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多几个名字并不稀罕吧?”项空月把声音压得极低,却满脸义正词严,“我们刚刚萍水相逢,叶将军你在乎我名字干什么?”

叶雍容沉默了,不是没话说他,是对这种厚脸皮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谁都明白此刻来勤王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同是冒风险,说好把脑袋捆在一起,项空月却堂皇地报了个假名。扈刚狠狠地看了过来,也没法说,皇帝面前,谁能说自己的同伴张口就撒了谎?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皇帝淡淡地说。

叶雍容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项空月、叶雍容和扈刚被带到距离银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皇帝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皇帝说。

叶雍容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扈刚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皇帝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皇帝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项空月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皇帝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项空月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皇帝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想杀嬴无翳么?”皇帝淡淡地问。

叶雍容和项空月对视了一眼,要说东陆最想杀嬴无翳的,大概就是皇帝。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今天早晨,我听说嬴无翳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皇帝摇头。

叶雍容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皇帝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皇帝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嬴无翳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南蛮有斗马的习俗,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风炎皇帝北征时龙血马的后代,嬴无翳说要和离国的马比比血性。”

皇帝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说起来龙血马是蛮族的天马,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离国的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皇帝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吃精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项空月说,“这样的马就不是天马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嬴无翳说得一模一样。”皇帝轻声说,“有人对我说,嬴无翳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叶雍容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皇帝说。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项空月说。

叶雍容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皇帝语气中的辛酸所动,扈刚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项空月这话恰好是个劝阻皇帝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太清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扈刚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龙壁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皇帝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龙壁将军。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叶雍容茫然不解。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叶雍容惊得抬起头来,直视皇帝那张悲戚的“天颜”。

“白氏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能当皇帝。这么多年来,我自负才华,认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可以和祖宗一样建功立业。可今天我才看清楚,我只是个无能的子孙,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我不是像蔷薇风炎二帝那样拔剑而起,而是听从那帮懦弱臣子的规劝,说些什么忍辱负重的话。”皇帝笑笑,“说什么忍辱负重…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试想如果风炎皇帝如今仍在帝位,他会怎么做?他会忍辱负重么?哈哈。”

“当然不会…风炎皇帝就算在承平之世都能闹出那么大的事来,根本就是个亡命之徒。”项空月小声嘀咕。

叶雍容瞥了他一眼,没法理解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就敢这么三番五次打断堂堂天子的话。

“对!他不会!”皇帝双目灼灼,“他是那种风与炎的男子,狂风般来,烈焰般燃烧!他是能带着三千金吾卫包围皇城的庶子,他可以把命押上去赌帝位,可以杀掉挡住他路的三个哥哥,却绝不会低下头!”

“这兄弟阋墙的往事好像不甚光彩吧…”项空月低低地叹口气。

“是,不甚光彩。”皇帝眼睛看的是拜伏的几百人,嘴里却是跟项空月一问一答,“可是国之将崩,还有什么帝王家的尊严可谈?如果我此刻有一个儿子,能如风炎皇帝那样雄才伟略,他要拔剑插在我胸口,夺我帝位,我会心甘情愿!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当了九年皇帝,今日才想清楚,我只是‘一个’皇帝,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如果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皇帝。我无才无德,已经把东陆的山河治理得摇摇欲坠,让民生涂炭,丢尽了祖宗的脸,应该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好吧?我白氏的命脉还未绝,一定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但是!”他一顿,“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为大胤朝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敢问是什么事?”项空月问。

“你很大胆,你很好。”皇帝下视一眼,微微点头,“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现在我去杀了嬴无翳,或者让嬴无翳杀了我。如果我侥幸得手,是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我势必重整皇室威严,弹压诸侯,再造河山!如果我死在嬴无翳手里,那也好,就让下一任的皇帝知道,我白氏还有真正的男子,就让东陆百姓知道,嬴无翳是个敢弑君的狂徒,引天下民心诛杀之!”

他冷冷地一笑,“也给那些怯懦的诸侯一个讨伐嬴无翳的理由,他们早就不满嬴无翳当这个诸侯霸主了,却又不敢公然讨伐他。现在,他们就将有绝好的起兵理由,因为,我死了!”

“我生的时候,未能尽好皇帝的责任!我死的时候,当以我血,凝聚天下的人的心!”皇帝高举“帝剑”承影,仰首天空,“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是,大胤皇帝!”

他的眼睛明亮,没有决意赴死的人的戾气,却像是少年人的眼睛那样充满了渴望。

“也许…他真的明白他该做什么了吧?”叶雍容想。

“你们愿意,追随这样的皇帝,去做一番功业么?”皇帝淡淡地问。

寂静,无人回答,城门兵们抬头看着彼此。他们只是些老弱病残,原本只是要一辈子守城门混口饭吃,从没有想过自己要被卷进什么国家大事中去。对一群原本该憋屈地老死在床上的人来说,在飞黄腾达或者为国尽忠的路前,根本不敢选择。

“愿意跟随我的人就来,害怕的人回去,好好睡一觉,挡我路者,斩立决!”皇帝挥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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