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猜也猜得到。”我喃喃道,“联合政府的事,显然已经走到了绝路,多半行不通。到了这时,不管哪一方都要准备着打仗了。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蒙他看得起,他也当我是一个好对手。这时候趁早把我消灭了,那将来他的胜算就要大得多。”

我感到怀中的白薇颤抖了一下,她轻声道:“那你会对他动手么?”

我叹了口气,道:“我早就有这种想法,可是怎么都下不了手。丁亨利兄是当世人杰,我也不想杀他,何况他提出的立宪制,我觉得很有道理。”

白薇道:“你说,这个提议通得过么?帝君的态度如何?”

我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模棱两可。但今天我谒见陛下,向陛下竭力说明立宪制的好处,陛下已有首肯之意。所以,丁亨利兄若是杀了我,那这个提议只怕定要破裂了。”说到这儿,我脑海中忽地一亮,看着白薇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今天我听南宫闻礼说丁西铭又上了份密疏,其中献了一计,说趁共和军的名臣宿将皆在帝都,可密发禁军一鼓尽歼,共和叛军当如汤泼雪,不征自灭。听到这种馊主意,我不由大惊失色。假如文侯当权,他一定不会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主意。但现在帝君亲政,信任的已是张龙友。说实话,张龙友对扳倒文侯,玩权谋确实很有一套,但他对大局的把握却不能与文侯相比。回到帝都时,为了当初海老那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的弟子阿麟,当时我曾私下隐约问了张龙友一句,结果他一口否认,事后却似乎在刻意回避我了,现在这事更是不与我这个驻帝国军的实际最高将领商量。我与南宫闻礼紧急联名谒见帝君,向他陈说其中利害。现在共和军来了只是几个将领,而共和军军纪严明,故事里说的那样主将落马,余众一哄而散的事在共和军里不可能发生,所以即使突发奇兵杀了使者,一样达不到消灭共和军的目的,反倒使得共和军死了与帝国合作之事。现在帝国军虽说刚得胜而归,但那一战几乎全是我们打的,共和军以逸待劳,一旦交手,帝国军占不到上风。帝君听我们说了许久,这才有动容之意。只怕,共和军中也隐约听到了这种消息,假如帝国军真要如此行动,势必会动用我这个帝国军最高指挥官,所以白薇才会受命来问吧。

白薇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慌乱,虽没说话,我只觉心头一下阴寒彻骨。白薇这样做,我还以为她其实一直爱着我,所以冒险来提醒我,但现在我也断定这是共和军的计策了。我松开了她,冷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郑夫人,这是何城主还是南武公子的意思?我想不会是郑先生的意思了,你还得瞒着他呢,只是很难。”

白薇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我还想再说几句重话,却见她抬起头,看着我道:“楚休红,你看不起我吧,是,是我淫贱!”

泪水已淌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神伤心欲绝。我不由一怔,心道:“想错了么?”何从景和那个南武公子都是不择手段的人,可是郑昭也是共和军中的有数人物,他与白薇琴瑟甚合,当初在五羊城因为白薇偷偷见了我一次,郑昭就醋意大发,险些与我闹翻。假如知道白薇与我做了这样的事,只怕他火头一上来,什么都做得出,何从景与南武公子再不择手段,也不可能出这种馊主意。

难道是我想错了?白薇已经挣脱我的怀抱,穿好衣服向门口退去。我急道:“白薇……”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抓过衣服胡乱穿着。

白薇已退到了门口,却又有些犹豫。我跳下床,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白薇,别怪我,我现在最会疑神疑鬼。”

我本以为她会犯脾气挣脱我,但她却没有,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抬起头轻声道:“没有,你不是疑神疑鬼。”

我气为之结。这真是何从景或者南武公子的计策么?我都不敢想象郑昭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可是白薇竟然会直承此事,也让我没想到。

白薇毕竟不想骗我。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她原本不该陷入这一类阴谋诡计之中,可她还是陷进来了。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起她,假如在高鹫城里没有认识她姐妹二人,她也不会接到这种命令吧。我看着她,柔声道:“是何城主要你来探听我的立场?”

白薇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她是有目的而来,我心里却是一阵狂喜。白薇对我,毕竟不能无情,何从景固然不择手段,却低估了白薇对我的感情。我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她,一语不发。白薇也没有说话,伸手也抱住了我的腰。

“别担心,只要我有三寸气在,就定不让帝国军首开战端。”我在她耳边低低说着。

白薇抬起头,她的眼里有些发亮,道:“你能保证?”

“可以。”我点了点头。现在我是帝国兵权最大的人,帝君要下命令调度军队的话,已不可能绕过我。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都要竭力完成立宪制的达成,即使动用最后兵谏的手段。而何从景,大概也正盼望着这个结果吧。

白薇闭上了眼,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道:“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复公子。”

我哼了一声,道:“是南武公子出的这种主意?真无耻。白薇,要是郑先生……”

白薇有点狡黠地一笑,道:“不要说公子,那也是我自愿的。公子虽然让我来探你的口风,但今晚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公子并不知道。”

我心头却有点发寒。白薇说得轻松,南武公子也许没让她和我做这种事,但她瞒过旁人容易,要瞒过郑昭那是不可能的。而他们是夫妻,白薇也不可能不去见郑昭。我道:“万一郑先生会知道,那你怎么办?”

她笑了笑,道:“你到底担心些什么?担心阿昭上门来揍你么?”

也许是得到了我的承诺,她的心情已好了许多,可是我却不禁担心。海老和我说过,要练读心术必要童身,练成后也成了天阉,怪不得当初白薇说到郑昭时吞吞吐吐的,而我也怎么练都练不成读心术。白薇显然不知道郑昭有这种秘术,而郑昭即使已是天阉,仍要娶白薇,看来他对白薇实是一片痴心,在白薇面前会当作不知道,只会恨到我身上。

不管怎么样,恨就让他恨我吧,谁叫我对不起他。我笑了笑,道:“白薇,假如共和军与帝国开战了,你的女营也要上前线么?”

白薇道:“是的。”她迟疑了一下,忽然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白薇的声音变得很轻,耳语一般道:“不要以为你们那支会在天上飞的部队是独得之秘,如果真有开战的一天,你要小心。”

我吃了一惊。风军团的秘密,共和军早就想知道了,邵风观说起过,风军团一年能抓到十来个前来刺探之人,那些人当然都是共和军。可是我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已经有了足以匹敌飞行机的武器,于是我道:“是什么?”

白薇摇了摇头,道:“我是听公子偶尔说起,已经试验成功,别的也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多问了,我对你说这些已是泄密。只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白薇的眼里似有一丝痛苦。她轻轻把我揽住她的手拿开,道:“我也该走了。今天的事,你全都忘了吧。”

现在是上元,虽是午夜,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来会闹个通宵,外面的声响不时传进来。我道:“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

白薇退后了几步,道:“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了。”

我的心突然如针刺一般痛,道:“永远?”

她重重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推开门,人闪了出去。我快步追上去,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才走到门边,便见有一道人流正走过我屋前,有人在队伍中高吼着“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一类的口号,白薇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去了。

我站在门边,看着那些人走去。这些人定然又是尊王团,平时对他们讨厌,现在简直是痛恨了。我伸出手来,看了看掌心。掌心里仍然留着方才白薇的体温,而她那甜美的嘴唇也似乎刚离开我的嘴。

“永远。”我嘟囔着白薇说的这两个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一次,即使白薇是在利用我,在骗我,我仍然想着她。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安,总是想着白薇说的那个共和军也有飞行武器的事。白薇说是南武公子偶然说起,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南武公子是不会不小心的。当初我把暗藏天遁音的木雕送给郑昭,即使他没发现破绽,仍然要郑昭把这些收好不拿出来。

一个如此精细的人,在要白薇来向我施美人计打探消息时,会漏出这等机密事的口风呢?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白薇仍在骗我,二就是这也是南武公子计策中的一环。可是我不相信白薇会有意骗我,更可能的就是南武公子有意要借她的口来告诉我了。

他是要告诉我,共和军的实力比我想象的更强,让我铁下心来为和谈出力吧。虽然不用他说我也有这个心思,但是现在却总觉得不安。

南武公子这样的人,恐怕才是最危险的人……假如联合政府的事告吹,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取丁亨利的性命,而是取下他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伙尊王团的人嘶吼着走远,又站立了许久。

第四十章 和平之年

也许是帝君被我和南宫闻礼说动了,立宪的事很顺利,已推上了日程表。丁西铭此时如同变了个人,不再竭力反对,有时倒还为立宪出谋划策。

五月,宪律编成。这份宪律名义上由帝君挂衔,经过帝国与共和军的一些重要官员联合商讨,南宫闻礼执笔起草的。虽然保留了国号不变,也承认帝君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但其中加入了不少共和军的理念,像土地占有量不得分化过大,赋税一律由国家制定,削减官员特权之类。由于帝国宗室和功臣后裔众多,他们每个人都有俸田,所以这份宪律加入的几条对他们的利益损害很大,他们反对之声也最响。好在安乐王竭力支持,主动退出一部分俸田。他是宗室领袖,有他带头,旁人无话可说,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之事。

立宪的路上,困难重重,这只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改革吏制。共和军要求兵刑户工四部中,他们起码要占有一个尚书的名额,这一条帝君却很难答应。经过一番谈判,最后变通后,在刑部和吏部给他们两个侍郎的官职。只是帝君同时还发了一条诏书,帝国四部尚书府扩为六部,在增加了一个吏部的同时,还加设了一个礼部。吏部管辖官员政绩考核一类的事,礼部则主要接待外国使臣以及主持国家大典。共和军名义上属于帝国一部分,但由于占据帝国四分之一最富饶地区,所以比照句罗、西狄之类的地位,由礼部接待。令我再吃一惊的是,吏部尚书原本是属意南宫闻礼的,但最终颁布时,却是张龙友调任吏部尚书,南宫闻礼升任礼部尚书,薛文亦则提拔为工部尚书。

本来这两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负责,现在增设这两部尚书府,等如将共和军的那两个侍郎的权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诏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惊。何从景吃了这个暗亏,却又没处申冤,帝君现在居然想出了这么高明的策略,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绊绊,时间到了自新三年的七月。从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没出现过,我暗中叫人前去打探,却说白薇早已经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郑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只是我现在虽然常能看到郑昭,却见不到他有什么异样。我恍惚了一阵,也只得死了这条心,一心参与和共和军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时联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现在在谈论中下层官吏的比例问题。因为有郑昭参加谈判,谈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文侯也知道,但他现在什么事都不管,我也不愿去提醒张龙友他们。不管怎么说,能谈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阵去军营察看,五德营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现在正在补充兵员,加紧训练。只是,我真的希望以后不再动用这些无畏的战士了。如果联合政府顺利成立,他们应该有大部分都能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过完平淡而充实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即显得兴奋,又有些迷惘。到老来,他们会坐在廊下和儿孙吹牛,谈起当年的血战时,会感到恍若前尘,更多的却会是幸运,庆幸自己从死尸堆中逃脱了性命。

自新三年十二月,谈判已进入尾声。共和军与帝国在各个方面都已达成共识,只等开年实行了,这个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没有战事,每个人都觉得太平盛世已经到来,过年时人们的脸上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后,帝国上下经过一番裁减冗员,惩劣赏优的大整治,现在也越发显得有盛世的迹象。每年过年我都是在军中与士兵们共同度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地军团五万人现在作为拱卫帝都的常规军,今年过得尤其轻松。在地军团的年终宴席上,帝君还发下了慰问令,更让士兵们觉得现在这个帝君称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在阳和苑梅园召集开宴,我带着五德营的五统领随行赴宴,阳和苑是帝君围狩的园林,大帝得国后,希望子孙后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在城外辟了这个占地数百亩的阳和苑,让帝君和宗室每年来此围猎。上代帝君因为兴趣全在女人身上,十几年没有到阳和苑来了,而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文字,阳和苑荒废已久。不过正因为荒废得久了,倒更有野趣。现在正是冬春之际,阳和苑里虽然木叶尽脱,却可以看到那些树木都已长出新芽,梅园里更是梅花初开,空气中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气。

我与五德营五统领一入梅园,黄门过来带走了我们的坐骑,领我们向前走去。地上洒扫得一尘不染,远处却还有积雪未化。我领着五统领过去,已听得里面的谈笑之声,夹杂着檀板丝弦歌吹之音。黄门过去禀报告,过来道:“宣楚休红将军与五德营统领觐见。”

我们走了过去,却见梅园深处已整整齐齐地排了几列桌椅,帝君则站在一角的一株梅花前与几个人谈笑,一组乐人且在一边弹奏。我们上前跪倒在地,道:“臣等叩见陛下。”

帝君摆了摆手,道:“列位将军请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礼,必要尽欢而散。现在人还没齐,大家随便走走吧,哈哈。”

帝君一直喜欢这一类雅集。但他即位以来战事不断,他又有当一个中兴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军也终于承认了帝君的统治,直到现在才可以轻松一下吧。杨易和廉百策还喜欢观赏景物,钱文义、曹闻道和陈忠却没这种心思,好在座位上有消闲小食,还放着轻易不饮的黄封御酒。这种美酒据说是大内珍藏之物,寻常不易喝到,曹闻道有点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况还有唱曲的在一边助兴。我虽不贪杯,也想尝尝这种酒。我们叩谢后,正待落座,帝君忽然道:“楚将军,过去看看这本点碧如何。”

我对花卉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过去。那株梅花长在园角,离宴席有几十步,也不甚高大,铁干焦枝,点缀着几朵稀疏的绿色梅花,道:“陛下,这花倒是稀见。”

帝君道:“点碧是《梅品》中所列三神品之一,据说只长在极北姑射山,只在冰雪之中方能生长,别处种不活。句罗王前年搜罗了一本,进贡来的,阳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养活了。”他捻了捻新留的一点短髭,叹道:“‘琪园曾种玉,蝶梦未归人。谁知冰雪里,偷得一枝春。’闵维丘先生此诗虽只廿字,倒也有点意思。”

听得“闵维丘”三字,我怔了怔,道:“陛下说的那位闵先生,可是当今那个有名的诗人?”

帝君眼中登时放出光来,道:“是啊是啊,楚将军原来也读过闵先生的诗么?可惜先帝因他写诗语涉狭邪,将他发配出都,此后就连年战争,不知所踪,只怕已经没于乱军,可惜啊。”

我想说我在五羊城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阵我和邵风观听到的那个在深夜狂吟的老者,声音很像他,很可能现在已经回到帝都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闵维丘诗名满天下,如果他想现身,早就出来了,现在仍是声息全无,那么他多半是不想再见人。做一个隐士,也许那才是闵维丘的愿望吧,现在的他大概心里更平和喜悦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是啊,不过诗人辈出,别的诗人也会出来的。”

以前文侯常陪着帝君谈笑。文侯才学过人,说出的话来也大对帝君胃口,但现在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了,想必也不会召见他。而张龙友对诗文一道没什么兴趣,帝君平常忙于国事,更找不到一个可以闲谈的人,现在我说了这两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果然果然,现在文校中有个少年,叫什么钱莼客的,诗词极是高明,大有出蓝之势,过几年声名定然远超闵维丘。诗词虽小道,实由天份,非凡人力,天才果然还是有的,我学了那么多年仍然不成话。”

我也不知那钱莼客是什么人,对诗词兴趣也不大,但帝君这话却大得我心。他贵为国主,却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说不定,帝君真的会是一个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时好了许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绝世无二,诚天人之资。臣亦学笛,这许多年却无寸进,实是汗颜。”

一听到吹笛,帝君的兴头更足了,道:“果然,茵妹当初还给过你一支铁笛,你不常练么?”

“臣钝于此道,实无天份,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万一。”

帝君笑了笑,道:“呵呵,楚将军,你是个老实人,也会拍马了。”

我道:“臣不敢。”

他虽说我拍马,心情却显然更好了些。其实这话也不是拍马,帝君别的顶多是个中人之资,他的吹笛之技却着实了得,当世纵然不是第一,前十位我想总排得到,文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顶多吹个响,较起真来,只怕连他的两万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国之力能有他吹笛技术的一半,也该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明之帝吧。

帝君看着我,忽然挥手让边上的人让开,叹了口气,道:“茵妹说得果然没错。你是个不知道自己实力的人,务必要旁人鞭策,方能一展所长。如果茵妹活着,她逼着你练笛,恐怕今日你便能与我合奏一曲了。”

我呆了呆,道:“郡主说过这些么?”

帝君轻声道:“想必你一直都不知道,茵妹生前曾给我留过一份密奏,对如何用你讲得最多。她说你与那个南宫闻礼,一文一武,足为羽翼。只是你生性疏懒,必要时须让你当机立断,不能首鼠两端。茵妹真是绝世人物,洞若观火,即使身故,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便是对甄砺之下手,毕胡子会转向,邓沧澜因可娜而赞同,都已尽在她估计里了。”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冰凉。郡主身死多年,但现在这一切变化其实早在她的计算之中了!帝君拉拢我,也许正是郡主的遗命吧,假如当时我反对,郡主会不会告诫帝君及早除掉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但如果她一直无恙,渐渐的,我会不会成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那难道是一件幸事么?我会不会与她也有决裂的一天?

只是,那已经没有可能了。郡主算计了一切,却仍然漏算了路恭行会行刺。她纵然在利用我,但我对于她来说,到底不仅仅是一枚棋子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郡主,妻子?老师?上司?似乎都有一点。我不知道长久相伴,我和她会不会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她那么早就死去,也许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再有可能。

正想着,帝君突然又小声道:“楚休红,甄砺之定然不会安于受贬。现在立宪将要实现,茵妹当初就说他很有可能会有异动。一旦发生什么事,你该怎么办?”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说如此重大的事,实在没想到。现在梅园中人虽多,但那边正闹得欢,一队黄门当中阻隔,那边的人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们定然以为我和帝君正在闲聊。我小声道:“臣为陛下之臣,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帝君脸上露出笑意,道:“甚好。”他看了看后面,道:“甄砺之也该来了,过去吧。张卿很多事都是听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对他有成见了。”

我与张龙友已是越来越疏远,回帝都后,更因为我问了海老的事,他和我干脆再不来往,帝君也许以为我一直在为当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于怀吧。我道:“臣不敢。”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帝君眼角闪过一丝杀气,心里不由一动。

这种杀气,当初刚回到帝都时,在他的眼里看到过一次。那次他是准备杀我,这次他要杀谁?难道,是文侯么?

此时来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书都已到齐。更让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四相军团中的另外三个都督也都来了。邵风观和毕炜驻守东平城,邓沧澜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诏让他们赴帝都而来。虽说现在没有战事,但对于共和军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礼部尚书南宫闻礼向我颌首示意。他现在已成为尚书,官职不在我之下,当众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礼。在前代帝君时,法统在朝中也颇有势力,但帝君还是太子时就对法统观感不好。虽然张龙友和御医正叶台都属于上清丹鼎派,帝君对这一派还算客气,但也客气得有限,两派宗主都已没资格参与这一类将相的饮宴了,与前朝视两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点,坐在轮椅上快要推都推不动。我与他们正在寒暄着,边上一个黄门过来禀报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惊,却见文侯正带着两个人过来。他现在已经升为公了,只是在我心中仍是习惯地称他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脸上没什么异样,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请起。经年不见,楚将军更是英姿飒爽,俊朗不凡。”

虽然他说的是好话,但我依稀听得出他话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讪讪,但仍然毕恭毕敬地道:“大人,末将公务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听得出我话中针锋相对之意,但他眼中毫无意外,只是打了个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陛下,臣甄砺之见驾来迟,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满面春风,道:“甄卿晚来,当罚三杯了。哈哈,甄卿,听说你最近新谱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文侯当初辅佐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时,是以一个弄臣的形象出现的。那时在饮宴时,凑趣为太子吹个曲,那是常事。自从二太子被扳倒,文侯就不再有这种举动了。但现在谁都明白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帝君却又如当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与当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质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文侯!

文侯略略一怔,却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辞。只是臣技拙劣,有污陛下天听,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谦了。还是先落座吧,朕当一闻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风观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齐过来向文侯请安。文侯对这几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将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仍是谈笑风生,但我却能依稀觉察他眼里那一丝痛恨。我刚坐下,杨易忽然在身后轻声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后那人。”

文侯背后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刚抬起眼,却与一个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见我看过来,马上便掉过眼神,但那一瞬间我也已经看到了。那人正是当初那个叫叶飞鹄的工部小吏,此人因为为水军团设计出螺舟,破格提拔,从工部调入水军团为随军工正,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文侯的随从。这人技艺高明,却因为脾气很坏,在工部一直沉沦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对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对于我这个曾名列文侯门下四将之首,却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极。

帝君招了招手,一个黄门捧着一个开了盖的银盒走到文侯跟前,里面放着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着。帝君微笑道:“甄卿,此笛为句罗王所贡,名谓‘万波息笛’。此笛一响,相传可息海上波涛。甄卿妙技,朕当洗耳恭听。”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国宝,臣不敢冒渎。”

帝君哈哈一笑,道:“此笛旁人不敢吹动。但甄卿乃绝世人物,岂有不可,但吹无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那微臣有僭了。”

他拿起笛来,却极是怪异,只用右手两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侧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开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扬,身材也不高,但一站在树下,竟是渊渟岳峙,隐隐有帝王之姿。他用两根手指捻着笛子举起来,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人离笛子尚有一尺多遥,便鼓气吹去,那支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竟是隔空吹响了笛子!

这等本事,便是帝君这个吹笛圣手也不由动容。平时吹笛都要按动笛孔方能发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将气息凝成一线,单以气息强弱就发出了不同声响。他吹的这支曲调虽然简单,但音色变化极多。笛声向以清丽见长,但文侯这支曲子却如风起云涌,悲壮激昂,一瞬间,恍如天风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没想到却被文侯折辱了。现在我虽与文侯分道扬镳,但听着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纵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一个绝世人物。我的心里乱成了一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初在文侯麾下与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战的情景,一时间觉得离开文侯,实是一步大错。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么这个帝国一定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笛声越吹越高,忽然发出“喀”一声。这声音极为刺耳,我只觉心里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定睛看去,却见文侯手里的笛子已裂成两半,而帝君那边席上的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尽是血点似的花瓣,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地张开一把黄罗盖,将帝君遮在下面。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现在天气晴朗,一直没张开,那黄门动作极快,手势也极稳,竟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他出手及时,花瓣纷落如雨,尽洒在黄罗盖上,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见他走近,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挡在他身前。

此时的文侯眼里,竟然也有了杀气!

我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站起来道:“大人笛技,当真妙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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