的一碗水,含了一口,走到笼边向海老面上喷去。海老似乎也有郑昭那样的摄心术,单独面对他我还当真不敢,因此让十剑斩中的今晚轮值的四人都陪在我身边。
冯奇一口水喷出。刚喷到海老脸上,冯奇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海老长相奇丑无比,有布蒙着还看不出来,但这布一湿便贴在了脸上,冯奇看来定是大吃一惊。他倒也没说什么,走过来小声道:“他醒了。”
我走到海老身边,看着他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等一看到我,他眼里却没有惊异,只是苦笑了一下,道:“楚将军,果然杀不了你。”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道:“海老,请原谅我的无礼。”
海老道:“我来行刺,自当如此,楚将军不必自责。”他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冯奇,道:“这位将军想必也糊涂了,呵呵。便是老朽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来行刺的一天。”
我们一问一答间,冯奇脸上已露出了诧意。海老长相古怪,已经让他奇怪,而我和海老居然认识,现在我哪里像是在审问刺客,倒似与故交拉家常一样,如果是曹闻道,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要问我是怎么回事了。
我拖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道:“海老,我有句话要问你。”顿了顿,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海老也看着我,道:“楚将军,你当真想知道?”他看了看冯奇,道:“你让他们退下。”
海老要对我用摄心术?我的心中一动,但如果不听他的,海老一定不肯说。我站起身道:“冯兄,你与弟兄们先到外面等着。如果我说要带此人出去,你不要听我的命令,立刻用冷水浇到我头上,将此人拿下。”
冯奇睁大了眼,可能他觉得我有点糊涂了。只是他再莫名其妙,也不多说什么,行了一礼道:“遵命。”
他带着三个十剑斩中人一块儿出去,我重新坐下来,道:“海老,假如你要用摄心术,我劝你还是算了。”
海老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道:“原来你也知道摄心术。你也真的越来越厉害了,现在我就算对你用摄心术,也逃不出去。”
我道:“我也不信海老你会用这种手段。只是今天实在也太乱了,我本来更相信海老你决不会充当刺客,可是你仍然当了刺客。”海老看着我,眼中灼灼放光。我知道那并不是施摄心术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也不避让。半晌,海老道:“岂但是你,我也不相信自己会来行刺,但还是来了。”
我道:“那么,请问究竟有什么原因?”
海老叹了口气,道:“原因很简单。你那四个保镖为什么会出去?”
我呆了呆,道:“海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皱起眉,过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了,是有人给你下了命令。”
海老气概极大,在五羊城时,望海三皓中另两个老人极得何从景信任,但在海老跟前却直如随从。如果说有人能命令海老,我实在不敢相信。但我话刚出口,却见海老点了点头,眼中有嘉许之色。我更是诧异,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能命令海老你?”
海老道:“楚休红,直到现在你似乎还很尊敬我。我想问问你,这是什么原因?”
我道:“当初在五羊城聆听海老你的教诲,你曾说过,天下万物皆是平等。此理我从来没想过,听海老你一言,方才茅塞顿开。更何况以前数次受过海老恩惠,楚某念兹在心,绝不敢忘。因此——”我顿了顿,接道:“海老你居然前来行刺,便更让我奇怪了。”
海老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也认为天下众生平等,不论是什么,都有活下去的权力,那你为何仍然提兵来此?”
“受命于上,不敢有违。”
海老看着我,道:“我与你也是一般。”
我说不出话来。在我的印象中,总以为海老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可是显然我想错了。我皱起眉头,道:“当初帝国南征军中的高铁冲,还有我在符敦城外碰到过的一个,曾与郑昭一同来帝都的海老你的孙子,加上海老你,似乎是另一种人,我说得对么?”
海老怔了怔,道:“孙子?”他想了想,这才道:“原来你是说那个啊。其实他不是我孙子,也许有点亲属关系,但我也不知道。”
我诧道:“你自己都不知道?”
海老叹息了一声,道:“你显然没有读心术,不然早来读我的心了。有过女人了吧?”
我的心微微一痛。第一个女人是高鹫城里的苏纹月,每当想起她来我就觉得心痛。我道:“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读心术需要童身。一旦练成,也就成了天阉。”海老苦笑了一下,“我怎么还能有孙子?”
我呆了呆,道:“还有这等异事!”
“你在见过蛇人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么?”
我道:“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曾有记载,但我那时根本没看过这部书,当时也实在不敢相信,所以曾拖了个蛇人的尸首去见高铁冲,他才告诉我的。海老你与蛇人有什么关系?”
海老道:“这样说也说不清,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不知楚将军有无兴致?”
我耳朵都要竖起来了,道:“当然有,海老请说。”
海老道:“那你不放开我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海老,请原谅,你实在太让我害怕,所以不能释缚。请说吧。”
海老也没有坚持,顿了顿,道:“很久以前,这世界是另一个样子,当时的人能借助工具在天上飞得比鸟还高,在地上跑得比奔马还快。”
我道:“是。我当初还找到两部书,讲的就是那时的事,只是不太看得懂,而且书页的材料我至今也搞不懂是什么做的。”
“你觉得这些都是真事么?”
我想了想,道:“虽不敢信,但也不敢说那是假的,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已经没什么证明。”
海老道:“那都是真的。我们这个世界,其实是上一个世界的残余。”
我诧道:“上一个世界?”
“是。上一个世界,就是你们这些人的祖先。你想必也听说过,他们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结果遭了天谴。”
我干笑了一下,道:“我一向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毕竟太不可信了。”
海老道:“当初我也觉得那只是胡扯,直到看到蛇人。”
“蛇人?”
海老点了点头,道:“你觉得,蛇人是怎么来的?”
我皱起眉头,道:“听说蛇是生蛋的,蛇人想必也是如此。”
“你见过蛇人的蛋么?”
我呆了呆。与蛇人交战过这么多年,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蛇人的蛋,只能见到蛇人源源不断地出现。别说蛇人蛋了,连母的蛇人,这许多年来我只见过那百卉公主一个,别人就从没见过。我道:“蛇人的蛋应该都在伏羲谷中吧?”
海老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与你想的不同,蛇人的蛋并不是公母相交生出来的。”
我呆了呆,道:“那这些蛋是怎么来的?”
海老看着我,慢慢地道:“是我们造出来的。”
我怔住了。半晌,干笑了一下,道:“难道,蛇人都是你们造出来的么?”
海老点了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蛇人以前只有零星几个,只是这几十年来我们大力制造,蛇人这才一下子多了起来。”
我的头像是被搅成一团糊一般。海老的话实在让我难以理解,我冷笑道:“你们怎么造?拿个蛋念几句咒,钻出蛇人来了?”
我这已是在挖苦了,海老却道:“相去也不远吧。”
“你们造出蛇人来做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虽然告诉自己,海老应该不会骗我,但他的话实在太难以置信了。我道:“别忘了,蛇人是要吃人的。你们并不是蛇人,总不会嫌命长了,造些蛇人来吃掉自己?”
海老叹了口气,道:“信不信由你了。我们原先是住在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也许说那里偏僻还不够,其实那个地方是一个地穴,没有出口。”
我道:“你们在地穴里?既然没有出口,那是怎么进去的?”
“也许,是很久以前就封住了吧。”海老的目光有些迷惘,他的声音也低了许多,“我们不知在那里住了多久,只知道有许多代了。虽然在地底,但一样有阳光,有食物,我们过得很好,都觉得自己应该永远生存在地底下。”
我怒道:“这怎么可能!地底下怎么可能住上许多代!海老,我敬你为人,才听你说话,倘若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骗我,别怪我没耐心了。”
海老看着我,半晌才道:“好吧,那你就当我是说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吧。这些人有无数代都在地底下繁衍生息,从来没有看过一眼外面的世界。直到几十年前的一天,突然发生了地震。”
我突然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这并不是因为海老对我用摄心术一类,而是我本能地觉得,海老虽然改用了说故事的口吻,但他说的这个故事却更像真的。我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海老的话。
“地面打开了,这些人才发现原来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只是他们已经在地底下住惯了,外面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难以捉摸。因此,当时虽然通往外界的口子打开了,却没有人想过要出去。只是,灾难接踵而至,本来他们在地底下有一切,光亮,食物,样样都有,地震后却一下子变得短缺起来。更可怕的是,地震后,连繁殖都已中止,这些人已面临了绝灭的危险。”
我虽然仍不敢信,可是海老的话却似有种魔力,让我不得不听。我道:“于是就出来了?”
海老点了点头,道:“当生存都成了问题,谁都知道留在地底下是死路一条,于是这些人到外面来了。外面有光亮,有食物,更主要的是,他们希望能在外面找到繁殖下去的办法。可是一到外面,他们才发现竟然与他们熟知的世界全然不同,外面竟然是个蛮荒世界。还好他们有一幅上古留下来的图,按照这图指示,类似他们住的地方还应该有五个,分布于各处,以大江为界,南方四个,北方一个。可是他们费尽心机去寻找时,却发现南方有两个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完全湮没了。于是他们就找南方的最后一个,也就是位于伏羲谷的那个。”
我睁大了眼,心知海老要说到正题了。蛇人来历的秘密,大概马上就要从他嘴里说出来了吧。我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他。海老蒙面的布还没拿掉,他也被绑着,可是他的样子却显得如此睿智,似乎能够洞察一切。
“他们到了伏羲谷,发现这里竟然没有遭到破坏,一切都完好无损,登时大喜过望。但细细察看,才发现了其中的不同。”
我刚想问:“什么不同?”猛然间想起海老方才说的蛇人是下蛋来繁殖的,抢道:“那里只适用蛇人么?”
海老点了点头,道:“正是。蛇人与我们不同,伏羲谷中的设施保存虽然完好,却只能适用于蛇人,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这种从绝处逢生的惊喜转而失望的感觉,楚将军你想必也知道吧。”
我知道。我默默地想着。不止一次,我还没来得及从逃出生还的欣慰中清醒过来,马上就陷入了绝望。我道:“你们仍然不死心?不是还有最后一个么?”
海老叹了口气,道:“如果这最后一个是在荒野里,那自然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