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伯拿眼角的余光看着守在门口的雨师,自觉很有愧。他丢了兄弟们的面子,大家纵横涿鹿城吃饭不给钱,是软硬不吃的好汉,怎么就被一杯热茶打倒了呢?
雨师的耳朵都要生茧了。
他承认自己进铺子那一刻有点腿软,于是信任风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去完成。不过他那也是因为昨夜拉肚子身体不好的缘故,抢劫本身还是很简单的。可是结果被风伯搞得如此温情,就让雨师不能不愤怒了。
不过雨师的怒火很快就被老板的小女儿压了下去。他看见老板的小女儿已经悄悄从后屋走了出来,拿出一块很是肥厚的鹿脯细细地切了起来。一边切一边把那对软媚的星眸投在风伯的身上,雨师忽然明白那块厚厚的鹿脯真的是切给他们的,而且不必付钱。
雨师舔了舔嘴唇,想着算了算了,大家打劫不过是为了吃肉,既然有肉了还打什么劫?他想风伯应该赶快站起来表示自己要走了,然后接过那满满一荷叶包的鹿脯,然后三兄弟旋风般地冲到谁家里去热上一锅汤吃肉。他早上出来的时候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抢劫上了,所以没吃早饭,此时饿得肚子咕咕地叫。
蚩尤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他想雨师和风伯肯定是放弃打劫的计划了。
他和雨师、风伯不同,偶尔还能吃上肉。因为他有个不错的属下刑天,刑天跟涿鹿城里所有开酒肆的老板娘都很熟,经常可以拿点好吃的回来。质子们有人对此颇不屑,认为刑天出卖了色相,不过刑天表示只要少君可以吃饱,再大的苦难他也可以一个人承受。
屋檐外的水汽泛了进来,有股新鲜清润的气息,蚩尤喜欢这样的天气。在他的记忆中,涿鹿城始终都是一座昏黄的城,只是平时始终扬着飞土,远看像是一朵翻滚的黄云。而下雨的时候,却像被一片云笼罩起来,雾蒙蒙水蒙蒙,显得干净。
“哗”,他背后乌青的葛布帘子忽然掀起,两条人影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蚩尤稍微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站住!站住!给我站住!”铺子的老板追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喊。
涿鹿城平静的街头被整个的惊醒了,街道两侧房舍的窗户都开了,人们好奇地往外望。
“把肉给我留下!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啊!”肉铺的老板抓着蚩尤的胳膊大喊。
蚩尤的第一个念头是兄弟们得手了,第二个念头是自己被抓了。然后老板就撒开两条短腿也冲进了雨幕里,把蚩尤一个人留在屋檐下。蚩尤茫然地往外踱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根本不像是个放风的。三个人冲出来的时候,他正透出近乎痴呆的笑容看外面下雨。
他急忙撒开腿追着雨师和风伯的背影,帮会的规矩是生死与共,这是雨师说的,蚩尤虽然不是很理解,不过记得很清楚。他若是不和雨师风伯一起逃亡,就算对不起兄弟。
于是长街上两个小贼跑在前面,老板跑在中间,蚩尤卖命地追在最后。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队伍。
最后蚩尤终于超过了老板,追上了雨师和风伯。他听见雨师气喘吁吁地怒吼:“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跟一块腊肉过不去?”
他不明白的是分明有一包已经切好的鹿脯在那里等他,为什么风伯却抢了墙角挂着的一小块腊肉。那时候他正死死地盯着鹿脯流口水,就看见一道人影“嗖”地从面前闪过。风伯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把挂在墙角的一小块腊肉抢在手里,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风伯不说话,只是甩开两条腿玩命地跑。那块辛辛苦苦抢来的腊肉被他一把扔给蚩尤,看也不再看一眼。
雨意空疏,风伯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想他该保持一个强盗应有的自尊,雨师说的,大家都是英雄好汉,不能用小白脸的伎俩。所以他想老板赊的肉他不能收,他一旦收下,就是自己背弃了梁山的道路。
他决心对不起那个女孩儿热切的眼神,继续打劫。但是他又觉得老板实在对他很好,令他不忍下手。思前想后,他忍无可忍,起身抓下了门口挂着的那一小块腊肉。他想这样一可以保全强盗的职业尊严,二可以不让铺子老板蒙受惨重的损失,是情义两全的做法。
他甚至想这块肉是不能吃的,晚上要偷偷地送回去,那是一个义贼应有的坚持……可是谁知道……那样亲善的人,当他真的伸手拿了小小的一块腊肉,竟然真的可以翻脸无情,像是追逐一个过街的老鼠那样追打他们,蹂躏他们本已所剩无几的尊严。
人情的凉薄,世间的惨痛,风伯觉得他无法告诉雨师和蚩尤,只能自己借着风雨的掩饰而流泪。
“站……站住……”胖墩墩的老板最终还是没有和年轻人较量的实力,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噜噜喘着粗气,“不能吃,那是我药耗子的……”
只有蚩尤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悲痛,也不愤怒,他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跟老大们一起出来抢劫。他只知道跑跑跑,他听见后面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无数人在放声大喊,开始好像喊的是“抓小贼”,慢慢地就成了“抓淫贼”。
淫贼?蚩尤的脑袋里“嗡”的一响。
他和朋友们一起撒开双腿飞奔着越过小车、越过矮墙、越过鸡笼。后面是喊打喊杀的人流,将整个街道上的一切踩得粉碎。蚩尤想象自己是一条裹在狂风中的飞龙,他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劲风所摧毁。而他自己就要腾飞起来,然后撞破那层看似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
就这样,日复一日,神农氏的少君、炎帝的孙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奔跑在涿鹿城中。
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二〗云锦·ThePrincess
雨停了。
草浪在风中起伏,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蚩尤的脚下流过。
一棵老树仿佛是被天空的沉重压弯了腰,横斜在水面上近乎倒伏。蚩尤坐在一根微微晃悠的树杈上,提着自己的鞋子,晃着脚丫。一尾游鱼“哧溜”一声在他脚下滑过,忽地就不见了踪影,蚩尤抬起头,看见粼粼细碎的水波去向远方,阳光仿佛碎金一样随着水波跳跃。
不远处的草坂后面升起一缕带着油香的炊烟,有人在那里烧烤。
此外整片茫茫的原野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晃着光脚丫,树杈在他身下咿呀咿呀地一起一伏。
雨师觉得蚩尤有点奇怪,并不太适合混黑社会。
首先是心太软,比如一只鸭子,如果蚩尤喂过它,蚩尤就绝不会喝这只鸭子做的鸭子汤,虽然他非常喜欢喝鸭子汤。雨师觉得这简直愚不可及,在雨师眼里,鸭子还在蹒跚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一道美味的鸭子汤了。至于喂鸭子,纯粹是给这道汤增辉添彩,和加盐差不多。
更糟糕的是蚩尤喜欢问为什么。
“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向东流?”
“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非拿这些白痴的问题来打发时间,雨师觉得他是真的想弄清这些问题。雨师觉得世界上根本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并不一定总是有因才有果的,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有为什么?
雨师想到这里每每觉得头大如斗,他想长此以往蚩尤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变成疯子,二是变成哲学家。
蚩尤后来终于验证了雨师的预言,他同时是疯子和哲学家——他变成了狂魔。
一个脑袋从草坂后面探出来,正好看见蚩尤呆呆地坐在树枝上。如果不计较衣着,那是一个非常狂野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只铜盆。
他叫刑天。
蚩尤觉得刑天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雨师和风伯也都承认蚩尤有一个近乎奇迹的侍卫。今天早晨蚩尤遇见刑天的时候,同样地出人意料。那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嚷着抓淫贼,三人被人流冲散了,蚩尤茫然四顾,看见有人掀开鸡笼,有人翻过水缸,有人钻进狗洞。这些人似乎要把涿鹿城掘地三尺,找出淫贼来。
蚩尤想他们只是抢劫了一点腊肉,并非淫贼,更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非常幸运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蚩尤踮着脚尖跑到一条小巷里,藏在一面凹陷的土墙后。那是他的风水宝地,每当酸枣成熟了,蚩尤就用衣襟兜上很多跑到那里靠在土墙上吃,没人会找到那里去打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