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狂喜地看他死去?
红绸飞舞,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地看见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地飘扬,一滴一滴,缓慢地垂落在尸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绸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因为我在少年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绸,跋涉千里,兴高采烈地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为什么还哭泣?又为什么我也想陪他一起痛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长大就要愤怒么?为什么要愤怒呢?
蚩尤缓缓地睁开眼睛,头顶的天窗里洒落融融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乱如夏夜流萤。云锦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蒙眬,两人彼此望了一会。
“做噩梦了?”云锦问。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那方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就和云锦一起躺在草席上看那个小窗户里的晴雨变化。魍魉和刑天两个天天赌钱,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赌,刑天输光了身上所有东西之后就开始用雨师风伯蚩尤乃至于公主下注,蚩尤估计整个冬天彻底完结的时候,刑天会把整个涿鹿城加上外面三千里旷野都输给小妖精。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魅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平静地梳自己的似水青丝。风伯和雨师百无聊赖,于是互相说自己家里父兄的糗事,自揭家丑让他们都有快感,整日里呵呵笑个不停。但是这两天终于没什么新鲜的糗事可以说了,雨师已经连续重复了三次他老爹让九九八十一个老婆们互相较量才艺来选正妻的故事了。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雨师说。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发白日梦,“我还可以勇一把,让公主看看我太昊部男人的飒爽英姿。我都想好了,我临死要口占一绝,面对侩子手微微一笑,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后公主就看一柄鬼头大刀落下,我的血哗哗地喷上天空,你说哪个女人看到这样的英雄好汉会不倾倒啊?”
“要不是因为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地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风伯说,“我说你这暗恋得天下皆知,人家就是不睬你你也惨得太离谱了一点。”
他扭头对另一边的魑魅说,“我不是对你指桑骂槐。”他们三个并排靠在土墙上,眼神一般的朦胧。
“呸,跟我有屁关系?”魑魅淡淡地说。
“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啊,”雨师说,“你说我这样的男人哪里比不上蚩尤?我还是他老大呢。”
“不过我看得开,”他又说,“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这样一起挂掉也不错,这时候我们还没长大,兄弟们还是一心,不会出现将来公主嫁了蚩尤我心怀怨念,或者我们为了女人大打出手坏了兄弟义气的事。反正当质子早知没出路,趁着我们大家都好朋友,”雨师幽幽地叹口气,“砍头时候云锦公主掉眼泪就算是为大家一起掉的,我也沾光。这么想着好像也有点开心。”
“真苦情的人生。”风伯说。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魍魉忽然问刑天。
“当然怕死,你们这些没有过女人的小少男,还有那边那个没有过男人的千年小妖精怎么能体会一个坐拥涿鹿城数百寡妇心的成熟男人对生命的留恋?”
“那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蚩尤问。
“废话,我为什么不喜欢?”
“同时喜欢这么多?你真博爱。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你们年轻人对爱情要求太高,那些都是幼稚!”刑天说,“寡妇们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我也喜欢蹭肉吃,蹭觉睡,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只是要个人陪着?那她们喜欢你么?”
“什么叫喜欢?”刑天望着屋顶出神,“大概是有一件东西一个人什么的,有一天丢了,再找不到了,才会知道是不是喜欢吧?”
蚩尤坐直了,诧异地看着刑天,揣摩他说话时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还是第一次说出那么有深度的话来。
“装作自己很有深度的那种话我也会说了,年轻时候泡小妞儿经常说,那时候有一个神农部的小妞儿总喜欢靠在我胸口在月光下河水边听我说对这茫茫宇宙的思考,直到天亮连个嘴儿都不亲。”刑天说,“现在可不一样,大家都很坦诚,脱剥了便做了一处!”
刑天自顾自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她们大概忘记我了吧。你知道脱剥得太快,忘得也很快,我觉得脱衣服的速度和忘记的速度之间,一定有些关系。小东西,来猜猜这把是单是双?”
“双,”魍魉想也不想,扭头看着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啊,你想哭现在趁早。”魑魅说。
“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长生啊,就像是一间不知道摆什么家具的大房子,空荡荡的,让人生厌。”魑魅说。
魍魉抓抓脑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蚩尤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说点开心的,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愿望么?”
“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现在还是这么小,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魍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