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内森·曼再次闭上了眼睛。
舷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去层,机翼的灯光照上去,仿佛努涛翻滚的海洋。
【五】
高加索,姆茨赫塔。
西奥多·林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
就在几年之前,这里被军政府领袖“牧师”彭·鲍尔吉控制,彭·鲍尔吉在这里接待外国来使。他穿着墨绿色的高加索将军服,陪同使节们在这条走廊上走地的镜头出现在全世界各大新闻媒体上,一侧是十二米高上接穹顶的落地玻璃窗,阳光如瀑布般洒进来,一侧是高加共和国历代英雄领袖的画像,有的骑着战马高举弯刀,有的则是皇帝般的侧面半身像。
共和国长廊,这是这条走廊的名字,那时候在亚欧大陆版图上孤岛般崛起的高加索震惊了世界。
现在彭·鲍尔吉死了,军政府已经被民选政府代替,这里安静得像是被遗弃的圣堂。巴洛克式的宏伟穹顶上,天顶画已经剥落,玻璃窗碎得不剩几块了,只剩下生锈的雕花铁窗棂,寒冷毫无阻碍地涌进来,英雄领袖的的身上布满弹孔。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里被高速机枪洗礼过。无从考证了,这几年里高加索的变化太多,有过很多人试图冲进这栋建筑。
西奥多·林面前的可能是最后一个,“公羊”巴特尔。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变故,这座建筑今天就要被炸毁,新的政府大楼“自由建国大厦”将在废墟上动工,是一栋高达七十层、有着铝合金外墙装饰板的地标性建筑。新设计师来自意大利,对原本由石灰岩、大理石构成外立面的国会大厦表示厌烦。
固守老宅的钉子户。
西奥多·林摸了摸自己耳朵,塞进去的耳塞里付出鲁纳斯的声音,“这里没有电磁屏蔽,你在我的完全保护之下。”
他的背后很远的地方,穿着金属外骨骼的高加索军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林的背影,把手中重达五十公斤、能够在一分钟内发射一万两千发“钢蜂”子弹的“十字军”重机枪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这个半身笼罩在金属中的军人打开了笼罩半个面部的瞄准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默默地对着斑驳的天顶画发呆。
“别耽误得太久,小伙子,还有大约十五分钟,他们就会发起进攻了。”军人嘶哑地说。
林回头,军人仍在看着天顶画,刚才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林说。
军人没再回答。
巴特尔聆听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仅仅隔着一扇门。那个人正接近他,步伐频率稳得如同钟摆。
他的脚微微震动地面,传到了巴特尔脚下,刺穿鞋底,沿着骨骼上行,最后震动着巴特尔的神经,把一股带着惊惧的振奋送入脑颅深处。
“这是交易的机会。”巴特尔提醒自己,“不能放弃。”
他用手指死死扞在办公室的边缘,以确保手不会因为激动而颤抖。
脚步声停在门前。
巴特尔最后一次调整身体姿势,尽可能舒服地把身体塞进办公椅中,双肘支撑在木把手上,十指交错起来支撑着下颌。这样的姿势看起来随意,实际上整个身体都被锁死,对方无法从他的细微动作来体察他的心理。
在高加索保密局多年的特工生涯告诉他,谈判是场心理战,在他还未完全翻开自己底牌的时候,这场游戏就没完,这时候不能让对方察觉他的内心。
沉寂到了极点。
门被推开了。
西奥多·林和“公羊”巴特尔相对。
再次看到林的时候,巴特尔觉得自己的呼吸中断了短暂的一瞬,像是被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灌入了肺里。四年过去了,他还是沉默的年轻人,一袭竖起领子的黑色长几衣,一只黑色的皮革旅行箱,面部线长是中国式的犀利,只是和四年前相比,脸色略略显得苍白。
“你好。”沉默了一刻,过去曾经是敌人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气氛忽然间松动了些,两人都露出一丝笑来。
“我心里猜到这个特使是你了。”巴特尔说,“再次来到高加索的感觉如何?”
“真实的情况是曼博士因为急事不得不飞往美国,否则这次的特别检察官不会是我,我本该在西伯利亚的床上睡着。”林说。
“还剩十四分钟,没空慢慢聊了。”
“代表他们向你们提出条件,希望避免接下来的流血事件,和平解决这次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林在巴特尔的对坐下。
“小规模武装冲突?他们是这么定义这次事件的么?我还以为会是‘政变’什么的,看来我们给他们造成的麻烦还不够大。”
“我得到的消息是,你挟持了几位高级官员和议员,声明你的政治纲领,声称要恢复高加索共和国,认为‘西联’目前对高加索的占领非法。冲突中伤亡人数只有大概94人,从规模上来说,确实只是一次武装冲突。”林打开手提箱,首先拿出那支大口径的伯莱塔手枪放在办公桌上,其次拿出了一又叠文件。
“你看起来像是个律师,却拿着可以杀死大象的武器。”巴特尔说,“说吧,律师先生,西方联军想用什么条件来交换我们的投降。”
林翻了翻那几页纸,“我只是在飞机上做几个小时的准备,对于斡旋这件事,我没什么把握。‘西联’也没有开出什么有吸引力的条件,他们要求你们立刻解除武装,无条件的。可即使你们投降,也不会因此获得赦免,等待你们的是政治狱。唯一的好处是,你们会在海牙国际法庭的大法官监督下被审判,你的罪名是‘煸动武装冲突’,这样审判会相对公正,你也可以避免被处‘叛国罪’这样的大罪。”
“处罚会是什么?”
“按照高加索宪法,毫无疑问会是死刑。”
“‘叛国罪’呢?律师先生,如果我被判定为叛国,那么我的处罚是什么?”
“也是死刑,只是你的名字可能会被写入教科书,并且是负面评价。”
“听起来叛国罪更有吸引力。”巴特尔说,“我对新闻媒体提出我的政治纲领,我的要求是这样三条,首先,‘西联’在一年内从高加索撤军;其次,应该首先选举民选政府而后确立宪法,而非在‘西联’授意下先手改革政府,接着搞所谓的‘自由选举’;最后是恢复彭·鲍尔吉的名誉。这三条他们不能接受?”
“他们不能接受你。”
巴特尔沉默了片刻,“我在这里无法接受外面的消息,国际各大新闻媒体怎么看?”
“他们希望你能事情弄得再大一些,然后死掉。”
“哦?”
“迄今为止你的所作所为还不够让新闻媒体兴奋起来,如果你一次性枪杀全部议员,这会更有报道价值。至于‘西联’接受你的政治纲领,任何人都觉得这不可能。他们不太希望你投降,作为一个历史事件而言,结尾不够宏大。所以最好你死了。”
巴特尔拉动嘴角,似乎想笑笑,可笑容在绽开之前就消失了,像是海面上来不及变成浪花的小小涡流,一闪而逝。心里那股铁灰色的绝望涌上来了,忽然就疲倦得不想再伪装轻松。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其实赌桌上他已经没有底牌剩下了,也就不必再冒充政治家玩博弈的游戏,甚至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你是我的律师,你的公务包里没有塞任何对我有利的文件,那么你为什么要来?代表‘西联’向我宣判?”巴特尔冷冷地看着林,林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