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条泥泞的岔道通往路边废弃的柴油站,战争时期这些柴油站是为了经过的军用车辆准备的,伪装成高速公路服务站的样子。现在这里已经空无一人,锈蚀的铁门被铁链扣了起来。铁门旁的墙边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一袭黑色的防雨风衣,撑着一柄黑伞。他已经站了很久,伞缘滴下的水把裤腿全都打湿了。

雪亮的灯光照来,如同闪电劈下的瞬间,打伞的人抬起手臂遮挡。

那是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发动机低沉有力地响着,沿着泥泞的道路缓缓开来。这种价值几十万美元的豪车原本不是设计来开在这样糟糕的路面上。

车停在铁门前,雨刷在车窗上单调地来回,把一拨又一拨的雨水划开,分割驾驶舱和后排的防弹玻璃降下,这样每次有短暂的半秒钟,车后排的人和打伞的人能凝望彼此的脸。两张老人的脸,一张消瘦,一张泛着油光,但无论如何,都是高加索式的轮廓。

车后门自动打开,消瘦老人收起伞,缩进车里。

“喝点什么?”车后座的人问。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说话的时候,嘴角那根一号雪茄一亮一灭。

防弹玻璃再次升起,隔绝了后座的谈话。前座的司机会意,从手套箱中取出一支柯尔特手枪,打开车门守在车外。

“还是老规矩,你已经准备好了吧?”消瘦老人说。

抽雪茄的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打开保温箱里,拿出一个瓷杯递给客人。消瘦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瓷杯里飘散的浓郁奶香。

“老板你是个大人物,大人物不该只喝牛奶。”远比消瘦老人更像个老板的车主挥舞着雪茄说。

“习惯了,人越老习惯越固执,我早就老了。”消瘦老人淡淡地说,“出事了?忽然找我。这么见面很不方便吧?你要飞很长的距离。”

“没什么关系,连人带车一起从拉斯维加斯上飞机,降落在印第安纳的军用机场,几个小时的时间。”抽雪茄的人给自己倒了杯烈性的伏特加酒,“你得当心,有人在找你。”

“LMA?”

“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你的名字一再被提起,必然有人在找你。也许不仅仅是LMA,还有你的亲戚们。”

“真糟糕,他们还记得我。”消瘦老人淡淡地说。

“离开这里吧,老板,他们不是想找到你那么简单,他们是想要你的命吧?”

“要就拿去,人总是要为自己以前的罪行支付代价,我已经逃往很久了,算起来够本了。”

“口气真轻松。”抽雪茄的人笑了,烟头照亮他残缺的牙齿,“只有我们这些跟班的人瞎着急。”他顿了顿,“你的学生,马林·麦克道尔死了,上个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刺杀。以我的人脉还查不出藏在幕后的是谁。”

“是么……马林也没逃过啊。”消瘦的老人捧着牛奶杯,低下头。

“咎由自取。他已经是白宫的科技顾问了,学术界的领袖,大名鼎鼎的人物,杀他是要冒政治风险的。如果他不踏入禁区,没人会动他。”抽雪茄的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禁区?他参与了LMA的研究项目?”

“应该有吧,他接受了大量来自LMA的资金支持。看起来LMA还未放弃费尔南斯计划。”

“费尔南斯已经是过去了,费尔南斯计划在2045年就结束了!”消瘦老人说。他克制着自己,但是听到“费尔南斯”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不由得放大,手不由得颤抖,镜片下目光闪灭。

“结束的项目可以重开,毁掉的城市可以重建。对于LMA而言,费尔南斯计划是根基,是一切力量的源泉。内森·曼不会放弃费尔南斯。”

“他还想第二次踏入天国么?”消瘦老人声音嘶哑。

“LMA正在学术界大把花钱,内森·曼在他的旗下网聚科学家,他手笔很大。”

“是啊,无论有钱没钱,内森·曼始终慷慨过人。”

“但有人不希望内森·曼感觉太好,马林·麦克道尔是被处死的,当众处死。”

“你的意思是?”

“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细胞生物学界的领袖,在几百名业界同行面前,被残酷杀死。场面应该很有震慑力,有人借此警告拿了内森·曼钱的人,敢像麦克道尔一样踏入禁区,他们的下场也会像麦克道尔一样。”抽雪茄的人用粗壮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划。

“我没有拿过内森·曼的钱,LMA的一切已经和我无关。”

“开什么玩笑,你当然不会踏入禁区,因为禁区不能踩在自己身上。你就是禁区!”

“听起来我真该自豪,他们能找到我么?你应该把该切断的线索都切断了吧?”

“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总会留下痕迹,想找的话还是能发现蛛丝马迹。我已经尽力了,但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

“谢谢,”消瘦老人点点头,“你还在为复国忙碌么?”

“算是复国吧,不过不是恢复你的拜罗伊特公国,我现在是彭·鲍尔吉的信徒。哈哈哈哈。”抽雪茄的人发出沉浑的笑声,“不过看新闻的时候,那里让我感觉很陌生,姆茨赫塔街头的年轻人穿着年假的嘻哈服装,喝西方人输入的软饮料,以听说唱乐为荣,传阅过期的时尚杂志,喜欢谈论自由精神;女孩们为西联的士兵提供服务,换取丝袜、口红、高跟鞋和美钞。”

“听起来年轻人们被打造成了你的消费群体。”消瘦老人低声说。

“可他们很穷,整个高加索都很穷,像条被人踹了的狗。”

消瘦老人四下打量着真皮和樱桃木装饰的车舱,伸手抚摸面前酒柜里那些水晶玻璃烧制的酒瓶,“是啊,高加索很穷。但你很富有,你的车很漂亮,你的房子很豪华,还有很多女人围绕着你,就算这样也不能满足?总想着回到那个穷地方去?”

“你说的,人越老习惯越固执,我也老了。”抽雪茄的人看着自己粗大厚实的手掌,手心的纹路像是干枯的树皮,“握枪的手不太习惯摸女人的屁股,摸上去总会觉得有厚厚的油脂沾在手上。”

“你一付麦克阿瑟‘老战士永远不是,他们只是渐渐凋零’的口气。”消瘦老人笑笑。

“只是高加索老战士。”抽雪茄的人也笑笑。

老人喝着牛奶,两人间沉默下来,抽雪茄的人在车顶灯的光柱下吐出青色的烟雾,听着雨点打在车后窗上的声音,用粗短的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

“像是在草原上的帐篷里。”抽雪茄的人忽然说。

“嗯。”消瘦老人也说。

两个人接着沉默,雨声凌乱萧索。

“老板,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说点道别的话吧。”抽雪茄的人说。

“我已经不是你老板了,可你也不要用这种跟死人告别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么?”

“不,是我,我有件重要的是事要去做,估计不能再见面了。我在想我会怎么死,希望能够漂亮些,不要像彭。”抽雪茄的男人抓了抓自己半秃的脑袋,“至少是冲锋吧,让子弹正面打穿胸口,来得更漂亮些。”

“你已经不能冲锋了。”消瘦老人看着朋友的腿。穿着昂贵订制西裤的腿,从一开始聊天就丝毫没有动过,手指敲打在膝盖上发出空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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