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薛文亦道:“尽在外面说什么,快进去吧。那句罗使臣还给我送了一坛子什锦泡菜,和这边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样,先来点尝尝鲜,清清口吧。”

我们坐了下来。薛文亦的家里打扫得很是整洁,他妻子虽是小家碧玉,却也持家有道。我夹了点泡菜,道:“有命回来,想想也实在该满足了。”

以前曾听李尧天说起过,句罗人家家都吃泡菜。帝国各地也出产泡菜,不过各地的制法颇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径庭,句罗泡菜约略与天水省的泡菜有些类似,不过味道也颇有独到之处,这泡菜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虽不中看,味道却还好。邵风观也吃了一口,道:“哪一仗不是把头别在裤带上,能完整回来便已该拜谢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现在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祝两位以后一帆风顺,身体康健。”

战争结束了么?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风观,他也有点哭笑不得。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却已迫在眉睫。只是在薛文亦这些远离战争的人看来,和平已经到了,再也不用担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来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和平如果真的到来,那该多好啊。

这一顿吃得甚是开怀。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连最讲究口腹之欲的邵风观也吃得兴致勃勃,一张嘴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天南地北,饮食男女,他说发了兴,听得我们目瞪口呆。邵风观学识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为将,做文臣亦当是个名臣。

到最后,喝完了那道毛腌风鸡做的汤。邵风观说得没错,那只腌鸡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做成汤后滋味鲜美异常,连后来爬上桌来的薛庭轩都喝了两大碗,把两个鸡腿全都啃光了。

吃完饭,与薛文亦一家告辞后,我与邵风观一同回去。邵风观是骑马来的,因为我是步行,他牵着马陪我走一段。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吃一顿毫无机心的饭了,以前不论是帝君、文侯,还是何从景设宴,席间更多的是钩心斗角,食不知味,不像今天这样能完全放松了吃饭。

快过年了。现在起到正月十五,执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个个都喜气洋洋。我和邵风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过先前那块空地时,听得有人正叫道:“快来加入尊王团吧,以为国捐躯为荣。”邵风观转过头来,做了个苦相道:“楚兄,以后要组织敢死队,不用招人了,就叫他们去吧。”

我也苦笑道:“只怕到时这敢死队是往后冲的。”

没上过战场的人,听听故事,觉得面对死亡是件很简单的事,那些尊王团正是如此。尊王团说的尽是大道理,无从反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本能地厌恶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红光满面,脸颊上仿佛写满了“忠义”,可是我敢说,让他们上战场,肯定有一大半人会借故逃脱。

邵风观叹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会真以为战死是件幸福的事,而这些叫别人去死的人,你杀了他也不会加入敢死队的。”

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知道忠君爱国,总有可取之处吧。”

邵风观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么可取。”

我不再说什么。邵风观虽然说得刻薄,但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一时间无话可说,我们闷着头走过那群人,身后他们还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不时有人在欢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们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正走着,邵风观忽然道:“楚兄,毕胡子居然会背弃大人,我实在没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虽然有点意外,不过邓沧澜也转了向,才更让我想不到。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文侯大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这一场恶斗谁才会最后赢。”

“大人应该胜算不大了。”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此番远征,大人机关算尽,让我们动手。胜了固然好,败了也是我们的罪过,不关毕胡子和邓沧澜罪过。只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来个釜底抽薪。邓沧澜不是轻易倒向之人,会受毕胡子裹胁,大概大人也没料到吧。”

我道:“听说是南宫大人的夫人给他写了一封信,申明其中利害。”

邵风观打了个哈哈,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邓沧澜自命是痴情种,当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时大献殷勤,人家不理他,他还不死心。现在人家嫁为人妇,居然还是一封信就转得回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南宫闻礼是郡主一手选中提拔的人,他也自称要对我效忠,我不好随着邵风观去挖苦他的夫人。我只是打了个哈哈,道:“也该回去了,邵兄过了年去哪里?”

邵风观道:“陛下命我前去镇守东平城,多半是去监视毕胡子和邓沧澜的意思。”

我道:“是么?我倒没接到。”

“你当然不会接到这种命令。”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当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虚起事,虽是文侯之计,陛下现在可不会重蹈覆辙,你这个宗室大将要在帝都镇守的。”说到这儿,他的脸忽然沉了下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当心点,大人只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动,道:“真的?”见邵风观只是微微点点头,没说话。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来也是,帝君和张龙友定然料定文侯不会甘心,现在文侯越低调,他们越会防备。远征军回到帝都,帝君和张龙友一定都松了口气吧。而我们回来后,对文侯的打击一定也会更深一步。现在看似平静,但已暗流涌动,随时都会奔涌而出。我不知道这个大潮过来,自己还能不能有命幸存。

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斗,云中妖龙食人首。风吹鬼雨洒空街,楼头游鼠窥尸骸,骷髅犹插七宝钗。”

这声音颇显苍老,很是突兀,想必是什么人喝醉了酒在胡唱,只是这歌词太骇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过年的时候该唱的。我和邵风观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立住了听那人高唱。却听得那人接着唱道:“残檐声声响铁马,碧血红染鸳鸯瓦,来年白骨蔽四野。可怜岁岁起刀兵,不知何时得太平,如此人间不欲生。鸢飞戾天力犹乏,鱼潜于渊无深峡,终是苍生多罪业,无端应此茫茫劫。”

当那老人唱到“可怜岁岁起刀兵,不知何时得太平,如此人间不欲生”三句时,我心里一阵绞痛,听到最后“终是苍生多罪业,无端应此茫茫劫”那两句,眼中不禁又有泪水要落下来。这老人想必是个诗人,我虽然不知这诗写得好不好,但其中悲天悯人之怀却能感觉得出来。在与蛇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知有多少百姓无辜丧生了,难道现在还要再来第二次么?

我看了看一边的邵风观,他眼中隐隐也有些泪光,手中紧握马缰,似是若有所思。暮色中,那老人的歌声已经停了,唯有寒风吹过,凄厉如刀。

邵风观在年初三便率风军团与一万新编入常规军的西府军前往东平城。蛇人消灭后,当初与共和军商议的势力范围就该一步步落实。根据当时协议,闽榕省该划归共和军,这样之江省就成为帝国与共和军势力的交界,一旦有战事,东平城就是最前沿的重镇了。现在虽然一片和睦的景象,但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可是,即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能放弃。

年初一,晋升命令下达,四相军团全律晋升一级,我、邓沧澜、毕炜、邵风观同时升为副将军。虽然同是副将军,按排名我在第一,第二则是邵风观,毕炜第三,邓沧澜在第四,所以邵风观说他是被派去监视水火二军团,完全不假。

按照军功,四相军团的四都督早就可以晋升为副将军。但由于副将军很少,一直被当成一个类似荣誉的军衔,现在只有一些退伍致仕的老将才得封副将军,我们这四个年纪都在四十以下的副将军也是帝都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不过小王子由于是监军,未封军衔,我说他要拜帅的预言落了空,元帅一衔到了文侯头上,只是谁也知道那是个空架子。同样,屠方晋升为上将军,那也是个虚职了,只不过屠方没有野心,倒是自得其乐,但文侯明升暗降,他心里一定不高兴。

年初五,共和军派来的使者团开始正式与帝国谈判,商讨共同治国之方。共和军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划江分治,大江以南归共和军,以北是帝国,共和军作为帝国的一部分每年上交税收。这相当于把以前五羊城的权限扩大了上百倍,大江以南帝国再无权力插手,帝君肯定不会同意,因此共和军的另一个提议是建立联合政府,将兵、刑、吏、户、工五部官员以七三分成的比例,分别由帝国与共和军委派官吏,国策由五部尚书率官员组成内阁共同商讨,阁臣有提交国策之权,同样以七三分成的比例由帝国与共和国委派,而帝君拥有最终否决权,但一切事务都以国家律法为准,所以内阁第一件事便是制定新的律法,称为立宪。因为立宪相当于将帝君的权力分给内阁,所以这个提议倒是得到不少帝国官员赞同,觉得大为可行,可商议的仅仅是一些细节问题。

从个人的方面来看,我很支持立宪制。内阁并非终身制,五年一届,名单按比例由两方推举,阁臣连任不得超过两届,一旦有重大决策失误,内阁必须立刻引咎解散,重新组阁。不论怎么说,这样子可以很好地弥补以前帝君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之弊。如果是明君,决策也未必全能英明,如果是个昏君,那他胡作非为便没人能制约。如果采取内阁制,至少不再是某个人一人说了算,任何决策都必须由内阁讨论才能提出,而即使帝君有什么决策,同样必须由内阁讨论,一旦内阁通不过,帝君即使有否决权也没用。内阁制既维护了帝君的权威,又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帝君的独断,现在看来,比共和军以前坚持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这种空话更具可行性。南宫闻礼就极为赞同这个主意,说这是取帝制与共和制二者之长,双方都能够接受。

可是,帝国中反对这提议的声音也有不少,尤以兵部尚书屠方、刑部尚书丁西铭反对最力。屠方上疏说此议对帝君大为不恭,而丁西铭在奏疏中说得更厉害,说什么“此议名立宪而实共和,久而久之,百姓当以陛下为赘痈”,因此“臣以为切切不可行此下策”。

正月十五,共和军与帝国的文臣唇枪舌剑交锋越来越激烈,一整天几乎是在争吵中度过的。丁亨利作为共和军使臣的首席代表,我也看得出他已是身心疲惫,一边的郑昭更是心力交瘁。蛇人被灭后,因为丁亨利没有对我们动手,我没理由再扣着郑昭,便将他送了回去。这次郑昭加入使团,自是因为他能知道帝国军重臣的底线在何处,可是一旦真的谈判了,恐怕帝国文臣的固执让他也大为意外。纵然他能读出对手的心思又有何用?像丁西铭这样寸步不让的,在帝国可谓占了主流。假如全部是屠方、丁西铭这样的,大概这谈判早就破裂了。

谈判中,我只作为列席旁听,也不多说什么,但耳中塞满了争吵声,我也觉得头痛欲裂,会后的宴席根本没心思参加了,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我的府第在帝国同一级的将领中大概算是最寒酸的,邓沧澜和毕炜的家不用说,邵风观有一批出生入死的下属跟随左右,他的都督府也是个大宅院。只有我的宅子仍是当初那套小宅院,冯奇他们九人现在也住到我家里来,我在宅子隔壁买了一套房,将两个宅子打通,仍然只与帝都的一般富户相埒而已。不过小归小,毕竟还有一些下人为我洒扫做饭,只消回家,便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洗个热水澡的生活。

这一天散朝回到家中,让下人烧热了水。今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上元节,这一天有观灯的习俗,街上张灯结彩,极是热闹。我也让那些下人都放个假,早早上街看灯去,家里没留几个人。反正冯奇他们因为当初路恭行的事,仍然很少出门,今天也待在家里,有他们在,自然出不了事。

我脱了衣服,泡进了澡池里。当初在符敦城洗那个温泉,至今难忘。帝都虽没有温泉,但我现在手头有了点钱,在家里请高手匠人设了这么个澡池,底下铺了一层白色卵石,接入热水,便与符敦城来仪馆里那个温泉一般无二了。澡池里每天清洗,十分干净,躺进去时当真舒服得骨头都要酥掉。

正泡得舒服,觉得水温有点冷了,刚想叫人换点水,门上忽然响起两声敲叩,看门的老周在外面道:“将军,来客人了。”

这时候还来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快。在这种时候过来做不速之客的,我实在想不出会是谁。依曹闻道的性子倒有可能,只是他虽然莽撞,却极守上下之道,何况我常在军营里,他也极少到我的住处。我道:“让他稍等一会儿,我穿一下衣服。”

老周道:“是。”

我懒洋洋地擦干了身上,正在穿着外套,门上忽然又被敲了两下。我有些不快,道:“老周,你没让他等一会儿么?”

“是我。”

这个声音轻柔温婉,我却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棒,惊道:“白薇!”

这的确是白薇的声音。我怎么也想不到白薇会在这么个夜里到我家来,甚至,我都不知道她与郑昭一同来帝都了。我抢步上前,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门外,正是白薇。她穿着一件大大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颊如玉一般白。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她的双肩,但手还没碰到她的衣服,不禁又收了回来,道:“对不起,郑夫人,没想到是你。”

白薇的脸白皙而光润,甚至没什么血色。她呆呆地看着我,我不禁诧道:“怎么了?”低头一看,心里却是一阵刺痛。

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正是当初白薇送我的那件。我干笑道:“郑夫人,你先到正堂坐一会吧,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白薇轻声道:“不必了。”

我呆了呆,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白薇像是一个踉跄,人向我怀中倒来。我只道她没站稳,伸手想去扶她,心中却忽地一紧。

白薇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我的前心。

白薇的刀法相当不错,如果我全神贯注的话,这一刀我还能闪开,但现在根本没想到白薇会对我动手,想要闪开已来不及,本能地要去腰间拔刀,手才一动,才省得自己衣衫不整。自从武侯把百辟刀给我,我就从来没有解下来过,连睡觉的时候百辟刀都在我的腰间,刚才因为在洗澡,百辟刀就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手趁势一伸,已探到了架子上。而此时,白薇的刀已刺出一半。

拔刀的动作熟极而流。假如我立刻反击,虽然仍旧躲不开白薇这一刀,但至少可以两败俱伤。可是手指刚碰到刀把的一刹那,我却怎么都拔不出刀来。当初在与曾望谷相斗时,我发誓这一生一世永远不杀妇孺。可是现在拔刀的话,我根本无法拿捏得稳,只能出刀杀人了。

不,我不能杀她,即使她要杀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白薇的刀直刺过来,手却怎么都挥不出去。即使那只是一句誓言,可是我心里却如横贯着一根粗大的铁条,怎么都闯不过去。我曾想过自己会怎么死,被蛇人砍死,捅死,缠死,那都有可能,可是再敢想也不会想到我会死在白薇刀下。

我不禁闭上了眼。

但预料中的死却没有来。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睁开了眼,这才发现白薇手正颤抖着,刀子几乎要碰到我的身体了,却不曾刺下去。见我睁开了眼,她骂道:“胆小鬼!为什么不还手?”

我手忽地一挥,百辟刀“锵”一声抽出,喝道:“现在也一样!”

现在已是有备而发,刀光一闪,正从白薇面前掠过,砍在白薇那把短刀的刀身上,一下将白薇的刀砍成两半。这一刀斩得太过轻易,百辟刀虽然锋利,却也不能如削朽木一般斩断别的快刀,而白薇的刀头落到地上,发出的更是木头的沉闷声音。我一怔,左手一把探出,拧住白薇的手腕一把夺过那半截刀,伸百辟刀在剩下的刀身上一敲,声音喑哑,果然是木制的。我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你要知道我惊慌之下出手是不分轻重的,说不定真会一刀斩了你。”

白薇的刀术虽然不错,但与我仍然不能相比。她那把木刀被我夺过,却恍若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哽咽地道:“我就想死,就想死你刀下,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被她吓住了,道:“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郑先生吵嘴了?”白薇虽然不是使小性子的人,但如果她与郑昭有什么别扭,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白薇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我都不敢相信你也能活到现在。”

我被她骂得有点哭笑不得,道:“是啊,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原来傻瓜总能活久一点。”

白薇却根本没理会我的打趣话,只是不住地流泪。看着她落泪,我越来越不自在,干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我都要为了没被你杀掉而感到内疚了。”

白薇终于笑了一下,但她眼里仍然满是泪水。白薇不会特意来与我开玩笑的,一定有什么事。我拍了拍她的肩,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薇擦去了泪水,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肯杀我?”

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我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杀女人和孩子。”

“如果女人要杀你呢?你也不杀她?”

“当然不杀。”我笑了笑,“不过我也不会乖乖让你杀掉。”

白薇叹了口气,道:“不,你这个傻瓜,到时你想还手都来不及的。”

我被她说中了。假如刚才白薇用的是一把真刀,而且她真的要杀我的话,我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我道:“那因为是你。我相信你不会杀我。”

白薇抬起头,道:“为什么?”

“因为……”我斟酌着自己的词句。白薇虽然并不是真的要杀我,但她毕竟算是行刺,我怕自己说得不对,会让她多心。我道:“你来杀我自有你的理由,我却没有杀女人的狠心。”

她扭过头,看着屋角道:“楚休红,你也变了很多。我记得在高鹫城里,你不愿杀降,可眼里一样有杀气,眼神却要清澈得多。现在你手握重兵,动辄伏尸千里,眼里的杀气淡了,眼神却也浑浊了许多。”

我不知她说这些做什么,干笑了一下道:“人总是要变的,你不也变了许多。当初你和紫蓼在高鹫时,我可真以为你们只是两个弱不禁风的闺秀。”

白薇轻轻咬了咬嘴唇,她的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倒显得特别明亮。她道:“人为了求生,往往会不择手段,你说是么?”

我想说,在高鹫城绝粮时,帝国军和共和军都为了活下去而吃过人肉。连人肉都能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时我极其厌恶武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达吃人的命令,可是随着这些年的征战厮杀,我却似乎又能理解武侯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变成多么可怕的东西!我叹了口气道:“那也是难免的。”

我刚说出口,白薇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我道:“不,我不要。我只要那时的你。”

她的身体火烫。我的头“嗡”的一声,心道:“这也是她的手段么?”但怀中这个女子显得如此柔弱无助,假如她是一件武器,那一定是一件根本伤不了人的武器吧。我用左手揽住了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哽咽着,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在黑暗中,我嗅到她幽幽的发香,恍惚中似乎又回到那个被蛇人围住的高鹫城里。我的左手抚摸着白薇滑润的头发,喃喃道:“白薇,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过去的事,都已经成为过去。”

夜渐深,寒意也渐增,但屋子里却如春日一般和暖。我抱着怀里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

从送她出高鹫城时的那一吻起,我对白薇,白薇对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只是我也知道,白薇是不可能和我走在一起的。她是共和军宿将之女,又是共和军的重臣之妻,而我呢?现在总算是帝国军的首要将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白薇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般蜷缩在我的胸前,道:“是啊,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至少我可以伤你的心。”

我笑了:“这种行刺法倒是求之不得。下一次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来行刺?”

我觉得怀里这个柔软的身体突然热了起来,正想说什么,白薇忽然挣脱了我的拥抱,道:“不会有了。”

刚才她的声音柔腻入骨,现在却突然变得冰冷。我的心头忽地起了一阵寒意,还没等我再想什么,白薇突然又轻轻吻了我一下,道:“楚休红,今晚只是一个梦,梦醒后就忘了吧。”

我道:“只怕,我永远都忘不了。”

“忘不了也得忘。”

黑暗中,她坐了起来,默默地穿着衣服。虽然看不清,但我感到手背上溅了几点滚烫的水。我也坐了起来,道:“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薇的话一直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天你过来,不会只是吓吓我,再跟我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拉得有点重,白薇甩了两下仍然没甩掉,反倒被我拉得靠到我身上。她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这不是你说的话。”我逼视着她。“白薇,你有什么话,就实说吧,不要再瞒着我。”

白薇抬起头。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嘴唇也哆嗦着。

“要杀你。”

白薇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来。我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一听这三个字,倒松了口气,苦笑道:“要杀我的人多了吧。”

“丁亨利。”

白薇的头垂了下去。她像是用尽了浑身力量,这时又虚脱一般靠在我的胸前。我淡淡一笑,道:“丁兄真看得起我。”

大概我并不太惊奇,白薇倒有些诧异,道:“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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