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天空城是粗糙的。当接近这座城市时,你会发现,那些依托石柱而建的建筑物,一座座设计精巧、美轮美奂,完全不输于人类的南淮、天启等大城市。尤其是高踞于城市顶端的羽皇皇宫,石质的宫殿和郁郁葱葱的园林并举,犹如一座壮美的空中花园,堪称九州建筑史上的奇观。
连我这样的粗人都会觉得它漂亮得让人窒息啊,萧轻盈想。
很快,摆渡舟把这一批次的乘客送到了天空城的关口处。萧轻盈走向守关的城务司官员,递上了她的路引和其他证明文书。官员打开文书,细细地验看着。
“嗯,从宁南城来,准备和建造司谈新建风帆的材料供应……”官员审读着她的资料,“我也出生在宁南城。城中心那棵年木怎么样了?枝叶还是那么茂盛吗?”
“去年因为一次雷击,引发了大火,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啦。”萧轻盈摆出一脸的遗憾,“我们宁南城的居民为此还进行了游行抗议呢,城务司对年木的保护也太不上心了,那毕竟是我们羽族的传统啊!”
“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官员摇摇头,“你们所提供的这些风帆材料,还是河络打造的吗?”
“不是,河络并不擅长航海,他们的兽皮帆布经受不起高空的强风。我们所用的技术,一半是羽族的,一半是吸取了人类造船业的一些经验。”萧轻盈回答得滴水不漏。
官员合起材料,在路引上印上红章,递还给萧轻盈:“谢谢,还真让我长了见识。请进城吧。”
萧轻盈笑容可掬地收好东西,通过了关口,心里暗自庆幸自己事先为了背熟各种材料所花费的苦功。这年头当杀手可不容易,为了伪装自己,得填一肚子乱七八糟的知识。
在客栈安顿好之后,萧轻盈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饭,然后去往城西南。在那里有一个人工修建的湖泊,事先安排好的接头人会在那里和她会合,把刺杀对象的详细信息交给她。通常,当组织要刺杀的人物极为重要的时候,就会采取这种方法,以防泄密。
会是要我刺杀什么人呢?萧轻盈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猜测着。天空城是一座王公贵族云集的城市,也有不少的富商居住在其中,而即便是那些开客栈开餐馆卖布料卖果蔬的,甚至打扫清洁的,也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换句话说,这座城里随手扔一块石头大概都能砸到一个有身份的人。
“算了,不猜了,反正马上就能知道。”萧轻盈摇晃了一下脑袋。那个人工湖泊就在前方不足百步的距离了。
然而,刚刚走出几步,她忽然听到前面有一阵异样的嘈杂声响,像是有人在打架。萧轻盈虽然在国家大事之类的地方总是懒得动脑子,对于个体之间动刀动枪打打杀杀却有着职业的敏感,她快步跑向前,转过一个弯后,眼前就是人工湖了。
果然有人打斗。但和她之前的预想不同,这不是一场寻常的街头斗殴,而是几个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参与这场战斗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是一伙的,合攻剩下的那一个。
三个合攻的都是羽族的武士,两个看来很年轻,手中持剑;另一个年纪稍大,空着两手,从他的出手动作可以看出是个拳术的行家。他以自己绵绵密密的拳劲逼住对手,不让对方脱身,两个年轻武士伺机不断以长剑攻击要害,争取造成杀伤。
萧轻盈再把视线放到被围攻者身上,这一看她就吓了一跳——这正是她的接头人!按照上级下达的命令,将在这一天和她接头的是一个身穿灰色衣衫、手背上有蝎子刺青的人类。而眼下,这个穿着灰色衣衫、手背上纹着蝎子图案的人,正在遭受围攻。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携带武器,在三人的攻击下左支右绌,身上已经有好几道鲜血淋淋的伤口。看起来,他支撑不了太久了。
萧轻盈的第一反应是上前助拳,但刚刚跨出半步,又停住了。如前所述,她对于那些“大事”浑不上心,在这样的具体而微的事件上却总是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否则也不会成为组织中炙手可热的王牌杀手。此地是天空城,羽族最重要的城市,四处布满眼线,她出手未必能帮助同伴取胜,却绝对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至少,现在在斗圈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十个好奇的看客了。
对不起了,兄弟,萧轻盈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救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抓走。不过,我仍然会努力想办法完成这次的任务,让你不会白死。
接头人十分顽强,武功也着实不弱,但毕竟以一敌三,还是难以招架。他的出招越来越凌乱,完全陷入了羽人拳术家用拳和掌织成的密密麻麻的网罗之中,身上流血的伤口也让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而老辣的拳术家看出了对方已到强弩之末,更是加快了拳速。
接头人知道自己已经身处绝境,骤然使出险招,不顾防守,拼尽全力向着拳术家当胸一脚踢去,似乎是希望对方能做出闪避动作,给他让出一条逃生的道路。但拳术家已经猜到了他的搏命手段,两膝微曲,双臂交叉于胸前,不躲不闪,硬生生挡下了这一踢。羽人的身体相对人类而言较为瘦弱,尤其是骨质中空,对方又用足了全力,只听咔嚓一声,拳术家的两条小臂一起骨折了。
但接头人的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这一脚上,身体无法在作出其他的变化了。一名一直在一旁伺机偷袭的青年剑客看准时机一剑刺出,正刺中他来不及收回的腿弯。这一剑既准且狠,生生削断了他的腿筋,接头人闷哼一声,颓然倒地。另一名剑客手起剑落,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剑尖继续刺入地面,竟然把他活生生钉在地上。
拳术家这才缓缓垂下被踢断的双臂,来到接头人身前。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痛楚,声音也依旧沉稳:“告诉我,你来天空城有什么目的?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接头人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已经匆匆赶来一队巡逻的士兵。双臂骨折的拳术家使了个眼色,一名剑客会意,从身上取出腰牌向士兵们晃了晃:“虎翼司办案!这个人是血羽会的刺客!”
士兵谨慎地走上前验看了腰牌,随即鞠了个躬,协助三人把受重伤的接头人拉起来用绳子捆绑好。等到这一行人离开,围观的民众才开始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
“血羽会?是那个宁州最大的帮会组织吗?”
“可不是!听说他们尤其擅长刺杀,这次是不是想要到天空城来杀什么大人物啊?”
“得押到虎翼司去好好审问审问!”
萧轻盈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想着:审问是没有用的。既然能在天空城做接头人,那绝对是用什么酷刑都没法撬开嘴的硬汉子。但是接头人被抓走了,自己却连要杀的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天空城和其他普通的城市不一样,组织想要再派人进城也得颇费周折,短期内很难办到。
也就是说,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扔进乌鸦群里的麻雀,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好在萧轻盈是一个相对头脑简单的人,这样的头脑简单带来的好处就是,她的心特别宽,很难得为了什么事愁眉不展。眼下接头人已经失陷,木已成舟,她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索性把这件事暂时抛诸脑后。
反正着急也没用,还是静心等待组织派来的新接头人吧,她想。既然任务暂时无法执行了,左右无事,我正好去处理一点私事。
一般的城市都会有富人聚居区和贫民区,但天空城初建的时候并没有。确切地说,按照建造之初的规划,这里根本不允许真正意义上的“贫民”存在,穷人倒也有很多,基本都是为了贵族们服务而入住的仆佣,他们大多住在贵族宅院里划定的仆人居住区域。
当这些人在劳累的工作之余想要寻找一些属于穷人的娱乐时,就会发现完全没有地方可去。天空城也有赌场,但都是高档的场所,一把的输赢穷人们挣上一年都未必够。天空城也有青楼,但同样的,穷人赚上一年也未必能请楼里的姑娘赏脸唱一首小曲。哪怕是想要找个地方喝点小酒,也遍寻不得便宜的小酒馆。
所以,在建城一年后,高层也慢慢发现了这个问题——下层的服务人员得不到足够的娱乐,严重影响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于是几家贵族征得羽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可后,在城南开辟出了一片专为穷人准备的区域。这里有小酒馆,有小赌坊,有戏班子,马虎可以供这些人在此取乐。据说,羽皇对于开辟这一区域十分不满,觉得这就像是在天空城华丽的外袍上打了一块丑陋的补丁,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羽族就不应该学着人类搞这些享乐的玩意儿,”羽皇曾在背地里开玩笑说,“何况人类城市的生活变得那么丰富也就是几百年的事情,再往前,他们还不是一到夜里就无事可做,只好熄了灯去生孩子,搞得人族的人口那么多……都是惯出来的!”
现在萧轻盈就走在这片惯出来的贫民区里。相比于那些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所在,这里让她感觉更舒服、更自在。毕竟她也是从贫困里挣扎求生出来的,更习惯于这样的市井气息,而天空城那种高高在上俯瞰一切的氛围让她总觉得别扭。
她沿路打听,来到了一家挂着“千顺赌坊”招牌的小赌坊。赌坊内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儿和酒味儿,东陆语和羽族语的吆喝声、谈笑声、叫骂声混杂着传入她的耳中。走进赌坊,可以看到许多或新或旧的桌子,和桌旁围满的人群。从这些人的服饰打扮来看,果然都是下层的平民。他们一改在贵族面前的谨小慎微,变得张扬而粗鲁。
萧轻盈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走进赌坊,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还有人开始放肆地吹口哨。她微微一笑,风情万种地扭扭腰,走向那个吹口哨的羽族男人。男人看着她走近,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轻佻的话,但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只听喀喇一声,他的下巴就被生生拧脱臼了。紧跟着,他的身体就像一根被扔出去的柴禾,骤然间横飞而起,正正砸在一张赌桌上,把整张桌子都砸塌了。
他大张着嘴,两眼翻白,躺在一地的筹码和铜锱上晕了过去。而萧轻盈却依旧笑吟吟地站立在原地,好像什么也没做过。
赌客们都惊呆了,赌坊里顿时安静下来。萧轻盈大步走向大厅尽头的柜台处,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她径直来到了柜台前,对正趴在柜台上睡觉的金色头发的羽人伙计说:“叫你们老板出来,那个叫洛夜行的。”
伙计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我就是。你不只打我的客人,还想打我么?”
萧轻盈略微有些诧异。从走进赌坊之后,她就一直在留意着这个人。此人一直都趴在柜台上作熟睡状,她出手拧脱那个轻佻赌客下巴并把他扔出去的时候,都没见他抬过头,好似聋子一般。但刚才的一切,又好像全都被他看清了。
她不又得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对方。这个名叫洛夜行的家伙比她想象中年轻得多,脸也生得不难看,但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揍他一顿。
“我打不打你,取决于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萧轻盈说。
“你想要问什么?”洛夜行问。
“我听说,你现在住在从前的虎翼司主事雪严君的家里,对么?”萧轻盈说。
洛夜行点点头:“没错啊,他生前收留了我,允许我住在那儿。后来他死了,我自然也就乐得逍遥独霸、继续住下去了。不过你来了,这座房子我就得让出来了。”
萧轻盈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雪严君生前曾经嘱咐过我,他有一个不在身边的私生女儿,是他这辈子唯一留下的子嗣。他对我说,他死后所留下的一切,我可以随意动用,但任何时候那个私生女儿找来,我就必须得全部交给她。”洛夜行说,“你开口就问起他,再看看你的脸,也就差不多能猜到你的身份了。”
萧轻盈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洛夜行哈哈一笑:“假的。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交代就死啦,只不过我个人判断,那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