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哀帝元年冬,晋北国,有马小镇,大雪连天。
夜深,老瓢给火盆里加了一把柴,烧得旺旺的,咒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
火盆的光只够照亮门前一片,一片片雪花大如铜钱,不远处那株鬼手般的老柏弯弯曲曲地升上天空,老柏旁那尊石摩陀脑袋上雪厚一尺,跟戴了顶白帽子似的。山里人相信这东西是山神,能镇住邪气。取暖酒肆在进山的口子边,距离有马小镇有六七里路,山里还有个小镇名叫“白毛”,住的都是些老人。这一带有个不好的风俗,觉得人老了气就衰了,不吉利,家人年纪大了就送到山里去住,隔几天送点吃喝,等死而已,所以有马小镇上只有青壮年。把石摩陀立在进山的路上,是镇那些老家伙的邪气,也是个界碑,警告老人不要出来,出来就得挨打。
不过那些老而不死的老家伙们倒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赚钱的办法来。
赌博。
商人们都好赌,但是赌输了难免有不服气的就械斗起来,有马小镇是个热闹的镇子,晋北国的军官们经常来查赌,酒肆都不敢太嚣张,只是小赌怡情。但是山里的白毛小镇就不一样,赌局开得很大,多少金铢都敢往桌上押。赌局是那些等死的老家伙设的,也不抽头,只是求赢钱的人留下点吃用的东西。军官们也可怜那些老家伙,又嫌晦气,从不进山查赌,山里的赌局就越发嚣张,听说一局赌注太大,金铢都数不过来,只是拿大秤粗称一下。靠着这个营生山里的老家伙们过得也不错,能吃上白面,穿上蚕丝衣服。
老瓢的东家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山口开了这个酒肆,让进山赌博的商人们喝一杯壮壮胆,暖暖身子,生意不比有马小镇上的酒肆差。不过这年冬天的雪实在太大了,接连十几天不停,雪深三四尺,高大的夜北马都走不动路,商人们也就没有赌博的兴致了,只是所在有马小镇上骂娘,取暖酒肆也好几天没人光顾了。
一个人看店自然不开心,黑漆漆的一片,听着雪落下来簌簌的声音,总觉得要闹鬼。
老瓢一愣,慢慢地站了起来,那簌簌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雪落的声音,倒像是…有人踩着雪走路!
簌簌声停止了,一个漆黑的影子站在老柏下面,一言不发,吓得老瓢心里抽紧。不过他立刻看清了,那是个活生生有影子的人,只是穿了件漆黑的大氅,披下来一直遮住脚,风帽遮脸,不过还是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很苍白。
“客人这是要进山?”老瓢招呼,“这雪可大,进山的人就没几个。”他是想说你现在进山也没人陪你赌。
客人没有回答,低着头,重重地呼吸。他的胸口起伏,气流从喉间流入流出,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架破风箱被用力拉扯着。
老瓢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袍子,“客人你是害了病?休息一下?”
“这是,哪里?”客人发出嘶哑的声音,“白毛镇,还有多远?”
老瓢听着有点起鸡皮疙瘩,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客人的声音很奇怪,没有任何起伏,更不带什么感情,一个字一个字单独蹦出来,彼此没什么关联。老瓢小时候有马小镇上来过一个马戏班子,里面有个河洛巧匠会做一种能说话的傀儡,傀儡说话的时候就把胸口的木板拆下来给人看,里面的机括转动,一枚枚铜簧被轮流拨动,僵硬的一个个字就从傀儡上下开合的嘴里蹦出来。客人说话的调调和傀儡像极了。
不过那傀儡只能除了说话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着,客人却慢慢地走向了老瓢,老远的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
“这里是有马镇啊客人,进山就是白毛镇,不过路难走啊,歇歇脚明天出太阳再说吧。”老瓢点头哈腰,他相信客人不是什么山精鬼魅,大概只是害了热病烧昏了头,要不然怎么身上热得厉害又说胡话?
客人不说话,径直走进酒肆里,四下张望张望,没有坐在桌子旁,而是挑了一个屋角坐下,背靠着墙,低着头,双手抱怀。
老瓢想他多半是没钱,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避寒,那身黑氅看起来质料不错,原本是贵价的货色,可是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了,满是鸟粪的痕迹,边缘像是狗咬过一样不整齐,让人觉得他穿着这身在荆棘丛生的地方走过几年的路。老瓢是个孤儿,靠吃百家饭长大,心地不错,觉得他有点可怜,摸了两个冷馒头送过去。
“吃吧,不要钱。”老瓢说完掉头就走。客人身上那股闷闷的热气让人靠近他就难受,老瓢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病会不会传染。
老瓢坐在火盆边,一边烤手,一边偷眼瞥着这个不付钱的“客人”。客人盯着馒头看了很久,慢慢地伸出手去,抓到馒头的一刻,他变得像是条饿了七八天的狗似的,不顾一切要把馒头往嘴里塞。他没啃几口,忽然干呕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半个冷馒头落在脚边。
“吃那么急干什么?噎着就喝口水。”老瓢说着起身拿了个熟铜杯子,给他倒了杯温水送过去。
客人干呕了一会儿止住了,又看着那杯水发呆。他双手把杯子捧在胸前,却没有喝,呆呆地看着杯中的水。他忽然哽咽着哭了起来,哭声很低,气息断续,要多哀痛又多哀痛。老瓢有点受不了了,不知怎么的,听了那客人的哭声,他浑身发毛打冷战,比深夜在坟场里忽然听见女人哭还要可怕。
“哭得跟野狗一样,是被赶出家门了?”老瓢心想,忍了忍,没把他撵出去。
客人哭了一会儿停住了,蜷缩成一团喃喃自语,老瓢听不清,也没兴趣。夜深了,脑袋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地把头磕在膝盖上半睡过去。
直到他被屋外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那是种风声,诡异的风声,极其的紊乱,像是屋外原本吹着雪片的长风被切成了无数碎片。那些风的碎片围绕着取暖酒肆旋转,一些模糊的黑影在窗外一掠而过。
老瓢看了屋角的客人一眼,客人像是也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来,沉默地看向窗外。
老瓢心里有点不安,打了盏气死风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柴门。屋外什么都没有,飞雪斜斜地飘落,被风吹着堆积在老柏的树下,堆了快有一人厚了。光亮能照到的地方,什么脚印都没有。
“有人么?”老瓢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喊声被风吞没了。
“咕——咕——”鸟鸣声响起在老柏顶上,似乎是回答老瓢。
“原来是鸟。”老瓢松了口气,又有点诧异,这么冷的天,什么鸟不抱窝,还在外面飞来飞去?老柏顶上的那个乌鸦巢老板嫌不吉利,春天时候就叫老瓢捅掉了。
静了一瞬…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无数的鸟一齐鸣叫,汇成声音的狂潮,扑面而来。头顶那片漆黑的天空像是由无数的鸟组成的,四面八方充斥着它们的声音,如同妖魔的笑声。老瓢把手中的气死风灯不顾一切地扔了出去,双手捂住耳朵。
灯油泼洒在老柏前的雪地上,烧成一大片。
老瓢看清了。光秃秃的老柏上,站着无数的鸟,漆黑的鸟,从上到下,挤得没有什么空缺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老瓢,火光映照之下,鸟眼莹莹发亮。
“那么多乌鸦?这人得多大的霉运才能招来那么多乌鸦?”老瓢想着,觉得一股阴寒之气刺透棉衣。
几千几万双眼睛同时眨了一下眼,老瓢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老柏顶上那只最大的鸟儿张开羽翼,扑棱棱地飞起。老瓢这才看清楚,那些不是乌鸦,而是鸽子,毛色如墨的鸽子,每一只都有山中的巨隼那么大,爪子上泛着漆黑的铁光。满树的鸽子都跟着它一起起飞,羽翼切开空气的声音就是刚才老瓢听见的怪声,活了十九岁,老瓢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那么多鸽子,密集得像是蜂巢被挑了之后飞出的蜂群。它们略略拔高之后,平展双翼,滑翔着扑向取暖酒肆的柴门,这时它们不再是蜂群了,是飞翔中的箭雨!
“妈呀!”老瓢惨叫了一声,没命地奔回屋子里,一把带上门,靠在门背后直喘粗气。
鸽子坚硬的爪和喙击打在柴门的对面,像是无数铁箭矢,老瓢感觉到背后传来的震动,不敢挪动,生怕被鸽群把门冲开了。他庆幸那个多事的老板在雪落之前非逼着他进山找了些上好的硬木树枝重新钉了现在的柴门,原先那张破板门要是还在,会被像纸一样撕裂吧?
“撞邪了?触怒山神了?还是这客人…偷了鸽子的蛋?”老瓢脑袋里乱哄哄的。
“快快,看看窗子关紧了没有?”老瓢冲着客人喊。
客人默默地站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成群结队一闪而过的黑影,那是鸽群在外面环绕着茅屋疾飞。它们在找路钻进来。可这也不容易,晋北不比宛州越州,天寒地冻的,屋子可以破门窗却一定得避风,一入冬取暖酒肆的窗户就被一块木板封上了,只留了几条缝隙透气。
“你犯什么傻?”老瓢急得想跳脚,这些隼一样大的鸽子,给它们找空隙钻进来,还不给啄死了?他四下瞅了一眼,看见墙边靠着一柄草耙,抓过来把门一顶,这才算脱身了,扑过去把窗子上的木销插紧。
刚想喘口气,就听见木板钉的屋顶上传来“咕咕”声,一仰头,看见屋顶上那个忘记修补的洞里露出一只鸽子的脑袋来。那个洞只有拳头大小,鸽子身体太大,一时进不来,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那双眼睛直盯着屋里两个活人,莹莹然碧绿的。
“该死的!”老瓢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摸出自己闲来打鸟的弹弓来。这柄弹弓从小帮他解决了不少吃饭的问题,非常趁手。老瓢摸了一粒石子,仰头就射了出去。石子打在破洞的边缘,没有命中。以老瓢这柄弹弓,要是中了,打碎鸽子脑袋大概不是问题。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鸽子把头缩了回去。这份躲避的本事,完全是只警觉的猛禽。
“还敢把头伸进来?”老瓢大喊。
话音没落一滩黄白色的鸽子粪落在他肩膀上。这只是开始,越来越多的鸽粪从那个不大的空隙落下,淋了他一头一身,简直不知道多少鸽子在那个洞口排泄。这些鸽子报复心之强,简直比镇子上的女人更甚。
门外窗外都传来一波波的震动,是鸽子集群撞在上面,这些鸟儿像是不怕撞得粉身碎骨也要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