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惊奇自己心里居然没有龙王身死时那种狂然的慌乱和彻骨的悲痛了,剩下一点麻木。他又看着那颗琉璃心了,看着看着,他轻轻的问它:“焚羽的记忆真的那么重要么?使得他那样痛恨重生?使得他不惜放弃生命?不得不那样苦的解脱?什么是他的记忆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冷冷的月光照在上面,琉璃心依然那样青翠,枫苦笑了一下。
迦娄罗王的故事我的生命是什么,仅仅一个过程,一次生灭么?
那么在这个生灭里,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自己?
生意味着忘记。我苦苦积累的爱恨在一次新的生命里化为乌有。隐约的灵觉让我知道我曾经是那样的爱过,现在的我只能面对着她,永远的遗忘。
被封印在过去死亡里的那些记忆还镶嵌在灵魂深处吧?没有了它们,我还是我么?所以我无数次的想,是不是应该用染血的手指拨出自己的心,看清楚那深处嵌着的回忆。即使这样死去,我也不会遗憾。
或者我宁愿永远是无定的孤魂,保留我找回来的可怜的记忆。我宁愿在这些记忆里陶醉,在死亡的世界里静静的看她,也不愿在生的绚烂里再一次忘记。
我终于解脱,因为我舍弃了最后一点空无的灵觉,从此,我彻底忘记了紧那罗的舞蹈和我自己的爱。
第十篇 卑贱的生命
雨,默默的下着,雨珠敲打在梵天神殿的琉璃顶上,象是纤纤的手指在拨弄琴弦。寂静了整整三天的梵天大殿里,终于走出了天王枫。他的步伐还矫健,他的肩背还挺拔,只是脸色微微的苍白着。雨洒在他头顶,汇成一串珠子从他长眉边坠下,他对着大殿前的人们微微的笑了,笑容高贵也温和。
大殿前,一些人已经在这里足足等待了三天的时间,梵天殿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惊动了整个善见城所有的天人,有人看见了火焰和烟尘从那座神圣的大殿里冲了出来。于是,不约而同的,所有的天人来到梵天大殿的台阶下,要见他们的天王,他们迫切的想见到他们的天王平安无事。可是,大殿里整整沉寂了三天,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埋怨,所有人都在大殿的门口等待,不论风雨。他们都相信他们的天王带着神圣的使命,在带领他们脱离仞利天空的劫数以前,他会不休的战斗,而且永远也不会失败。
他们只是想见到他而已。
终于,天王枫走了出来,和他的人民一样走到雨中。在露台上,枫高举起长剑,向下面万千的人们致意。四周忽然更加安静了,雨珠打在琉璃顶上的声音也显得份外清脆。他没有说什么,所有的人们都在寂静中瞻仰他的王者威仪。
忽然,撼天动地的声音从四周爆发出来:“天王殿下永生,天王殿下永生……”无数的人们向着枫举起了手臂挥舞,孩子好奇的睁大童稚的眼睛,青年们为他无双的气度而陶醉,老人们为他念颂赞美的歌词,泪水从每一双眼睛里流下,他们看见他们的希望,天王枫又走出了梵天神殿。关于枫所有可怕的谣言都不能让他们再怀疑自己的王者。
在洪潮一样的人流里,在雷霆般的欢呼声中,谁也没有注意枫微微迷茫的眸子。他就是这样微微的笑着,用这个动作给他的人民信心和安慰,直到所有的人终于散去了。他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他听见一个孩子对自己的母亲说:“妈妈,我知道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我早就知道了!”孩子天真的笑着,那个笑容永远映在枫的脑海里。枫轻轻问自己:“如果你们真的知道,你们又为什么要来等待,你们又为什么要见到我才肯离开?”阿莲珈在他的身边,遥望着远处,不说话。
仞利天空神庙空荡荡的宝殿上,枫披着一件斗篷,坐在高台上深思。宝殿高高的穹顶下,枫觉得自己微小得象只蚂蚁。这是他来的第七天,他一直问神庙的大比丘恒断神僧一个问题……“天地间有没有我”。恒断就在他面前微笑,他只有一个回答给枫——“什么是我?”。他的回答和枫的问题一样混乱。他的笑意枫读不懂。
枫只能枯坐在这里静静的想,脸上没有表情,谁也不会知道有多少杂乱无章的东西在他脑海里回荡。
良久,枫终于站起来,扔下了斗篷,在僧人们的惊异的眼睛里,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宝殿。枫深深吸了口夜风,无奈的笑笑。他想或许他根本不用去想,毕竟他的人民需要的是作为战士和救主的天王,而不是一个哲人或者先知。也许思考真的只是浪费时间和生命。走进灯火辉煌,他走到街头的人群里。第一个找到他的天人是一个孩子,也只有他才会相信面前的人会是高贵的天王,孩子问:“你是殿下么?”枫忽然被一种快乐打动了,他笑了起来,抱起孩子说:“我是。”
城里震动了,无数的人向他所在的街头涌来,带来了美酒净果,也带来了欢笑。大家高举起了酒杯祝福天王和这片土地,也祝福升上了佛土的龙王和焚羽,然后不假思索的灌下美酒,高声歌唱,男女老少们都在醉意中翩翩起舞。乱哄哄的街头,大家什么都忘记了,给他们以希望的人就在他们身边,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永恒的生命不变与的快乐这样接近过。只要有明天,他们都无忧无虑,不在乎今夜自己醉倒在街头。
当所有人都在痛饮的时候,枫不知道消失在人群里的哪一处了。大家却还是带着醉意,毫无顾忌的欢歌起舞。
其实枫没有走远,他只是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他们,听着孩子的笑声,女人们的闲聊,青年男女的情话,男人们带着酒气的豪言壮语。他知道自己是快乐的,快乐得都要忘记龙王在仞利天空上看他的眼睛,也不再去想什么是焚羽失去的记忆。可是他却不能让自己真的醉了,喝再多的酒,他也会想到这片土地的未来。
“我真的能拯救他们么?”枫问自己,“拯救我所喜爱的这一切?”
在歌舞声中,枫独自沉默,快乐而茫然的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人们:“你们快乐,因为你们从来不去想为什么,你们只希望未来,却从来不怀疑它的真实。”
一会儿他又轻轻说:“可是,这样的快乐是多么让人想往,被希望支撑着,永远也不会倒塌吧?”他又端起了一杯酒,他从来没有喝得这样多,虽然这里的酒远远不如梵天神殿的醇美,可是这里让他觉得温暖和喜乐。
夜深了,街头的天人们已经沉醉得东倒西歪,枫站起身来,想要回梵天神殿去。最开始看见他的那个孩子似乎也和大人们一样喝了酒,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枫怕人群把他挤伤,于是把他抱了起来,看他醉得通红的小脸上,那幅糊里糊涂的样子。
人群外稍稍安静了一点,枫长久的看着他,怀里的孩子甜甜的笑着,枫想:“他是在一个快乐的梦里吧?”
枫理了理他额前散乱的头发,轻轻的,枫问他:“你说,我真的能救你么?”
沉宏的号角响遍了善见城,夜幕下的善见城在号角声中苏醒过来,无数只火把忽然亮起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凌乱的脚步声,嘹亮的口哨声,模糊的呼喊声。在这一切的声音里,枫和这个街头的天人们惊惧的立在当地。天狼号角是善见城安全的保障,它传递的却是战争,恐惧和死亡,它被吹响意味着修罗的军队又一次的进攻这座城池,又一次的,鲜血将淋在大地上换来短暂的安宁。
枫放下了怀里的孩子,拔剑,梵之剑短短的振鸣中,枫想长啸一声冲向城楼。可是却有一股没有来由的疲惫从他心底里荡漾开来,他稍稍停下,对着周围所有的人微笑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接着他低头看面前的孩子,看他仰起小脑袋,用他那双清亮亮的大眼睛欢笑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竟然一点没有因为酒而朦胧。他灿烂的微笑中,枫不知道说什么,那种微笑和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同。他的微笑因为那种纯粹的无忧而特别,在周围的人们期望和渴求的望着枫的时候,小小的孩子无忧无虑的看他的英雄。恐怕只有他全心全意的相信,天定的宿命里,英雄的剑会永远带来凯旋和平安吧?
枫想说:“你知道战争后面的血泪么?我的孩子?”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伸出手,按在孩子的头上,手指埋在他的头发里,含着一缕笑,拍拍他的小脑袋。
孩子的仰视中,周围无数双目光的包围下,枫狠狠地吐出胸口里压着的那口气。他转身一步步走开了,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他心里有一种要奔跑的冲动,想要这样狂奔着去斩杀。孩子在背后看他,他知道,那两道清亮的目光在推他,叫他一往无前。他不知道这样的战争会不会有结束,但是那无忧的目光在鼓励他,叫他敢于去冲击,挣脱一切的束缚,让无尽的刀光绵延到天尽头!
要不是脚下微微的震动让枫停下了脚步,他就真的冲出去了。他蹲下身去按上了脚下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大地在脆弱的颤抖,那象是脚步声,象是无比遥远的地方,曾经支撑天地的巨神正一步步逼近,碾碎一切的阻碍,用他看不见的黑影遮蔽整个善见城。
震动越来越强烈,掀倒了街头上的天人们,地面上蹦起灰尘,砖石的地面扭曲起来。然后第一道裂痕从枫附近的地方延展开去,在枫的背后,第一栋房屋坍塌了,巨大的石块砸在周围的天人身上,来不及惨叫,只有血放肆的喷涌出来,然后被落下的灰尘掩埋。接着就有了第二道第三道裂痕,接连不断的有房屋倒下,混乱的人群里爆发出了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嚎啕,男人的呼喊。狂乱的人流里,孩子和老人被践踏在脚下,枫看见一个老人被踩在地上,无数双脚踏在他的头上,他挣扎着伸出手去唤远处的一个孩子,孩子似乎听见了转身跑向他。孩子逆着人流跑过来,只是一瞬间就被吞噬在人流里,老人也被人们脚下的灰尘掩盖住了。忽然间,枫什么也听不见,他想放声大喊,可是他喊不出来!他只能看着,无力的看着这些。人们从两条岔道疯狂的挤出去,涌动的人流里,枫看见刚才那个大眼睛的孩子呆呆的站在人流分岔处的空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枫耳边失去了一切声音的静默里,孩子看着四周奔跑的人们,失神的睁大他的眼睛。心里的一个激凌后,枫觉得自己又能听见了,听见一切的纷乱。他忽然明白虽然自己无法知道这场战争的命运,但是他能去拯救生命,一个又一个的拯救,正如他眼前的那个孩子。他跑向那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想,这个时刻,他,仞利天的主人,天王帝释,要去救那个孩子。这或许不是永恒的事情,可是至少他能够这样拯救孩子的一条生命。
就在他快要抓住那孩子的时候,一声撕裂大地的震动传了过来,那个走来的巨人象是在狠狠地踢了城墙一脚。所有的人都在剧烈的震动中倒在地上,枫也一样。那次震动对枫的冲击比对别人都要来得大,枫能够体会到一种狂放的魔性蕴藏在震动里,好似真的有一脚狠狠踢在他的心口。
他趴在地面上,他的心在猛烈的跳动。他把胸口压紧在地上,想去镇住狂乱的心跳,一股冲击直接传进他的胸腔里,现在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炸裂开来。就在可怕的痛苦里,他听见那个孩子的哭声。他艰难的抬头,看见孩子被震动甩了出去,在一栋房屋的角落里哭喊,他扒在地上,因为接连不断的震动根本趴不起来。只能在哭喊声里无助的张望四周。
四周,只有血,不知多少房屋倒遢,落下的石块把人们化作没有意义的血肉,肆意流淌的鲜血里,没有人去理会孩子的哭声。
如果有明天,或许他们就能有无尽的快乐,永恒的生命,但是他们脆弱的生命让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下一刻什么会降临在他们身上,或许他们的生命将在今夜就化为虚无,永远见不到新的太阳。
孩子,只能这样哭喊,这样张望,这样无奈。
“这就是生命么?在轮回里无法解脱的生命么?”枫问自己,“不因为爱和恨,不因为对和错,只是因为宿命,我们死亡,只是在这因缘的聚散里,我们失去一切。这样卑贱的生命,被时光的巨轮无情的碾碎。”
“这就是生命么?让我们欢笑和悲狂的生命,难道就只是因缘的一个游戏,自然的小小捉弄?”大喝的时候,枫笑,笑得彷惶。
可是就在短短的一瞬间后,他的笑容冷了下去,轻轻的喘息声里,他的笑意冷酷,甚至狰狞。在地下支起长剑,数着胸膛里心脏疯狂的搏动,天王站了起来,把剑插在大地里,他说:“来吧!看看谁是自己的主宰!”
剑,已经插在大地里,既然三万年前的天王能够插剑在巨石上建立这座城池,那么三万年后的天王一样可以再造历史的奇迹吧?枫觉得心底里,那个三万年以前的天王在说话:“我剑所指的地方,我要它和平,它就永远不敢战乱!”
“我要这土地上,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主宰!”当枫念动这句话的时候,他象一个念动咒语的巫师,他狂乱的心跳停下了,这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梵天的神力,空明的天焰,天翼的轮转,枫所有的力量都被灌注在大地里面,他的瞳子里闪烁着莹蓝色的光芒,光芒流动起来,覆盖了他,然后流淌到地面上,涌向四周。一个椭圆的光团低低的压在地面上,飞速的扩展起来,耀眼的光芒覆盖了整个善见城。
没有了震动,震摄人心的安静里,天人们仰头呆呆的看着头顶流动的淡蓝色光芒,这三万年后再一次复生的神迹。
那个远去了三万年的“始天王”终于又回来了!当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回来拯救这片土地了!
没有人说话,所有幸存的人们都敬畏的看着街头矗立的天王枫。
枫笑了,笑的很无力,他实在已经灌注了全部的力量在大地里去镇住这座城。终于还是成功了!他救了这一切,就算他下一次会失败,他至少成功的挽救了它一次,维护了它脆弱的生命。拖着他的剑,他走向那个孩子。孩子已经站起来,挂着满脸的泪水,惊悸未定。“可爱的精灵,你知道自己给了我怎样的勇气么?”枫在心里问那个孩子。他现在只想抱抱那个孩子,知道他还安好,知道自己真真切切的救了他。
孩子拿小手抹了抹脸儿,傻呆呆的看他,枫不禁笑出声来,加快了脚步。周围的静默里,枫听见一声轻响,他停下步伐抬头张望。就这样,他看见那栋房屋坍塌下来,就在他面前几尺的地方,孩子头顶的房屋倒塌了,灰尘和石块擦着他的鼻尖落到地面上。恍惚间,他又听不见声音了,他几乎都不能肯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愣在原地看着。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面前不再有房屋,也不再有孩子,只有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