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宗主一次赐给在下如此多解药,想必一月之内毒都不会再发作了!”声音大笑道:“好,斟酒,我们且谋一醉,醉中堪论江山。可别忘记把东头的主座留给我。”风华于是走到石桌的西头坐下,拿桌上的壶斟了两杯酒,他斟酒的时候,细细的水声中,听得那个声音轻轻道:“此处好山水,未饮先可醉也!”他觉得一阵浓浓的慵懒的倦意,蒙眬中觉得自己一生中最熟悉最信任的人在身旁对自己微笑,他真的有些疲倦了似的,就这么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那声音淡淡地道:“解药也是毒药,用得多了,自然会睡着,现在还不知道,也真是有些傻了。”声音中的柔和,浓得化不开。
一个范阳竹笠遮面,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月白长衫的人从小屋后面负着双手走了出来,他一出来,就像和漫山遍野的百合花一起飘扬,随风自在。
他走到风华的身边,俯下身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风华,起身笑道:“范大先生易容术无双无对,真乃武功外的一绝,你们四兄弟同行三十年,连兄弟给掉了包也不知道,真是好生令人羞愧。”一个轿夫哼了一声,剥掉头上的斗笠,扯掉脸上的胶皮面具,昂然迈出道:“范一航苦心经营,为你一眼识破,夫复何言?死无所怨,请你摘掉头上的竹笠,让范某死个知足!”那人微笑一声道:“何必着急?不妨共饮一杯,来过这个地方的人本来就少,难道我不能尽地主之谊?”
范一航也不多说,抓起桌上风华斟的一杯酒,仰脖灌下肚去。
那人也轻笑着品了品酒,而后一饮而尽,漫声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范一航脸色大变,抢过酒壶,揭开盖子猛喝一口。
“咣”的一声酒壶坠地,范一航退后数步,颤颤地说:“你……”
“还是这酒,还是这人,江山已变,时光不再而已,范大先生已失楚狂之气了。”那人微笑声中揭下了竹笠。
轻轻恍惚着的人,蒙眬如醉的眼睛,落魄中带着些怜悯世间的慈悲笑容,淡淡的又让人心惊胆战的孱弱,无忧无恨的过客掀开尘世的一角笑着变幻的红尘。
风若渡。
范一航颤抖着嘴唇道:“你是他?”
风若渡轻笑颔首。
范一航声嘶力竭地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紫薇十四年前就能打败惠通大师,你那时候决不可能有那样的功力!”
风若渡仍是那样淡然的笑容道:“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不能与范大先生一叙了。”范一航道:“原来你不是真的紫薇!”
风若渡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坐下道:“也是,也不是,虽然在下不曾见过惠通大师,但是听鹤真人的绝世剑法还是于六年前有幸领教,令人大开眼界。”
范一航颓然坐倒,叹道:“你为什么是他?”
风若渡微微叹了口气道:“家父术颜本是前朝皇上之子,可惜家母乃是汉人,故而先皇过世,虽以家父辅政多年,最宜继承帝位,然蒙古诸部皆不愿,是以让位于过世的储君,我少叔之子,当今皇上。皇上以家父让位之德,但为诸部排挤不能立于宫中,故遣于江湖,期望能一统中原武林,安邦定国,是以有紫薇。紫薇者,帝王星相也。故紫薇即为天子。我乃本朝皇封淮海王,血统所系,勉强不来的。”
范一航不解道:“那你又为何杀范无双和二十八宿,与自己作对呢?”
风若渡举杯一祝道:“中原黑道门人以紫薇势大,纷纷前来,但黑道难以管束,朝廷也不希望黑道坐大,必使时局混乱,所以必以黑白两道相杀为上。可惜白道势弱,天下间,少的便是一个英雄,不是么?况且,白道中有范兄、何老爷子这样的英雄人物,相谈高楼上,其中快意,我和范兄的感觉并无分别。两年前天庸关上自在饮酒笑杀人,你我三人联手笑退长蛟会七百水鬼,范兄当时又何尝不满怀慷慨之气,在天庸关铭石为记曰:‘问剑天下,不知屈悔’,长歌之烈,犹然在耳!”范一航冷笑道:“好一个‘英雄人物’,你逼迫风华杀何大侠,现在他双手俱断,生不如死,全是拜阁下所赐。”
风若渡淡然笑道:“范先生莫非也有妇人之仁么?两军相争,纵然父子兄弟难免反目,何老爷子昆仑宿将,武功名望称雄一时,我虽然不忍,但是造化弄人,进一步易,退一步则已不可能了!”范一航愤然道:“你何不让风华连我也杀了?”
风若渡柔和的双眼轻轻看看趴在桌上睡着的风华道:“不是不想,是怕他不能,反而白送了性命。何况他杀了‘风若渡’之后,我已知道是范大先生背后策划行事,可怜天下人想杀的却都是他,而不是你我。”
风若渡的眼光深深凝在范一航的瞳孔里,他还是微笑着说:“我利用风华杀何老爷子,范先生利用风华来杀我。范大先生何尝不是忍人所不能忍?何老爷子两只手腕,你我各断了一只而已,难道先生要都怪在下么?”
范一航长笑一声道:“你武功精绝,不杀你必毁我中原武林一脉,若能将你格杀,莫说七条人命,再多七条人命老夫都不会皱半点儿眉头!”
风若渡的笑意忽然变得有些冷,他缓缓道:“恐怕不只七条人命吧?铁针、杜泓、赵长容、裘望海他们不都是你中原武林的擎天之柱,架海之梁?你特意透露消息给他们,使他们一路拦截风华,只为打消我的戒心,据说不世人物欧阳天方一个时辰前也力战身亡。连这个不懂事的风华的命,恐怕也是先生桌上的赌注吧?”
范一航昂然道:“正是,纵然要老夫自己的性命,老夫也在所不辞!”
风若渡轻笑着合上双眼,淡淡地说:“我相信先生,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和先生喝酒。”他怅然望着百合花丛说,“范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才是同道中人!”说着回头看看犹在梦中的风华,叹着气说,“这样的傻孩子,又怎么能学你我争夺天下?”范一航无言,良久才站起身来,问道:“难道就是因为他阅历不足,你才挑中他来玩这场把戏?”
风若渡怔了一下,随即,他又笑了,笑得快乐,笑得温柔,笑的时候,他眼睛里轻轻落下了泪珠,闪亮的泪珠闪在他的眼睛里,流在他的面颊畔,落在他的白衣上。
范一航却看得出,那并非忧伤,也不全然是快乐,而是混杂在进退得失爱恨悲喜中难解的痴痴缠缠,和终于解脱出来的一点点欣喜。像是一个铸剑的剑师在炉火边投入自己的青春少年,熬瞎了一双慧眼,终于能手抚自己梦想中那一把神剑的快乐和轻愁,还有对昨日那些痛苦的日子尚存的惊悸。他苍白的手轻轻摸着风华漆黑的长发,指间的温存,眼中的爱怜,微笑中的珍惜,是那十年归来的少年游子凝视酣梦中那青梅竹马的豆蔻少女,吻落她睫上的泪珠,一盼一顾间已深深许下的天长地久的相依相偎。
在风若渡醉倒漫山百合的的笑容中,范一航脸色惨白道:“原来她是女子!”
风若渡微微摇头道:“这样一个秘密,中原武林中顶天立地的范大先生都不知道,我一个魔头却知道得那么清楚,不是很好笑么?”
他轻轻地对梦中的风华说:“如果没有见到你在苏州长街上,重檐斗拱中的那个笑容,我今天怎么会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如果不是你在钱江阁吹的一曲‘问君愁’,我又怎么会总在日落时分的高楼上痴痴笑笑?如果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我又如何会少年白头?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又何必有这些心痛的日子?”
然后他说:“傻瓜,一切都好了,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忘记了一切。你将是我蒙古皇帝尊贵的母亲,你再也不必在这些凡俗的事中间挣扎,我们终于有超脱这苦海的一日了!”
范一航哆嗦着嘴唇道:“你要……?”
风若渡笑道:“范先生想必知道上古所传的秘方神药‘离恨丹’?”
范一航打了一个寒噤,缓缓道:“能够除忧却恨,忘却今生的‘离恨丹’?”
风若渡点头道:“皇上为西域番僧所诱,沉溺于密教‘天魔舞’的淫戏,气血大亏,已不能有儿女。太后哲儿帖恐皇上无子嗣,封疆亲王谋夺皇位,已经令我速返宫中,我若生子,将立我的长子为储,以镇皇威。”
范一航冷笑道:“老夫对于皇家内斗毫无兴趣。”
风若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所以,我一定要带她走,天下人都必须以为白道风华已经背叛中原,投身蒙古,否则,她的儿子又怎能做我蒙古皇帝?她不忘却,她又怎么愿意和我走?”范一航叹息一声,幽幽不绝。
他道:“想不到你如此多情,此一节我与风华苦思多日不得其解,总不晓得为何你就选中她。却原来是一个‘情’字作乱!”
风若渡苦笑道:“连她自己也猜不出来。”
他又轻轻对风华道:“你要不是那么强,我又怎不想你能保持当初那个样子,我又何必用药?你要扫荡江湖,你要铲除魔道,你要扮成男儿冲杀,你要一个人闯荡天下,难道真有那么大的仇么?难道黑黑白白、恩恩怨怨就这等重要,让你不停地行侠仗义,让你连对我多笑一下也没有时间?如果,那天,在灯下,你对我多说些话,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惜,你还是让我走了……”他笑着对范一航说,“范大先生看我这一计如何?天下人都以为风华杀我,而背弃中原武林。没有人见过紫薇,从此我自毁容貌,谁也认不出我来,皇上百年之后,她就会是我蒙古的太后。二十八宿不在江湖,从此黑白两道势均力敌,相杀至死,只是恐怕先生是看不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粒黝黑的药丸,扶了风华的肩,想把药喂她吃。他轻轻拉了一下风华的胳膊,发现她昏睡正熟,身体仍绷得紧紧的,他轻笑了一下,本来准备取出的抱在风华怀里的残红剑也没有动,只是把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肩膀上。
他把药丸放在石桌中央,离恨丹黑色的光芒让范一航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这莫非就是中原武林的劫数,无法逃脱的宿命中挣扎的武人难道还是逃不过为异族所屈的命运?
一步,一步,他终于退后十步,手抚腰间青萍剑柄,道:“请!”
风若渡也前进数步,空手垂在身侧,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拱了拱手道:“范兄果然是真正的武人,明知艰险,仍上前一战,决不屈从!我当以双手力接先生观天七剑,九九算筹!”范一航脸上微微一苦道:“并非艰险,乃是必败!”
随即他脸上一切的神情都消失了,握剑而待!
风若渡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范一航干燥稳健的双手,以他的武功,确有一击而杀范一航的自信。所以,在这个不算太漫长的等待中,他已经分了神,在漫山百合的凌风摇曳中,他已经看见了风华在金銮锦帐中的香梦初醒,甚至那慵懒的眼神,和额上微微沁出的细密汗珠。他会折一朵百合花,插在她如云的长发上,带她看大都烟尘中的落日,在依依流连不去的晚霞中一笑忘忧,凝在天长地久的时空里宁静的一隅。
但是范一航忽然轻轻弹动的眼皮惊醒了风若渡,他发现范一航在如斯紧张地看着他的身后,于是,他感觉到了,他的背后并没有风声,却有一缕寂寞的寒意。
他没有躲,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掀开了宿命的帘子,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躲不过什么,他只想再看得清楚一点,正如当日没有拔剑的司徒谦和岳摇红。
于是,他转过了身。
剑本已经抵着他的背心,剑手慢慢地刺出那一剑,甚至在出剑的时候压制自己的心跳,他果然是什么也躲不过了。他回过了身,寂寞的寒意带着绝色佳人的秋愁,回首惊艳的轻红划进了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