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狂魔在前面站住不动了,后面的两人两妖跟了上去,看着狂魔用脚把地上一块石头上的青苔蹭去。

那是一块碑,用蝌蚪般的文字写着:“九黎”。

“嘿,这是到了么?”风伯说着,上下左右地看,“怎么没见人来迎接?蚩尤不是炎帝的孙子么?在这里该很有地位吧?”

“它算是来迎接的么?”雨师指着面前的一具骷髅,它被一杆长枪从上而下贯穿了脑颅,枪杆紧贴着它的脊柱,把它扎在地里,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那杆枪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铜制的枪头上满是绿锈,而枪杆更有趣,这根被砍下来削好磨光的木头居然在漫长的时间里焕发了生机,长成了一棵小树,在骷髅的头顶张开了亭亭的绿色伞盖。

“这是一个树林妖精用来作为警告的标记,”魍魉说,“警告一般人不得轻易接近,因为有危险。”

“什么危险?”风伯问。

“也变成这样子,头顶着一把伞吧。”魍魉说。

“小妖精你每次说笑话都很冷你知道么?”风伯感觉到一股幽幽的寒气。

狂魔继续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他身后。那根青色的发丝绞碎了灌木之后,渐渐出现了石头道路,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房屋。那些寂静的房屋,在这个地方默默地站了不知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它们都像那根枪杆一样恢复了生机,把自己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树丛,苔藓覆盖了木头的表面,红色、青色和白色的花盛开屋顶,巨大的根系从墙根扎进土里,不知名的绿色鸟儿从漆黑的屋子里露出头来,对着这些陌生人鸣叫。

“我噻,蚩尤的老家是这样?”风伯说,“难怪他有时候气质像个诗人。”

越来越浓密的树荫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阳光,寒气越来越重了,他们走在一个树林般的九黎城里,看不见一个人。

最后狂魔在一栋巨大的屋子前站住了,那栋屋子的一半已经坍塌了,另一半斜靠在一株高大的蕨类植物上,像是个臃肿疲惫的老人,门则像是漆黑的大嘴,几十年来一直这么大张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狂魔按住额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但他又摇摇头,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这是九黎?九黎怎么会是……”魑魅环顾四周,“一座死城。”

“我听说过啊,黄帝战胜了南方的炎部,把一切都摧毁了,可是过了几年,它奇迹般地又复苏成城市了。”魍魉说,“松鼠们告诉我的,它们说,不要在夜里接近那座城市啊,夜里那里只有白骨和倒塌的房子啊,阳光是那座城市的钟啊,钟声敲响的时候一个样啊,钟声平息的时候是另外一个样啊。”

大屋前的一人高的架子上吊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在徐徐的风里幽幽地晃着,却不发出声音。它的木头钟舌落在地里,长成了一蓬蓝色的花草。

“不要再学松鼠说话了,这只能越发显出你的幼稚。”魑魅拎着魍魉的领子,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

狂魔慢慢地走向那张漆黑的大嘴,拂开垂下来像是门帘的绿萝,走了进去。阴暗而寂静的大屋里仍然有着人住的气息,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铜灯,灯碗里的油已经干了,墙壁上挂着木弓木箭,似乎在不算太久之前还被人用过,没有像其他木头那样开出花儿来,一只木马在角落里无声地摇着,苔藓已经覆盖了木板铺的地面,一行脚印清晰可辨。

“有人!”风伯说。

他们沿着那行脚印向前,走进一间小些的屋子。在一张床上,他们找到了一具魁梧的骨骸,外面穿的白色布袍子已经朽烂,每一根骨头都是火焰般的红色,蜘蛛正在肋骨之间结网。骨骸的手里握着一柄磨盘般巨大的战斧,半插入地下。床对着一扇巨大的窗,阳光照在火红色的骨骸上,出奇地温暖和安详。

“是炎帝。”魑魅说,“他已经死了,不算太久,也许几年吧?”

“是前辈英雄啊?”风伯说,“应该拜拜的。”

雨师拜了拜,神态虔诚。

“我猜你许愿是干翻黄帝。”风伯说,“我也拜拜。”

“小妖精你许愿干什么?”风伯发现魍魉也在拜。

“许愿这件事结束了魑魅嫁给我,每天都不离开我,听我讲松鼠的故事。”魍魉说。

“那你拜错人了。”魑魅说。

狂魔走上前去,伸出金属的手,轻轻抚摸裂开的斧刃。他抓住了斧柄,用力拔起。第一次他没有得手,炎帝的骨骸死死地抓着那柄斧。狂魔再次用力,他力可拔山的胳膊没能敌过那几根干枯的手骨。他们僵持着。

“老爷子显灵了!”风伯说。

狂魔漆黑的眼孔和骨骸硕大的眼眶相对,狂魔把骨骸拉得上半身离开了床。

“这爷孙两个现在是不太方便用眼神交流。”风伯说。

他忽然愣了一下,看见骨骸的眼眶里有一抹光流过,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老人的眼神。混杂着悲伤、淡然、欣慰、苍凉等等等等的表情,是一个人活了一生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一切,居然就在那一抹光里一闪而过。

骨骸的手慢慢松开了,无力地躺回床上,狂魔提着战斧转身走了出去,骨骸巨大的眼眶里,飞出了一只有着蓝色磷光翅膀的蛱蝶,在阳光里轻轻地舞蹈。

众人走出了大屋,走到铜钟边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轰然巨响。那屋子崩碎了,掩埋了以前的一切。

夕阳西下,他们站在大屋废墟后的石碑边,石碑上刻着八十一个人的名字,狂魔抚摸着每一个名字,似乎在竭力思考。

“你记起来了什么?”魑魅拍拍他的肩膀。

狂魔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炎帝的孙子辈,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被黄帝杀死在坂泉的战场上。”魑魅说,“足够你悲愤的。”

“我感觉不到悲愤,”狂魔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只是想让涿鹿城消失,还有黄帝。”

“如果不悲愤为什么要毁灭掉涿鹿城?”魑魅问。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石碑后是一座坟墓,坟墓被挖开了,墓碑歪斜,雨师、风伯、魍魉围着那座坟,魍魉辨识着上面古老的蝌蚪文字。

“确实是写的‘刑天和山葵’的合葬墓,”魍魉说,“用斧头刻出来的,炎帝干的。”

“这么说那家伙一直是个行尸了?”风伯说,“他在坂泉一战就死了,可又活了过来,一直跟着蚩尤。想起来真让人头皮发麻,你说那个大个子总是一脸淫贱而阳光的笑容,还有那密林般生长的胸毛和一身腱子肉,哪里就像行尸了?我们居然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雨师看向狂魔的方向,“跟那边那个差不多吧,我们现在也没觉得可怕。”

“我在那块石碑上看见了‘山葵’这个名字。”魍魉说。

“蚩尤的姐姐,”雨师说,“这么说来刑天是蚩尤的姐夫。”

“他跟涿鹿城里那么多寡妇有勾搭,那些人都是坂泉之战时候轩辕部死鬼们的老婆吧?”风伯说,“难道这家伙想在另一个战场上讨回他失去的?”

“他大概也记不得了吧?只是想找当初那个女人。”雨师说,“找了一个又一个,像狗熊掰苞谷一样,然后丢掉,因为找不到他想啃的那一个。”

“别告诉蚩尤了吧?”风伯说,“反正我看他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他记不得了,这样不是很好么?”雨师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人有的时候难过,是因为记性太好。”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