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品全集》·[其它]
【紫薇劫】(《紫薇·残红·风华》杂志版)
辣汁浇面,卤黄牛肉。
冬夜,月在云间,风满天。
彻寒如水。
一个落泊的人,一头凌乱的发,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一双蒙眬如醉的眼睛,一柄剑。
徐州城,结柳街,深夜,风若渡在这条小街上唯一开着的一家小面铺子里吃面。浓浓的牛肉汤滚着鲜红的椒汁,一小碟切得如纸一般薄的卤牛肉,无酒,风若渡却似已醉。夜越深,他看向街边的眼神就越恍惚。街边,垂柳依依,随风自在,他的眼睛就随着柳丝的飘飞在黑夜里无依地漂泊。他的脸上还有笑容,但却好像被不停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苍白。好在,没有人会注意。这样的夜里,他是唯一的客人,连卖面的老黑头也已靠在炉边半梦半醒。这样的夜,山东道上青年名侠“无忧无恨笑红尘”的风若渡居然随着风声微微地醉着,微微地笑着,微微地叹息着。
忽然,他的眼睛睁开了,蒙眬如雾的瞳子竟然有了灿烂如朝阳的光彩,他长身而起,端起辣得让人合不上嘴的面汤,在一阵忽如其来的猎猎寒风里一饮而尽,用手捞起碗底的牛肉渣送到嘴里,使劲嚼了几下,意犹未尽地道:“好辣的辣子,就是少些花椒……”浓浓的汤汁溅在他洗得苍白的衣裳上,他看也没有看,挥袖擦干了额上的汗珠,从袖子里掏出十个铜钱扔在桌子上,伸手挽起桌上苍白的剑鞘,提步而出。
风中,风若渡修长的身影迎风直立,可是却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孱弱,仿佛是等着无穷无尽的风把一棵高树摧折。
可是,他是在笑着的。
一出了店门,他脸上就现出了一抹动人的笑容,那种笑容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过客,悄悄揭开十丈软红的一角,微笑着看世间的悲欢离合,带着少许怜惜,少许感慨,或者还有少许无奈,眼睛里竟然有一些寂寞的慈悲。
他的眼睛里,是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各不相同的人,有的像公侯,有的是乞丐,有顾盼嫣然的朱衣少女,也有方步轻摇的白衣公子,或站或坐,甚至还有席地而卧如得道高僧般的人物。风若渡也知道,还有三个人藏在屋檐上,一个人遁在土里,至于最后还有一个人,他在哪里连风若渡也不知道,但是风若渡肯定,“紫薇斗数”的二十八宿都来了。没有这整整齐齐的二十八个人,绝对结不成这个名动江湖的“二十八诛天大阵”,没有这个阵势,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杀气逼得小街上的寒风已经开始倒流?风若渡正在“风眼”里,刹那间,似乎手中的“残红”宝剑都被压得弯曲了起来,在这个静静的时刻发出了一声若叹息般的低吟。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每个人都是江湖上闯荡多年的豪杰,每个人都有不凡的艺业,今天却联手来对付一个人。在紫薇斗数里,他们驻守的地方分别在从玉门关到百越的几万里地面上,而且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和一个普通门派掌门人较量的实力,但是今夜他们不惜奔驰千里来徐州一战,且绝无松懈,不仅是因为那是紫薇之令,而且因为这个人——风若渡!面前这个懒懒地笑着的风若渡。
风若渡,“掌中无剑”风若渡,“赤剑动九州”风若渡,“无忧无恨笑红尘”风若渡。风若渡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神话,一个梦想,一个传说。
十四年之前,“紫薇斗数”振起于江湖,宗主“紫薇”据传出于蒙古皇室,和当今天子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紫薇从未借助朝廷的势力解决江湖事,他并不需要。没有人知道紫薇是怎样一个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是近一百年来中原武林黑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他只能用矛盾来形容,出身于皇室的贵胄却是黑道的不世魔君,武功深不可测却素来手不沾血,一生隐秘不出韬光养晦但矢志一统江湖,纵容手下在江湖道上翻天覆地。最可怕的是其人才智已非常人所能想象,据说,十四年前紫薇乍现江湖时,曾以少林般若掌接少林住持惠通大师“大金刚伏魔心印”,历三个时辰,出招三千七百余招,令惠通大师手足狂舞不能停歇,终于在少室山悔忘林中挥拳一日一夜,力竭而亡,少林终于含恨接受朝廷封号,立身中原武林之外。而六年前,他又以一只竹片对武当掌教听鹤真人的“万川归海”剑法,双方对峙三日两夜,走步七万余步,剑意凌空相击,飞鸟不敢落!却终于一剑不发,由听鹤真人亲自送他下武当山,随后听鹤真人闭关七个月,苦思剑法,终无所获,耗竭心力,狂呼吐血而亡,自此武当式微。从此江湖虽大,诸门诸派却鲜有胆敢力抗朝廷的人,因为惊才绝艳的“紫薇”座下已经聚集了黑道上几乎所有成名的高手,白道的门派也争相献媚。
道消魔长的时代,谁愿意做英雄,如果做英雄的命运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三年前,默默无闻,微笑而落泊的风若渡下帖求战归顺“紫薇斗数”的黑道“月沙会”头领范无双,一剑之间斩范无双。他提其首级在山东“汇泉楼”上酌着一小坛白干的时候,江湖白道上为之大动。名动八表的昆仑派掌门师叔何不怒恰在山东,闻听无名少年风若渡约战范无双,奔驰百里前往观战,终于晚了一步,只见风若渡在汇泉楼上扶栏笑饮,一时风采,天下无二。何不怒为之心折,与之把酒纵论江湖人物。风若渡去后,何不怒居然欢饮达旦,酒醉中仰天长啸道:“天降异才以拯中原。”并约白道数十名高手往观范无双的尸身,那一剑的神异,众高手居然无人可以解说清楚,当真如梦如幻,令人痴醉。
此时,风若渡已若神龙渺矣。
从此,归附“紫薇”的黑道门派无不胆寒,江湖上更是出现了不少白道少年好手,与紫薇相抗。其中便有几与风若渡齐名的少年名侠风华,从不轻易收徒的昆仑派掌门师叔何不怒曾亲自指点风华的武功,并收他为义子,对他的器重可见一斑。虽然紫薇本身的势力仍然如日中天,包括风若渡在内的众人都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在风华等人的浴血奋战下,其外枝邪教已尽遭打击,江湖上才渐渐有了些许生机。
江湖人酒醉之余,常比较风若渡与紫薇之间的高下,无不以为以武功而论,风若渡乃中原武林唯一可与之一战的人,二人之才均是百年不遇,倘若一战,必将惊天地,动鬼神。但白道式微,也有人担心紫薇终会集众人之力谋风若渡性命,到时这轮刚刚升起的红日,恐怕就将西垂。有此想法的人往往不敢轻言,因为江湖人最重口彩,自然无人希望风若渡遭难。
但是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仿佛风若渡和紫薇都默默等待的宿命,该死的就将死,是风若渡,还是二十八宿?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没有一个不是黑道上纵横冲杀的狠手,落泊书生风若渡,自然也决非待宰的羔羊。风若渡艳绝天下的“残红”剑和二十八宿绝世无匹的“二十八诛天大阵”对决,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他们都来了,都像在探头看那迷茫的命运,不知道掀开了帘子,将是谁的死亡?但是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如果真的是宿命,又有谁能躲得过?就像怎么也挽不住的时光。
是不是正因为这样,所以落泊的风若渡,还在微微地笑着?
夜是这样的深,以至于二十八宿中的大哥“公子”司徒谦都有些颤抖,在微微透进轻裘的冷风里,轻轻地颤抖。但是他还是很有信心,紫薇座下的二十八宿都是从黑道上数千名的高手中选拔出来的,没有高人一筹的地方,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身,“朱紫仙姬”的蓝玉剑,“枯心大师”的“转生诀”,“盲丐”的奇毒“不欲生”,“二意侯”的富贵神枪……实在太多太有名了,每一样武功都可以在一个瞬间把不知多少冤魂送上黄泉路,何况还有他“公子”的“断送秋”之剑和那谁也看不见的杀手之王“无树非台”曾无憾随时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的“截空一击”。
所以司徒谦还并不那么担心,这二十八种武功在紫薇的操练下便是今天的“二十八诛天阵”,青城剑派“还梦剑客”赵禅就是在这样的阵法下被击杀。名动四海,号称“天下第二神剑”的赵禅传说是宋室宗亲,在中原武林中享有崇高的号召力,也因此成为紫薇振起后的重点诛杀对象。面对“二十八诛天阵”的赵禅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他的剑,就化为了一片血雾,一片消散在风里有如空幻的血雾。那时第一个从这修罗地狱般的杀场里醒来的就是“公子”司徒谦,击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时,二十八宿的每一人都如同入梦。他没有看见血雾,他只是知道自己正默默站在无边的细雨中,头顶有阵阵轻雷。
那时,正是严冬。
他常常想,那一招的力量是不是真的招天地之妒,所以天降怒,冬雷作,春雨至,鬼夜哭?但是他不怕,因为他背后并不只是二十八宿,还有紫薇!无往不胜的紫薇!就算他连紫薇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也一样为这种着魔一样的情绪所控制——只要他们二十八宿在一起,有紫薇的“二十八诛天阵”,无论是谁,也只有哀叹自己的命运。
那么,还在微笑着的,微笑着仿佛已经遗忘了一切的风若渡呢?
风,更冷了。风若渡终于叹了口气,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拔剑了!没有耀眼的剑光,也没有奔雷一样的速度,叹息声中,“残红”轻轻地滑出了剑鞘,握在风若渡修长苍白的指间,仿佛一个秋梦中初醒的女子,半梦半醒间倦倦地伸了一个懒腰,纤纤的腰显得分外柔弱。
“残红”剑!
那柄绝色佳人的秋愁一般的残红剑。
这是司徒谦第一次看见那柄剑,和剑上淡淡而又艳艳的轻红,以及明媚入骨的轻红中不易察觉的脆弱。一根银亮的白线穿破剑脊,似一道银虹穿破滚滚红尘,分外地亮,亮得连司徒谦都愣了一下。这个时候,残红剑悄悄震动了一下,好像短暂地离开了风若渡的手,当它停下来的时候,司徒谦忽然觉得那根白线居然染上了一点点粉色!而“朱紫仙姬”岳摇红看见的时候已经慢了半个刹那,她看见的也和司徒不同,她看见的是风若渡背后漆黑的空无里面扬起了一丝血光,一个黑色的人影好像从虚空里倒了下来,倒在风若渡的脚下——“无树非台”曾无憾,死了。随后她如此真实地看见了风若渡的“消失”,他和他的残红,一起被微微的风吞噬了。然后她看见了长长的街头飘起的无数血丝,有如兰花慢慢抽出长长的枝条,同时有无数朵凄厉的血色兰花在这样的夜盛开在静静的街头——带着没有生命的绝艳,寂寞地盛开!那虚空不见里,恣意杀戮的神魔已经逼近了她,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蓝玉剑,她只知道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她的——宿命!谁能向空虚里出手?她是不是只能等待,等待死亡?她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是司徒的手,司徒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却是淡淡的安慰。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温柔的司徒,她也是第一次感到这般的恐惧,只想要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能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
身边的“枯心大师”挥出“转生诀”无上内力的时候,司徒居然也微微地笑了一下,很像风若渡的笑容,寂寞的慈悲的笑容。他知道那是徒然的,他也和岳摇红一样在等待——死亡。他很想在最后能做些什么,所以他轻轻拍着岳摇红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给她一点儿安慰。他只是忽然发现,原来岳摇红的身上也还隐约有着属于小女孩子的一点点柔弱,自己呢?自己身上是不是还剩下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公子”应有的对女子的温柔?他却没有时间再想。
岳摇红看见了司徒喉间喷涌出的血光,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样的虚弱,像那些高楼上幽幽独居深自寂寞的大家闺秀一样,她不再害怕,只是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然后一束冰流穿透了她的胸膛,她倒下前,一只手稍稍挽了她一下,但是她仍像一片散尽了生机的落红,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最后看见了身后一丈开外斜斜插地的那柄残红,她看见剑脊上的白线现在居然红艳得几乎要弥散到剑刃上去,已经压住了剑身的轻红,红得,就像自己的唇。
她知道挽自己的是风若渡,他和他的剑不在一起,难道他真的可以杀人而掌中无剑?可惜她也没有时间再想。
她只听见蒙眬里风若渡最后的一声叹息,带着微微怜悯的感叹。
小街上,现在有二十八具尸体,和在风里越发孱弱的风若渡。风若渡的叹息声停下后,就只有风声。
可是一点点细碎的敲打声却打碎了这宁静,风若渡回过头来。一个白衣似雪的少年,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头顶结着一张白绫巾,正随意地坐在地下,倚着街边的一堵土墙,拿着一根青青翠翠的竹枝,七八尺长,拇指粗细,笔挺如枪,在随意地敲打着地面。风若渡笑了一下,不言。敲打声渐渐规则起来,只是仍旧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是,小街上他和风若渡之间的一段,却有烟尘不断地从地上扬起,越扬越高,最后,直如滚滚飞沙。
烟尘中,风若渡已经被竹枝头上沿地送来的内力制得不敢移动分毫!
一会儿,少年不再敲地,烟尘落回地面,街上的尸首和风若渡的双脚均入地三寸有余!月光破云,少年抬起头来,月华照在他脸上,居然是一张俊美逼人的面孔!一个少年男子,他脸上却绝非清俊,而是艳丽!一个艳丽妩媚甚于岳摇红的少年,明珠美玉一样的面孔上漆黑的一对眸子像黑色的宝石一样,月下,静静地看着风若渡。
风华。
几与风若渡齐名的白道少年名侠风华。
北风——风若渡。
南风——风华,艳而锋利的风华。
风若渡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
“本来是。”风华静静地说。
“你来自然不是来帮我杀他们的。”风若渡已经不笑了。
风华淡淡地接口道:“我知道你能杀得了他们。”
“那么你就是来杀我的了?”风若渡冷冷地说。
“是。”
风若渡叹了一口气道:“是紫薇派你来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