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叶雍容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蔷薇红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寒泓。剑锋所指,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剑上的寒气高涨,她轻盈得像一片红叶,飘在寒风中。风临晚的琴声越来越高涨,这果然是一首极耗心力的曲子,满座乐师没有人能够看得清她手上的动作,琴弦上飞动的与其说是一双素手的影子,倒不如说是千百双手。风临晚大汗淋漓,冰雪般的脸色涨得通红,鬓发都黏在脸上。

极悲、极烈、极恨,那是蔷薇皇帝在醉中对着火宅般悲怆的世界长呼。

“所以你要破阵而出吧?因为你心里有那么多的怒火和不甘啊…”在座的百余人中,有人喃喃地说给自己听。

长瑟轰鸣而起。

乐师们惊讶地闪开,隐藏在风临晚身旁的少年暴露于所有人的目光中。他是那么个一尘不染的、白玉般的孩子,坐在一张几乎和他自己一样长的大瑟前双臂舒展,五十根弦齐鸣,自高而低,像是从稚嫩的少女到耄耋老人同声呼喊。

天下齐哀。

风临晚对男孩点头,露出嘉许的笑容。但是男孩却看不见,他一双漆黑的瞳子黑得不带任何光,眼中没有焦点。

他居然是个盲眼的孩子,却以堪称“绝世”的琴技操着那样一张大瑟,和风临晚的琴声呼应。

两人合力,琴声交织着去向巅峰。

“好啊!来吧,这就对了。”项空月轻声说。

只有很少的人还能保持镇静了,这间暖阁已经被琴声化作了战场,每个人都在暴风雨中颤抖。此刻靠在柱子上的人遥遥对着风临晚举杯。

琴声把剑速催到了极致,叶雍容笼罩在怒涛般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被灯火照成火红色。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

“多一人鼓瑟,操琴人轻松很多,舞剑的人却已经驾驭不住了啊。”项空月摇头。

“叶将军这剑…舞得不是很好?”息泯不解。

“舞剑的人要驾驭剑,而她如今已经被剑驾驭了。”靠在柱子上的小胡子男人放下酒杯说。

叶雍容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的剑舞本来应该举重若轻,但是长瑟加入战局之后,琴声益发宏大,但她自己却有些不适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了,只不过和嬴真他们拼了一杯烈酒,可胸口里像是烧着那团火,总也不熄,而且越来越燥热。她的酒量决不至于这么差。

她努力调整呼吸来对抗心里的燥热,就无法专心舞剑。可越是难以驾驭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

她已经乱了。

“呲啦”,一片红布从剑圈里飞出,叶雍容的快剑从自己肩头的切下了一片。那柄佩剑两侧开锋,很容易自伤,那一剑擦过,叶雍容肩上多了一道血痕。

风临晚心里一紧。

“别停!”叶雍容紧紧地咬着嘴唇,运剑如狂风。她的发髻散了,长发飞舞。肩上的疼痛不要紧,但她既然上场了,就要舞完这一曲,叫那些男人知道,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依然还在!

“有没有必要这么要强啊?”项空月忽然笑了。

这一刻那个明媚高挑的红衣女将军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倔强的孩子,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他忽然很开心。

“烦劳。”他转身在一个额间贴着金花的舞姬旁半跪下来,满脸的深情款款。

舞姬不知道这个优雅的贵公子为什么忽然行此大礼,抬头看了他一眼,脸儿就红了,深深低下头去。项空月也不含糊,解开她笼在身上的白纱舞袖,从她莹莹如玉的胳膊上把舞袖给褪了下来。

“这时候未免有点不合适吧?”息泯一则赞赏这个朋友的勇气,二则有点摸不着头脑。

项空月把白纱舞袖套在自己的白衣外面,看着息泯,“我看起来怎么样?”

掌声响起。

曲声剑声之外,有了第三个声音。宾客们转头看去。一个套着白纱舞袖的年轻公子缓步走向叶雍容,是他在击掌,每击掌就近前一步,每一步都踩在风临晚的节拍上。他的步伐曼妙,他的神采飞扬。

公子在叶雍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叶雍容大惊。这家伙大概是疯了,此刻琴声即将入破,她的剑几乎失控,剑锋在公子面前飞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脱手而出。公子一笑,舞袖洒洒展开,他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无声无息地闪入剑影中,洋洋起舞。

他的舞蹈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里来去,如同闲庭信步。以那件舞姬穿的七尺白纱舞袖,他舞出了雄浑之极的力量,举手投足凛然生威。叶雍容忽然感觉到自己重新能够控制住剑了,这个公子从一开始的击掌就是在为她找回舞剑的节奏。她的舞姿也渐渐和公子合拍,忽然间婉转曼妙起来,叶雍容跟随着公子的节奏,贴近他旋转,像是红色的燕子围绕大山飞翔。

“《若依》?”叶雍容震惊。

“《若依》?”风临晚也震惊。

云中叶氏一直有个说法,说自家所传的《破阵》之舞只是一半。蔷薇皇帝白胤创制这首舞曲的时候,蔷薇公主陪伴着他,所以这是两个人的共舞。蔷薇公主没有能等到蔷薇皇帝登基,等到皇帝登基,和他共舞的人已经死了。皇帝于是修改了舞谱,把一半舞谱删掉了,那一半是女舞,名叫《若依》。

蔷薇皇帝白胤就是这么个男人,后来他也宠幸了不少女人,和她们生下皇子皇女,否则也没有大胤朝流传七百年。但是他绝对不跟这些女人跳舞,甚至看不得他写给蔷薇公主的舞谱流传在世上。

当初送给那个女人就永远是她的,就算毁了也不给别的女人。

此时隐隐约约地,两本舞谱重新并在一起,公子俨然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叶雍容就是那个前无古人的祸国之女、风华绝代的蔷薇公主。

风临晚心神激荡。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却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却自呈在她面前,那种感觉简直是种幸福。

有些事情总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来,譬如这《若依》之舞,譬如这个叫项空月的男人…又譬如幸福,又譬如别离。

“龙襄,不要总看着你的剑尖,剑并不是只有三尺那么长。”

“什么?”

“要看着敌人,相信你一剑出手,他就死了。”

“老师你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开玩笑,”记忆里那个女人娇艳却又斑驳,如古老的壁画,“你的心有多宽广,你的剑就有多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女人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露出淡淡的笑容,“快走吧,等你明白的那一天,回来找我。”

小胡子男人停止了回忆,默默地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

“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蔷薇皇帝…他的心有整个天下那么大吧?”他抬头轻声说。

“那样的男人,真了不起!”

他转身蹲在刚才被项空月剥去舞袖的那个舞姬身边,微微地一笑,把她手中的铃鼓拿走了。舞姬茫然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心想若是再来这样的几个男人,很快她身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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