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你啊,”蚩尤看了一眼嫘祖,继续挥舞他的菜刀,“可是你有女人,有很多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很妒忌。”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公孙轩辕又问。
“那是你的女人么?我们要把她抢走,然后把涿鹿城烧了!那就公平了,我们没有的,你们也没有。”蚩尤说,“一切都玩完!”
“你真的就对这世界不再留恋了?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不再留恋了?”公孙轩辕一脚把他踹下龙车。
“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下坠的蚩尤看着下面绿幽幽的涿鹿城,“什么时候有过?”
没有过的,将来也不会有,这种牢笼一样的地方,就该毁掉!
雪白的燕子从乌云中忽然现身,它像是俯冲的雄鹰那样接近蚩尤,拖着一幅白练。蚩尤想也不想伸手抓住,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色的衣裙在风里飞舞。
“云锦!是云锦来救我们了!”恶人们鼓噪起来。
云锦?蚩尤想,是那个生来长着翅膀的女孩么?总在极高的天空里沉睡,也是他们的同党。有人曾经告诉过他的。
云锦在天空中盘旋,每个恶人都抓住了那幅白练。云锦展开了流溢光辉的羽翼直冲入云层,公孙轩辕和他的兄弟们紧追。恶人们一起挥舞手臂叫好,雨师把怀里的熟肉拿出来抛给他们每个人,他们迎着狂风流云,大口地啃着熟肉,对公孙轩辕吐口水,腰间插着鲜血淋漓的菜刀。但是龙车越来越近了,他们就要被追上。
恶人们有点焦躁。
“神山的兄弟们来了!”雨师激动地指着东方,“看!看!”
一匹玉色的麒麟撕开了云雾奔行在那边的天空上,它的背上是持双枪背插六杆靠旗的好汉,它的身边那条黑铁塔一样的大汉上脚踩黑色的旋风,它的背后那个带着雉羽冠的英雄狂舞,唱着雄浑浩荡的歌,而那黑压压的人群之上,一个魁梧如铁塔的男人腰带长河般的大刀,挥舞战旗,振臂狂呼。
“晁盖!晁盖!”雨师大喊。
“晁盖!晁盖!”恶人们都大喊。
蚩尤心里真是感动,他想这就对了,一切都和他所想的那样。那些神山上的英雄,他们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在极东方一处云雾缥缈的大泽中央矗立着那座山,山上都是些英雄好汉,他们整日里只是习练枪棒打熬身体,在他们的兄弟需要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无论何时何地,即便远在天边。
他们是一定会来救他的。
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两方的人马对上了,云锦带着他们离开了战场,他们眺望着远处天空里的雷光纵横,一个个激动的眼里泛着泪光。
“带我们去更高的地方啊!”蚩尤看着脚下的云飞快地流过,对着上面大喊。他忽然想去云锦睡觉的那片天空里看看,他想象那里就像是一座黑色玄武岩的宫殿,白云做它的地毯,白衣的小公主的双翼在气流中微微颤动,睡在风的手上。
可耳边传来了裂帛的声音,白练忽的断了,他们一群人往下坠落。
“喂!喂!”蚩尤对着天空伸出手去,对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云锦喊。
云锦没有停下,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瞬间蚩尤看见了她的脸。蚩尤觉得很奇怪,那个会飞的公主云锦没有脸,本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白。云锦直冲向天空的最高处,在蚩尤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点。蚩尤下坠着,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瞪大茫然的眼睛。
他想这座涿鹿城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座城的一切都是很好的,这里有酒喝有肉吃,有他刀柄会的兄弟们,有杀人跳舞咯咯轻笑的妖精,他们是涿鹿城四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不忧伤也不烦恼,一心只要把这个讨厌的城破坏掉。
但那个没有脸的女人他不认识。那不是和他一起在深夜里走路的云锦,他才不会和一个没有脸的怪物一起走路。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破绽,蚩尤按住额头,觉得有点恐惧。他的世界就像是一个薄皮的鸡蛋,那个没脸的云锦是这鸡蛋上的一条裂缝,再来一击就会碎掉。
那不是云锦,他想,那么谁是云锦?
他坠入了水中,浑身一凉,同时听见四周几声水响。
蚩尤从深绿如墨的水里站起身来,他身边雨师风伯他们也纷纷露出头来,他们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泽中央,水清且涟漪,水底是墨绿色的水珊瑚,水面上横亘着一株倒伏的古树,青色的树藤缠着它。远处的天空里还是雷鸣电闪,想必神山的英雄们还在和公孙轩辕他们死战,他们势均力敌,这场战争也许会持续上万年。
“嘿,那边有座大屋!”共工指向不远处的绿色雾气。
蚩尤看了过去,那里隐隐约约的,果然是一座大屋,像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大屋前燃着一堆火,像是路灯,有人在故意指引他们道路似的。
“打劫打劫!”风伯抽出玄铁菜刀,“挡我路的,杀他全家!”
恶人们又一次鼓噪起来,涉水向那座大屋而去,水声哗哗。水里游动的青蛇被惊动了,划着水纹飞速地离去,蚩尤的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别去……”他说。
他不想去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古怪的感觉,那座沉寂的屋子里藏着什么秘密。那里有一个出口,离开这座涿鹿城的出口。但是蚩尤觉得离开了这里外面会更可怕,那条路通向不可知的未来……或者过去。
但是没人听到他说话。他迟疑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已经走远了,蚩尤往前看只有绿色雾气里几个朦胧的背影,渐渐的背影也没有了,只剩下涉水而行的哗哗声。
四周真是安静,远处的电闪雷鸣也听不清了。蚩尤觉得那个小小的恐惧在悄然生长,他不想离开他的朋友们,于是提着玄铁菜刀追了上去。
他追着那涉水的哗哗声进入雾气,他距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哗哗声越来越清晰。
“老大!等等我!”他喊。
他忽的停下了脚步,涉水的哗哗声消失。他站在幽深的绿水里,身边涟漪一圈圈扩散出去,四周空无一人。他追上了那涉水的声音,但涉水的人是他自己。他的头颅深处隐隐作痛,他想不起来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许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兄弟和妖精,他只是一个孤身涉水的人。
他低头,在绿幽幽的水纹里看见一张少年的脸。
他抬头,看见那座巨大的漆黑的屋子站在他的面前,门前一堆火焰在风里摇曳,仿佛巨大的蜡烛。
他从后腰摸出了玄铁菜刀,握紧刀柄。没什么,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得像个男人,冲进去抢东西,谁挡他的路,他就杀掉那人的全家。他不想再犹豫了,不想怯懦,不想像个胆小鬼。他的心底深处有颗恐惧的种子在悄无声息的生根发芽成长。
“你要放下刀么?放下刀,他们就杀你。”
“你怜悯你的敌人么?等他们喘息完了,他们就杀你。”
“你要忍让么?等你退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就杀你。”
有个乱发如狂狮的老人在他的小小牢笼里说。
他父母早亡,远游他乡,是个虚弱又胆怯的孩子。他从小就很懂事,知道不想被欺负的办法,莫过于在别人欺负你之前欺负他,不想死的办法,就是在别人杀你之前砍出去,只是没有胆量这么做。可后来他明白了,不能当怯懦的小孩,因为怯懦的人最后会只剩下自己。
很孤独。
他不喜欢孤独一个人。
蚩尤从火堆里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柴,扔上大屋的屋顶,那里覆盖着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在火焰前拍着手狂笑。
他举起刀,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咆哮:“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