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知多少次,她想狠狠一推桌案,站起来掉头出门去,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她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一个小小的武官参谋,还是依仗祖上的军功,原本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可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因为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大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敖氏,以静思之蛇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七大世家中,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卷入了喜帝即位时的“哀喜夺嗣之乱”,还是站在胜利者喜帝的对面,所以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剩余的六大姓中,白氏是皇姓,百里、敖和息是诸侯之姓,江氏稍逊,但江氏以豪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是可以借钱给皇帝的人。

唯有云中叶氏,这是奇怪的一姓,没出过诸侯,人丁凋零,论财富,江家人剪一枚指甲都能压倒叶家人。

可没人质疑过叶氏名列这七大姓的实力。

叶氏出名将,绝世名将!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承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这就是叶氏七百年声威不倒的“道”。

军道。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暮鼓悠悠,屋里静得叫人黯然神伤。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薄西山的皇室去送死。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瘫痪的半边身体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区区一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

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父亲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

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太傅,末座那位孤身前来的女将军是什么人?居然也有幸来吃熏风暖阁里的宴?”有人瞥见了叶雍容,偷偷问绕着桌子敬酒的谢奇微。

“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名将之血最后的传人,云中叶氏的叶将军啊。”谢奇微竖起拇指,“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在羽林天军幕府里当参谋。”

“参谋?”周围的人都失笑。

一个小小的参谋,在这个豪门世家的宴会上实在不值一哂,简直是一只蚂蚁游走在大象群里。

谢奇微也呵呵地笑,意味深长。

立刻就有伶俐的谋士从谢奇微背后闪出,“这是太傅的仁厚啊,云中叶氏虽然没落了,究竟是我大胤七大世家之一,国之栋梁,今日是太傅的寿诞,怎么能不请来出席呢?”

“有理有理,我最敬重的,就是忠心皇室的国之栋梁啊。”谢奇微举杯。

一瞬间,所有客人都心知肚明了。出身寒门的谢奇微如今摆一个宴,七大世家除了不能进入帝都的姬家都要出席恭贺。如今的大胤朝已经不是老贵族们手中的大胤朝了,新贵如谢奇微这样的人,已经牢牢地把持住了权力!

“太傅千岁!”客人们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撩人,客人们也趁着酒意肆无忌惮起来。几个客人把舞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们陪酒,舞姬们也顺从得很,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吐气如兰。宾客们男女杂坐,醉眼蒙眬,好色之徒把舞姬搂在怀里,手不老实地在她全身上下摸捏。舞姬娇吟出声,谢奇微敬完了酒回到珠帘后坐下,也不管外面渐渐都没了礼数,只是跟皇帝的幼弟、年轻的建王敬酒。

叶雍容如坐针毡,满座就只有她一个女宾,这样淫靡的场面,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

琴声忽然振作,如古钟轰鸣。

满座琴师中,忽然有一人以一张桐木琴奏起了雄歌古调,仿佛脂粉群中破阵而出的一支铁骑。

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张桐木琴不动则已,一动就完全压住了场面。其余乐师原本察言观色,知道客人们的淫心动了,自己也就放纵起来,吹笛的摇头晃脑,奏琴的身子倾斜,乐声靡靡。此刻却像是被一罐清水浇在头顶,浑身凉透,不得不重新回到了清淡幽静的宫调中来。他们中不是没有人试图挣扎,但是那张桐木琴的琴音中竟然带着一股强雄之气,令他们不敢造次。

熏风暖阁里的暖气似乎散了好些。

叶雍容扭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抱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点头,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像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立刻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听说这位国手为嬴无翳奏过琴。

嬴无翳原本看中了风临晚所居的“瑟然听莺居”,亲自上门是要看看宅子,看看怎么修葺一下好当自己的府邸。但是听完了风临晚隔墙奏的一曲之后嬴无翳调头离去,提刀在门前划了一道线,说,“有人越过这条线去打搅风先生清净的,就杀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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