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那么冷的早晨……”说话的时候,他点漆一样的双眼就看着青衣老人。
青衣老人心里一动,一阵忽如其来的寒冷包围了他。虽然,他知道那话决不是对他说的。绝艳的风华抱着绝艳的残红剑,在风里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身上那种纵是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弱就消逝得干干净净,他回头看着薄雾里的江水,很随意地说:“该上路了吧?”声音贴着石板缓缓流向四周。
一乘四人小轿从雾气里迅捷地来到风华的身边,一个三绺长须的中年文士跟在轿边,对风华微微欠身道:“公子请。”青衣老人脸上隐隐掠过一层苍灰,文士只是微笑,他人虽然高大魁梧,那双眼睛里却总是蕴着些笑意。风华揭帘上轿时,文士的一双眼睛不经意地扫过风华的脸,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风华如刀似剑的冷冽目光像是融化在文士双眼的煦暖里,文士淡淡道:“姑苏张梦尘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三生之幸。”风华不言,带剑入轿,轿帘垂下之时,文士看见他双眼远远地望着江上雾里漂浮的小舟,散漫无系,轿帘一落,遮住他清澈而空洞的眼睛。文士微微摇头,挥袖道:“起轿。”黑衣少年拉了老者一把,道:“姑苏张先生,精七梦藏形之术,五行参化,三天遁甲之学名盖江南,老爷子没有发现他,不足遗憾,不必挂心。”
文士也笑道:“小兄弟好眼神啊!欧阳先生‘随意大开碑手’,硬功天下第一,晚辈也是早有所闻的。请。”
老者和少年紧随轿子左右,文士只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有江边小舟,依旧随波起伏。
行不数里,文士忽然在轿后道:“停。”四个轿夫当即停在原地。
张梦尘走到轿子前,歉然道:“请公子稍停些时候。”
回身对前面路上道:“朋友自何方来?想必久等了。”
此时青衣老者欧阳天方已经觉察到前方雾里有人,单袖一挥,一道阳刚内力随着长袖涌出,雾气顿时被拂开,一个持剑的青年静静地凝立在路边十余丈远处,欧阳天方一拂之下,内力远传十余丈,修为之高,骇人听闻。
但是持剑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微微一躬道:“请风公子留步。”
轿中的风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杜泓兄别来无恙?”
杜泓冷然道:“托风贤弟之福,愚兄安好。”
风华轻声说:“杜兄何不在昆仑精研剑术,二十年后当有所为?”
杜泓昂然道:“学剑不用,非我之愿。”
张梦尘笑道:“好气概,请公子稍等片刻,待在下领教杜少侠的剑术。”风华沉默少时,道:“我急欲晋见宗主,此人不妨交由欧阳先生对付,我们尚需先生领路呢。”张梦尘也不争辩,温然一笑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这就拜托欧阳先生了。起轿。”四个轿夫随即前行,路过杜泓身边,杜泓也不阻拦,只看见轿帘一动,风华有些苍白的面孔露出来,静静地凝视了一眼杜泓,微微闭上双眼,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又远去了。
雾气渐渐被晨风吹透,天地初开,安静得如同母亲怀里安睡的婴儿。
杜泓浴血满身,在风里,他觉得冷,他模糊地想:“为什么没有阳光?如果能再温暖一点儿,也许还能再多支持一会儿,如果能有一点儿阳光照在我的伤口上……”
杜泓身上已经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左臂也已为欧阳天方威猛无俦的“随意大开碑手”拧断,鲜红的血色已经吞噬了他的紫衣,他似乎已经流干了血。
欧阳天方的情形好得多,他只在肩上中了杜泓一剑,但是他心里的寒意不下于杜泓。他记得杜泓拼着把左臂送到他“鹰爪写石”一式下让他捏断,一剑猛刺他心口的时候,昆仑派那种偏执孤戾的剑术爆发出来的威势。他决不相信杜泓这样一个年轻人已经练成了昆仑镇山之术“何不归去”心法,可是他居然能把剑法的威力催发到这种程度,那么唯一可想的就是杜泓根本不准备活着回去!他在把左臂送上来的时候并不是相信自己的剑会先刺中欧阳天方,而是他完全不再在乎这只手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拼命与欧阳天方一战。
无论成败,不计生死!
欧阳天方忽然希望杜泓能倒下去,他已经占尽上风,可是他再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对手,可是杜泓还在那样地站着,似乎只要他还有一滴血,他手中那柄长剑就会一直盯着欧阳天方似的。如果,他连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他的鬼魂会不会也这样不屈无悔地盯着欧阳天方?欧阳天方不想再等了,对峙一炷香的时分后,他终于祭起了他的成名绝技“率意帖”一式。铁一样的双掌破风而来,杜泓居然没有再出手,他这才发现,他连再出一招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他挣扎着笑了一下,看着欧阳的铁掌。
欧阳天方轻易地拿住他的“灵台”、“曲池”大穴,他长叹一声道:“我家公子劝你回昆仑习剑,二十年后当可谋一代宗师的地位,你又何苦不听?这样的惨败又有何英雄?”杜泓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奇迹般地红润起来,他费力地笑笑道:“我又怎么输了?”他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嘶哑的笑声震得欧阳天方耳边嗡嗡作响。
他大声道:“四位大侠早就等在前面,风华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见不到紫薇的了。我就是要拖住你,学剑十年,今日方得一快,谁要当个什么狗屁宗师?”
欧阳天方愕然松手,道:“难道你不惜一死,就是要阻止我家公子见紫薇?难道死你也不放在心上?”
杜泓冷笑道:“风华血债累累,我们纵然倾整个武林之力,也不能让他逍遥,若是没有人敢出头,我武林一脉怕是全要为紫薇所制,归入蒙古朝廷之下,去做行尸走肉吧?”欧阳天方呆立无言,俄而又是一声长叹,运指如风点了杜泓穴道,他矮下身来双眼盯着地上的杜泓,道:“倘若中原武林都是你这样的汉子,又怎会到这等地步?”飞身而去。
地上的杜泓被他封了止血的穴道,神志尚不丧失,他看见的,是欧阳天方眼睛里的感慨和无尽的热烈欣慰!
欧阳天方赶到的时候,八极杨叶,武当铁针,少林赵长容,关外裘望海四人化圈围住轿子,风华仍在轿中,张梦尘一身血色立在轿前,尚在强自支撑。四人想是忌惮于风华的武功,尚不敢随意逼近,况且张梦尘的武功果然不同凡响,以一对四犹然不倒,又重创武功最刚猛的裘望海,杨叶的内息也有些紊乱,正是对峙之局。
欧阳天方大喝一声跃入场中,他回身拜在轿前道:“公子无恙否?”
风华在轿里轻声道:“多亏这位张先生了,欧阳先生来得正好,今日是我晋见宗主之日,我不想出手,就请先生助张先生一臂之力。”
黑衣的少年忽然关切地问道:“老爷子受伤了?”他揭开轿帘,探头道,“还是由我代欧阳先生出手吧?”
风华犹豫片刻,才点头说:“好吧,你要小心!”
少年回身缩回头来,刚要上前,风华忽然从轿内闪电般地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拉住他的手腕,稍停片刻才道:“欧阳先生,他阅历甚缺,年纪尚幼,不知能不能还是请先生出手?”欧阳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脉难以言喻的爱怜,他轻轻摸摸黑衣少年的头,微微笑道:“愿为公子效死。愿公子一帆风顺,吉祥如意。”
说罢,不再停息,直扑武功最强的武当铁针。
黑衣少年脸色一变,急切地说:“我……”
风华无奈疲倦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
黑衣少年终于无言,回身退下。
此时,张梦尘也加入战团,欧阳天方大喝一声:“公子快走!”
他们两人联手顿时在四人的包围里拉出一个缺口,四个轿夫脚力惊人,抬轿飞奔,直冲出去,黑衣少年和杨叶对了一掌,回身飞踢铁针,一招之间将他们各逼退一步,长呼一声:“欧阳伯伯,你小心。”也随轿子而去。
这边,欧阳天方和张梦尘以绝世武功牵扯住赵长容等四个人,铁针退后一步问道:“杜泓此时如何?”
欧阳天方道:“是条汉子!”
裘望海怒道:“道长是问你他现在如何了!”
铁针却道:“如此,足矣!”
大袖一挥,刚柔并济,双袖直缠欧阳天方的双手,一场恶战毫不留情地展开。赵长容四人的武功已在中原白道中居魁首的地位,但是欧阳天方不要命地力拼,赵长容数次想突出战群追赶风华都未得逞。张梦尘无奈,也打起精神独斗铁针和杨叶,把赵长容和裘望海留给了欧阳天方。他“七梦藏形术”飘逸诡奇,杨叶内力已损,其实伤更重于裘望海,不一时便中了张梦尘一记“点尘指”,眉心鲜血暴出而死。铁针大怒,转柔为刚,一招“下断福地,上冲清虚”急欲置张梦尘于死地,不知正中了张梦尘的圈套,给他袖中银针穿喉。
张梦尘转身看时,正是欧阳天方力劈赵长容胸前三大穴道,赵长容一时不及回防,穴道中击,晕死过去。旁边的裘望海红了双眼,“飞鹰撼天”十四腿全数踢在欧阳天方胸口,欧阳天方惨笑一声道:“好刚猛的腿法!”飞吐鲜血而亡。裘望海也力尽倒地。
张梦尘眼见横尸一地,幽幽叹道:“历来江山一战,英雄一怒,便可怜了多少生灵!”回身欲退,忽然他心口一痛,愤然回身一击,得意绝技“点尘指”全力施展,身后的裘望海胸口中指,倒飞一丈,鲜血从胸口喷了出来。
张梦尘怒道:“亏你成名英雄,好生的卑鄙!”
裘望海咧开嘴艰难地笑道:“我功力已尽,不如此何以杀你?你身为汉人,屈膝为那效忠蒙古的魔头做奴才,老子不要什么名头,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狗东西!”
张梦尘无言半晌,仰天凄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姑苏张梦尘以汉人之身行汉奸之事,死不足惜?”
他猛地狂笑数声道:“你又怎知我是汉人?我阿科台乃蒙古英雄博而忽之后,大元当政为朝,我投效本族,何来屈膝为奴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