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阶梯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地下竟然已经挖掘出了一间宽大的石室。原本这些地位低下的奴仆死后得到的墓穴也不会大,通常就是能放下一口棺材的空间而已,眼下这间石室却像寻常人的住家一样宽敞,里面床、桌椅、柜子等家具齐备。一个胖乎乎的秃头老人正坐在一把摇椅上,舒舒服服地晃荡着,嘴里还叼着一支烟斗。
“死老爹,你他妈的还真是会享受。”洛夜行笑骂着,在老人身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从茶几上抓起一把果脯塞进嘴里。
“所以我早就劝你陪我一起做尸舞者,”老人吐出一口烟雾,“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什么事儿都有尸仆替你干。”
“免了,我还是情愿在活人堆里扎着。”洛夜行嚼着果脯,含混不清地说。
“然后遇到点儿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就来找你的尸舞者养父解决……”老人用烟斗指着洛夜行,“你这狗东西什么时候能好心来看我了?每次来找我都是因为遇到了麻烦。”
“这不正好证明您老能力强么?”洛夜行坏笑一声,“要是个寻常的阿猫阿狗,哪儿值得我去求?”
老人摇摇头:“你总是胡搅蛮缠得跟很有理似的……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我知道你对毒虫毒花特别有研究,所以想要请你帮我瞧一样东西,看你能不能辨别出这是谁培育的。”洛夜行说。尸舞者驱使尸体为自己服务,都是通过毒药,而他们的日常收入来源也往往是通过药材,所以尸舞者通常本身就是毒术大师。
洛夜行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老人。老人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块还在散发着寒气的冰块,那是洛夜行用秘术一直维持着冰冻状态,冰块里面,是一些虫子的碎片。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种虫子在天空城频频出现,能钻地,能纵跃,速度奇快,”洛夜行说,“最重要的在于,它带有一种奇怪的毒性,人被叮咬后会陷入长时间的昏迷——到现在还没有一个醒过来的。”
“这虫子……确实奇怪,”老人把冰块摊在掌心,借着墓穴里的烛火仔细分辨着,“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毒虫,它要么是近些年变异的新种,要么……就可能是某些人专门培育出来的。照我看,培育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我也是这么猜的,”洛夜行说,“所以才来问你,看你有没有办法瞧出它的来历。”
“这个很难啊……”老人沉吟着,“九州各地擅长运用杂交和秘术之类的方法培养毒虫的御虫师,光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多个。这些人手法各异,光看这条虫子,我恐怕没办法判断出是谁干的。不过么……”
“不过什么?”洛夜行问。
“从这只虫子的特性,可以根据那些人的性子来猜一猜,”老人说,“那些擅长豢养毒虫的大师,并不像一般人心目中想象的那么邪恶,正相反,他们对自身、对门人都有着严格的自律与约束,绝不轻易用毒虫伤人。但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家伙……几乎是百无禁忌的。如果这种虫子不是被偷到天空城去的、而是事先得到了御虫师的同意而施放,那么,倒是很有可能是他干的。”
“那是个什么人?怎么才能找到?”洛夜行忙问。
“有一个名叫毒虫洛金的河络,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培育毒虫的大师,”老人说,“他和其他的御虫师不一样,性情很是古怪。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十多年前,杉右城曾经闹过虫灾?”
“我听说过,那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洛夜行回答。杉右是一座位于宁州东部沿海的重要港口城市,大约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季,城里突然闹起了虫灾,冒出了大量的飞虫。这种飞虫个头极小,数量却极其庞大,一旦飞起来就铺天盖地,让人们无处逃遁。人被这种飞虫叮咬后,会生出又痛又痒的小疙瘩,涂什么药都不管用。
这起虫灾连羽皇都惊动了,专门派出了治虫专家去往杉右,却收效甚微。虫灾闹了将近两个月,甚至闹到不少人忍受不了准备举家搬迁时,又突然间消失了。
“那起虫灾,就是毒虫洛金干的,”老人说,“那一年洛金从海外得到了一些珍稀的植物种子,从杉右港返回陆地,那些植物种子却因为形象怪异,被海关当做危险品扣押了。洛金十分恼怒,回到家里就带了这种毒虫去杉右撒播。”
“这家伙真够狠的啊!”洛夜行感叹,“就算要报复,得罪他的人也不过是海关的那么几个官员,他就要全城的人难受两个月。这么心胸狭窄加不分轻重,确实与众不同。”
“所以啊,要说能那么不分轻重地在天空城放红色妖虫,他的嫌疑应该最大吧。”老人悠悠地说,“然而,要找到他的难度也大,要逼他说实话的难度就更大了。”
洛夜行的眉毛搅到了一起。虎翼司看来对血羽会的案件相当重视,城门处的检查通行都做得很严格,即便是以风天逸的能量,也暂时不方便把白茯苓送出去,所以她只好暂时留在风家,等待时机。
于她而言,虽然和风天逸重逢令她的心情颇为复杂,但当看到这个昔日的混蛋老板时,心里还是难免有一种无法掩饰、无法欺骗自己的喜悦感。所以,她也并不焦急,每天还是和风天逸斗两句嘴,败下阵来后一脸郁郁地去替对方收拾房间,然后等着这位大老板暴跳如雷。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蛮有趣的,白茯苓想。
又过了两天,吃罢早餐后,她发现风天逸换上了一身华丽的正经装束,看架势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得微微有些诧异。自从自己来到风宅后,风天逸嘴上没事儿做就要挖苦自己两句,但不知怎么的,却也几乎推掉了一切对外事务,每天都呆在家里,用他的话来说是“这个妞笨到惊天动地,我不守在这儿怕她把房子给拆了”。
“你去哪儿?今天不怕我拆掉你的房子了?”白茯苓忍不住问。
“今天老子就冒一把险,然后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你这个心腹大患。”风天逸一本正经地说。
“一劳永逸?什么意思?”白茯苓问。
“我和虎翼司的一位主事约了今天谈些事情,我找的借口是谈一些商号的安保问题,”风天逸说,“他和我一向关系不错,我可以试试送他一些钱,让虎翼司放过你。毕竟你只是被骗替他们送点东西而已,抓住你也没有什么大用处。”
“送一些钱……又要你破费啦。”白茯苓说。
“反正我的钱多得花不完,”风天逸潇洒地一摆手,“就当是在赌场里散掉了就行了。”
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住:“对了,我书房里的那间密室,你还记得吧?”
“你昨天才说的,我就算再笨也不至于转天就忘掉吧?”白茯苓气鼓鼓地说。
风天逸笑了笑,不再多说。白茯苓目送着他出门乘上马车,忽然在心里想道:他这算不算是……急于把我赶走呢?也许我每天给他收拾房间真的让他很不高兴?
这个奇怪的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不知怎么的就没有办法消散了。她回到风天逸为她安排的卧室,甚至连去替风天逸收拾房间的兴趣都没有了。
“你究竟是喜欢我出现在你面前呢,还是想要我早点离开呢?”她托着腮,自言自语着。
这一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忽然间发现,没有风天逸在耳边唠唠叨叨,也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想到很快就可以离开天空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风天逸再见,更是有些隐隐的愁思。
风天逸一去就是半天,午饭时间也没有回来。下午的时候,天气忽然起了变化,天色一下子变得阴沉,很快有雨水落下。云层中雷鸣阵阵,预示着这场雨不会太小。
虽然风宅里仆从不少,被风天逸讥讽为“一辈子穷命”的白茯苓还是跑上楼去,打算关上书房的窗户,以免雨水随风进到房里。然而,刚刚来到窗口,她就注意到,风宅的后门院墙外有士兵的影子在晃动。
她微微一怔,连忙换了一扇窗户往外望,发现正门门口也已经站上了士兵。风天逸正在一队士兵的护送、或者说押送之下,从大门回到宅院。走近一些之后,她勉强能看清楚,紧随着风天逸的那名军官佩戴着蓝色羽翎,那已经是相当高的军阶了。
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意识到,自己恐怕得先藏起来为妙。开动机关、藏进书房顶部的那一间小小密室后,她突然有点明白风天逸反复强调这间密室的用意了。
他一定是早就有所预料,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会有一些意外的波折发生。
很快地,一行人的脚步声来到了书房外。其余士兵都留在了门外,只有两个人陪同着风天逸一起走进来。白茯苓从密室的窥探孔向外看去,只见风天逸的身边站着两名军官,一个是进门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蓝色羽翎的高级军官,另一名佩戴着灰色羽翎,职衔也不低。
“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风先生,”蓝翎军官说,“但是按照规条,我们必须这么执行。”
“我理解,公事公办嘛,”风天逸的话语里倒是不含恼怒,“你们两分钟前还和汤大人有过对话,而我刚刚走进屋子,汤大人就变成了尸体躺在那里,确实很难解释得清。事实上,你们能够允许只是让我回家软禁,而不是马上送到虎翼司审问,已经够给我面子了。”
“毕竟您的身份特殊,我们也必须考虑到贵族的尊严,”蓝翎军官说话始终不卑不亢,“总而言之,在抓到凶手之前,只能委屈您暂时留在家里。我们会布置人手,保障您的安全。”
这几句对话虽然简单,却足以让白茯苓听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起来,风天逸要去与之商谈的,是一个姓汤的高官,此人在风天逸抵达虎翼司之前两分钟还活着。然而,当风天逸走进这位汤大人的厅堂后,却发现他已经被杀害,“变成尸体躺在那里”。因此风天逸成为了杀人凶嫌。只不过他一方面有大贵族的身份,另一方面又是举足轻重的富商,所以虎翼司也并没有把他抓起来,只是将他打发回家软禁,直到事情查清楚为止。
“看来这些日子,我是出不去了,”风天逸接过仆人泡的热茶,“我手下的人太笨了,大多指望不上,但愿他们能照料好自己,不至于像我这样被困在家里处处受监视,我也就放心了。唉,那个杀人凶手,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也许比我的仆人马旗还厉害。”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两位军官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但藏在暗室里的白茯苓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句话是说给白茯苓听的,目的是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只要照料好自己就行了,因为敌人可能十分厉害,她未必是对手。而那一句“不至于像我这样被困在家里处处受监视”,则是在告诉她,现在她继续留在风宅也不安全了,还是离开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