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道:“丁兄,你今天来便是跟我说这些?”

丁亨利又倒了杯酒喝下,道:“差不多。楚兄,我只想对你说,纵然我对左右民心之举有所保留,但现在民心向背,不言而喻。楚兄今日纵然杀了我,只会使民心更倒向共和军一方。帝国大势已去,纵然是你,也回天无术。”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丁亨利没有说错,到了今天,民心已经全部在共和军一边。不管这是共和军的宣传,还是别的原因,帝国已经得不到民众支持,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帝国军征兵越来越难。地军团在诸军口碑中最好,百姓说起地军团,有“饿死不扰民”的风评。可即使是地军团,现在同样已召不到新兵了,一直都无法整装满员。再这样下去,地军团长久树立起来的好名声,肯定会慢慢被磨掉吧。

丁亨利看着我,慢慢道:“楚兄,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容情,不过仍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再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心中更是不快,道:“丁兄,你到底搞什么鬼?我也知道你定然不肯投降,所以还是请回吧,这次我的确不会再留情了。”

丁亨利却像没听到我的话,喝了口酒道:“夏天的一棵大树上,枝繁叶茂,一只蝉正在高唱。只是这蝉没想到,有一只螳螂正躲在它身后,随时准备着捉住它。”

丁亨利居然真的讲开故事了!但这个故事似乎隐涵深意,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他。丁亨利又把杯子倒满,呷了一口,道:“螳螂只以为自己要得到一顿美餐了,可是它同样没想到,有一只小鸟看到了这虫子,正停在它身后,马上就要啄上来。而这小鸟的心思全在螳螂身上,它与螳螂一般,没看到有个孩子手持弹弓,已经瞄准了它。”

他说着,放下酒杯,脸上露出微笑道:“螳螂、小鸟,都已经要捕捉猎物了,可是它们自己不知道自己同样是猎物。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奇妙?哈哈。”

我的心头一动,道:“丁兄说这故事,可是有什么深意么?”

丁亨利抬起头,看着我道:“楚兄,这世上并非只有胜负那么简单。螳螂对于蝉来说,那是胜者,但它在小鸟眼里,却是个猎物。”

如果是别人说的,我一定会觉得那只是嘴硬而已。但丁亨利的语气十分诚恳,我的心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不由道:“难道丁兄还伏下一支伏兵?”

丁亨利道:“假如我说没有,楚兄一定不信。假如我说有,楚兄只怕同样不会信。说也好笑,伏兵虽有,能不能成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楚兄,当我被逼上绝路的那一天起,这支伏兵就该发动了。”

我猛地站起来,喝道:“丁兄,我当你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所以听你说了那么多。若是你一味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不要怪我无情了。我只问你一句,丁兄,你降不降?”丁亨利被我围入坠星原的兵力足足有七万之众。以共和军的实力,现在顶多还有一两万兵力。即使能紧急征兵,恐怕也不会太多。我在与丁亨利决战前,就得到可靠密报,那些兵力尽数在东平城与帝国相持,根本不可能赶到此处。等他们赶到,丁亨利这支队伍早就饿成肉干了。

丁亨利看了看我,道:“楚兄,假如我真的降了,你以为你能挽狂澜之既倒,帝国不再崩溃么?”

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帝国之臣,只能为这个国家尽忠。”

丁亨利的眼神一下锐利起来,道:“你不知道这是愚忠么?”

我暗自叹息,但脸上仍然板得铁一样,道:“说我愚忠也罢,我现在已是代表了帝国。当初我选择了这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有我所爱的一切,我便要为守护这个国家付出一切。”

丁亨利的眼神越来越锐利,手按在案上,看样子似乎随时会一跃而起。我对视着他,毫不避让。半晌,他摇了摇头,叹道:“愚哉,愚哉,愚不可及。楚兄,你一直坚持要消灭战争,但你这样做,只会让战争旷日持久,不可收拾。”

我道:“丁兄,你也没想到,这世上,假如我不战,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战火更将连绵不绝,苍生也更加痛楚不堪。便如你一般,即使你愿降,你手下那些人愿降么?野心家遍地都是,你没有野心,只能成为别人的牺牲品。当初大帝得国,假如得到国家的不是他,一样会有别人上来,说不定战火绵延得更久。”

这回轮到丁亨利默然不语了。他肯定想到,即使他投降了,这六七万人中肯定会有一大批人不愿投降帝国军,会要求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当初我们被困高鹫城,并不知道苍月公与武侯联手是别有用心,表面上两方联手,胜面多了不少,但栾鹏不惜兵谏,也要求与共和军决裂,杀尽他们。现在也是一般,共和军被我困住了,假如他们不战而降,定会有些人要求战到最后。假如没有丁亨利从中节制,这股桀骜不驯的力量一旦暴发出来,就会引起一场大动乱。帝国军也是如此,一旦我放弃了,即使是军纪最好的地军团,多半也会成为一支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的乱军。我与丁亨利的决战,只是把战火压在最小的程度,倒可以说那是一种幸运。

过了好一会,丁亨利又倒了杯酒,道:“楚兄,我想你说得也没错。错的,便是我们不该生在这个痛苦的年代吧。”

我也叹了口气,道:“生为乱世人,原本就没有自己的选择了。此番战争,不管谁胜谁败,将来天下太平,定要多建学校,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只有哪一天,民心不再成为政客的武器,战争才会不存在。”

丁亨利点点头,道:“楚兄,这个新时代,只怕真的要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才能孕育而出。”他端起杯子,忽然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神色有些黯然地道:“老师就是在这儿被你击败的吧。楚兄,也许我的血会与老师的血流在一处。”

他又说起陆经渔,我的心里也有些不好受。陆经渔也是我的兵法老师,但他可以说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道:“也许,会是我的血。”

丁亨利没再说什么,转身跳上马去,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丁兄,一路走好。看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喃喃说着。不知何时,眼中又已湿润了。

这个新时代真的要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才能孕育出来么?到现在,流的血够多了,难道还不曾流够?我不禁茫然。以民心为武器,这种做法虽是我万万不能认同的,但不知不觉,我却同样走上了以民心为武器的道路。不,更确切地说,我被民心推到了前台,尽管不自愿,也成了一个能左右民心的人。

杨易这时走了过来,道:“楚帅,丁亨利最后说了什么没有?”他方才一直在我身边,先前的话都听得了,但最后丁亨利与我几乎是在耳语,他也听不真。

我摇了摇头,道:“他不愿降,看来唯有一战了。”

杨易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杨易与丁亨利虽然并不熟,但丁亨利那种飒爽英武之气大大令人心折,看着丁亨利走向末路,杨易心中也大为不忍吧。

我冷笑道:“杨兄,你不要大意了,不要把他的为人与用兵混为一谈。丁亨利兄为人很好,但用起兵来,可是诡计百出的,小心今晚他会来偷营。”

杨易点了点头,道:“末将领会的。只是——”他沉吟了一下,道:“末将觉得,对他该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

我道:“你急什么,再拖个三四天,他们便熬不住了,到时进攻事半功倍。”

敌军乏粮,相对而言,我军粮草较丰,又占了地形优势,围而不攻实是上策。等丁亨利一军因饥丧失战斗力,再发动进攻,就可避免有太多杀伤。但杨易面有忧色,低低道:“楚帅,我怕……怕朝中有异动啊。”

我诧道:“朝中?你指的是什么?”

杨易道:“末将倒不是看出什么,只是楚帅你想,丁亨利为什么要讲那样一个故事?”

我的心头一动,道:“难道,共和军会一举拿下帝都?”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东平有钟禺谷守城,东阳更有水火二将。这三人联手,便是地军团都拿不下来的,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杨易道:“从外攻确实很难攻破,但万一变从内起,又该如何?”

我的心又是一动,但杨易的话未免太过耸人听闻,钟禺谷、邓沧澜都是忠勇之士,毕炜虽说不见得如何忠,但他为帝国征战多年,现在共和军也不曾占到绝对优势,更何况丁亨利主力被我所围的消息他肯定也能听到,这个时候不会有变化的。我道:“也不必太过多虑了,岂会有事。”

杨易脸上的忧色却丝毫未解,他小声道:“楚帅,我们为了引共和军入伏,一直不与外界通消息,末将觉得还是尽快派细作去探明东平东阳二城现实为好。”

丁亨利讲那个故事,杨易在一边定也听到了。我笑了笑,道:“即使那支共和军从东平转道过来,也需十余日才能抵达。杨兄,你觉得丁亨利还能坚持十余日么?”其实东平城有钟禺谷镇守,还有水军团助攻。水军团有螺舟施放水雷,可以说是无敌,就算共和军能破了东平城,定也渡不过江去。

杨易仍然忧心忡忡地道:“看起来丁亨利有恃无恐,他到底倚仗的是什么?楚帅,夜长梦多,末将还是觉得及早进攻为上策。”

我沉思了一下,道:“另几位统领的意思呢?”

“他们与我想的差不多。楚帅,牺牲在所难免,你想要不战屈人之兵,现在已不可能了。眼下以雷霆手段震慑敌军,才是避免更大伤亡的最好手段。”

现在帝国今非昔比,实际控制疆域越来越小,国库也因为连年征战而越发空虚。现在,我背后已经不再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支持,所以只能靠地军团本身的实力去震慑敌人。杨易这一点说得没错,只是这样一来,杀伤越来越大,我们自己的伤亡也越来越大。我越想越是茫然,现在这种情形,与我的信念离得更远了。我一直坚信,军队的存在,杀戮不是目的,为的是消灭战争。可是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哪里是消灭战争,而是在挑起战火了。

也许,真要和丁亨利所说的那样识时务为俊杰,投靠共和军,才能达成我的理想吧。可是我又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样并不是见风使舵。共和军所说的虽然与我的信念更接近,但共和军的虚伪也令我心寒。郡主当初对我说过,并非只有共和制才能做到以人为尚,以人为本。帝君虽然不是个理想中的明君,但他至少也在努力往这条路上走,现在帝都附近的帝国实际控制区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当帝国重新和平,假以时日,我坚信帝国会焕然一新的。

我敲了敲椅子的靠手,道:“好吧,饿他们三天。三天后,发动总攻,不必留情。”

被封死在坠星原的共和军士兵固然唯有一死,但他们的死却可以换来和平,他们的死也是值得的。我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仍然痛苦之极。七万共和军,虽然被围入绝地,但我们想要彻底击溃他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以杀戮树立起威严,终究会在杀戮中失去。当初的武侯大概到了临死才悟出这个道理吧,可是我即使早就知道,仍然一步步地重复着武侯的脚印。

虽然我说三天后总攻,结果当天夜间丁亨利果然就发动了一次突围。只是他所处的地形太过不利了,他们虽然拥有比我们更强大的火器,但帝国军全在死角里,他们从里面根本打不中我们。而他们一旦突出对马山与屏风山之间的山谷,就立刻遭到五德营的迎头痛击。我们的火炮威力固然不及他们,可是占据了有利地形后,发挥出来的实际威力远远比他们大得多。后半夜开始的战斗,到凌晨天放亮时结束,共和军在谷口留下了两三千具死尸,鲜血也流得遍地都是。

小王子一直站在我身边。看着遍地尸体,他的脸极是难看。当共和军终于放弃了突围,重新退回坠星原时,他突然扭过脸,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小王子从军时间已经不短,死人也见得多了,比这更血腥的场景他不知看过了多少,但这一次他也忍不住。我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道:“小殿下,怎么了?”

小王子抹了下嘴角,道:“楚帅,我……我真看不下去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杀他们。可是一旦他们突围出来,丁亨利也不会对我们留情。谁叫这是战争。”

小王子没说什么话。暮色中,他的面色苍白,眼神也虚浮。我暗自叹息,知道这个少年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小王子还没长成时,在他心目中,上阵杀敌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当时他也盼着能冲锋在前。可是经历得多了,尤其是在追杀文侯一役中,他亲手将追随文侯的武昭老师挑下马来以后,小王子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每到征战再也不奋勇上前了,时不时地倒流露出对战争的厌恶,以至于他与五德营诸将越来越疏远,连以前和他关系最好的曹闻道,现在也对他颇有微词,说他胆小懦弱无能。

其实小王子那种想法我何尝没有,每个经历过战阵的人都会有。只是有些人能够挺过这一段,在以后的战事中越来越有凶性,而有些人却无法承受那种压力,以至于崩溃。小王子自幼养尊处优,没经过什么挫折,他不像我那样能忍。到了现在,只怕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所以干脆尽量逃避。

我没有去逼他。小王子做不了他理想中的名将,说不定并不是一件坏事。所谓名将又算什么?武侯是名将,文侯也算名将,但他们不是横死,就是身败名裂。而我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我猜不出来,只怕好不到哪里去。让小王子能平安地度过余生,对于他来说,未始不是幸运。

我正想再说几句宽慰他的话,冯奇忽道:“楚帅,有人过来了!”

曙色中,有一骑从扎下的营盘中如飞而来。我吃了一惊,道:“是谁?”

冯奇道:“是从廉字营里过来的。”他伸手从腰间摸出了弹弓,取下弹丸扣下。不管来者是谁,这样子如飞而至,只怕是出了意外,他自然要先做好准备。

那骑马来得极快,一下子便已到了近前。原本二十步外该下马而行,但那一骑冲得太快,竟然冲到了距我十步左右才滚鞍下马。他冲得太近了,左右亲兵队登时哗然,全都挺枪上前,冯奇也把弹弓对着了他。我却已经借着曙色看清了来人,正是廉百策,忙止住了他道:“不要动手,扶廉将军上来。”

廉百策足智多谋,也向来镇定,但现在却惊慌成这样子。我的心登时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可是,四周并无异样,并没有中了别人埋伏的迹象。我定了定神,迎上前去道:“廉兄,出什么事了?”

廉百策上气不接下气,扭头看了看身后,道:“楚……楚帅,出大事了,我们找个地方说。”

廉字营扎下的营盘离这儿很近,可是廉百策却像赶了上百里路一般,脸上也全无血色。我心中一动,道:“要叫诸统领过来么?”

廉百策道:“我已派人去通知了,他们马上过来。楚帅,快进去说吧。”

他说得惊慌失措,全然没有平时的镇定。现在五德营都正在面对敌人,丁亨利不知何时又会再次冲锋,实在不该把五统领都叫出来。但廉百策如此惊慌,并且不无僭越地召集五德营统领,只怕真出了天大的事。我心中也有些惊恐了,对冯奇道:“冯奇,扶廉将军进我的营帐。”

一进营帐,我把诸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小王子两人。我道:“廉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廉百策看着我,又看着小王子,似乎鼓足勇气,这才道:“楚帅,帝国覆灭了。”

“什么!”我和小王子都失声叫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在做梦不成?”

廉百策摇了摇头,道:“楚帅,你知道,我与张太师还有联系。”

小王子惊道:“廉将军,你怎么和太师有联系?”

廉百策原是张龙友安插在五德营的耳目,但他最终背弃了张龙友,把张龙友吩咐的一切全部都先禀报过我。这件事只有我和五德营五统领知道,连小王子都不知道。这也是这些年我与张龙友一直能够和睦相处的原因,张龙友通过廉百策得到的情报,所了解到的都是我如何不折不扣地执行帝君的命令,从来不自行其是,包括他要求我斩杀跟随共和军的村落的命令。我顾不得与小王子解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廉百策咽了口唾沫,突然放慢了语速,也更低地道:“东平东阳两城同时被共和军策反。共和军与水火两军团联合,昨日突入帝都,解除禁军武装,帝君与太师以下百官全部成为阶下囚,帝国已亡。”

这个消息像是个晴天霹雳,我被震得耳中似乎“嗡嗡”直响,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小王子急道:“那我父王呢?”

廉百策道:“小殿下,真是抱歉,我收到的羽书密报中没提到安乐王爷的事。”他顿了顿,又道:“楚帅,使臣已发,大约明天便能赶到此地,命令我等就地向共和军投降。”

“王八蛋!降个屁!老子不降!”

曹闻道一下蹦了起来。他在我面前一直很收敛,但这回再也不收敛了,污言秽语不断,帝君和张龙友也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大声道:“岂有此理,这伙王八蛋连一天都守不住。邓沧澜和毕炜这两个王八蛋也真是王八蛋,三姓家奴!”

毕炜会投降共和军,虽然意外,但总还可以想象,毕竟他曾经被帝君策反过一次,背叛了文侯。可是邓沧澜和钟禺谷也被策反,简直无法理解了。而廉百策得来的消息更让我震惊,这一次竟然是邓沧澜裹胁毕炜反叛,毕炜将错就错才降了共和军。我止住了曹闻道的破口大骂,道:“曹将军,少安毋躁,我们还不知内情,先不要骂人了。诸位,明日使臣便到,要命令我们就地投降,你们以为五德营该如何行事?”

曹闻道忽地又站起来,向我一躬身,道:“楚帅,兵法有云:乱命有所不从。这是条不折不扣的乱命,绝不能听。末将以为,如今当行杨将军那日的建议。”

杨易那天建议我废了帝君,自立为帝,结果被我驳回。我心中恼怒,刚要骂他,陈忠忽然站起来道:“末将见识浅薄,不过那日楚帅你说帝君尚在,臣下自立是开了一个以武力夺权的坏头。现在帝君已废,那么自立为帝便不是以武力夺权。”

陈忠话不多,但这话说出来很有分量。钱文义和廉百策登时站了起来,道:“末将等愿奉楚帅为帝。”

他们的声音不高,但十分坚决。五德营的五统领,有四个同意我自立为帝,而杨易更是那天提出这建议来的人,他的立场不言而喻。我心头一乱,还没说话,小王子忽然“哇”一声骂了起来,道:“可是,父王……父王他……”

他们没有再说话。帝君现在在共和军手里,正如当初我希望以何从景为人质逼迫共和军投降一样。假如五德营现在举旗自立,他们也就失去了人质的效用,只怕会被灭口。五统领里只有陈忠的女儿平时都跟在营中,其余诸人的家室都在帝都,一旦我们起事,他们的家眷肯定难逃罪责。只是他们毫不犹豫就站了起来,小王子却做不到这一点。安乐王是帝国宗室领袖,目标很大,小王子被定为叛逆的话,安乐王定然难逃一劫。小王子虽然已在军中拼杀多年,可他到底只是个虚龄刚到二十五的青年,心头一乱,也哭出声来。

我的心里也乱成一团,道:“大家都不要再说了。此事至今尚无确切消息,全军严阵以待,静候消息。”

杨易忽然道:“若是共和军再要突围呢?”

我道:“共和军现在突围,仍然依前例攻击。”我看了他一眼,忽然从袖中拔出无形刀来,一刀斩在案角,喝道:“另外,杨将军,任何人不得自行攻击共和军,违者视若叛逆,当场格杀,有如此案!”

百辟刀在征讨文侯一役我与叶飞鹄的对刀中碎裂了,现在这把刀是简仲岚用的无形刀,这把刀虽然较百辟刀小一点,锋利却大有过之。一刀斩下,案角立时斩落,缺口光滑无比。杨易浑身一震,看向我,眼神却带着震惊和悲哀。

我猜到了杨易的心思。五统领中,我与杨易的性情倒是最为接近。刚才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揣测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自立为帝的建议的,所以肯定在打着主意,想逼迫我走上这条路。我猜他一定会发兵攻打被困住的丁亨利,只消丁亨利的军团被消灭,共和军恼羞成怒之下,也就打消招安我的念头,我也只能走自立的路了。只是我斩案下令,明明白白地堵死了他的计划。

严令之下,他们凛然起立,道:“末将遵命。”

我生怕杨易还要自行其是,把曹闻道调到杨易营中,陈忠调到了钱文义营中。仁字营和义字营原本各踞对马山和屏风山一边,呈掎角之势牢牢钳住丁亨利突围的必经之路,现在多了两个军团,实力更强。但我的意思并非是要加强实力,而是看好杨易和钱文义两人。曹闻道说得虽响,但他对我的命令向来不折不扣地执行,绝无违背,陈忠也一样。钱文义曾经背叛过我一次,现在虽然可以信赖,仍然不得不防。最要担心的,倒是杨易。杨易是个帅才,即使他统御地军团,我相信也能胜任,因此我总有些不放心。

分派已定,让五德营自行调度,我坐在高处看着地形。从这里看不清坠星原的情景,但我也猜得到那里严密的阵形。不准杨易出击,固然是怕他违背我的意思,逼我自立,另一方面也害怕丁亨利。丁亨利尽管已入绝地,但爪牙犹在,假如杨易以仁字营单方出击,纵然得地形之利,肯定也讨不了好。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吧,看谁能掌握这个变局。

“楚帅,谢谢你。”

小王子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我转过头,道:“小殿下,坐吧,别哭了,我不会让王爷落到险地的。”

小王子抹了下眼泪,道:“不是为了这个。楚帅,帝国真的气数已尽吧,你能够拯救这世界的话,还是把帝国抛在一边为好。”

我苦笑了一下,道:“拯救这世界?小殿下,假如你听得某个人这样说,他是为了拯救国家,解民倒悬而起兵,那我可以告诉你,他只是个野心家,为的仅仅是一己私利。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人去拯救,我们只消顺应变化,那就够了。”

小王子怔了怔,道:“包括大帝?”

“包括大帝。有哪个人,成功后会功成身退,真正履行他‘拯救国家,解民倒悬’的夙愿的?有史记载,至今两千年,已历十几皇朝,每一朝的末世,总会天下大乱,于是有人站出来,说是为了拯救苍生黎民,不得不以暴制暴。可是过后,仅仅是换了一个国号而已,百姓仍然要经历一次轮回。”

我这话已是直斥大帝之非,小王子有些茫然,道:“可是,照你这么说,难道大变来时,只能袖手旁观了?”

我叹了口气,道:“小殿下,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一点,就是尽量减少战争,能避免战争就避免吧,只消敌人不是那种穷凶极恶,毫无道理可讲的野兽。”

小王子沉默了一阵,道:“那么,楚帅,你是决定投降了?”

我默然不语。五德营统领大概只看到我的茫然,小王子却看到了我内心的决定。我点了点头,道:“共和军建立的也许并非是一个理想中的国家,但他们至少可以让百姓知道,这个国家并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小殿下,战争持续得够久了,我一直盼望能有这一天。尽管与我构想的不同,这个新时代并不是在我手中建立起来的,但这个新时代还是快要来了。我能做的,就是顺应这个时代,不要逆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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