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壮烈的死终于震动了诸侯,令他们意识到嬴无翳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敢于弑君的地步,如果他们再不奋起,南蛮雄狮可能把帝都的宗庙都拔掉。
于是三年后,在号称“东陆第二雄关”的殇阳关,诸侯第二次合兵讨伐嬴无翳。
这场血战以平手告终,嬴无翳以雷骑破围而出,撤回离国。
帝都光复,天下欢庆。
嬴无翳一手扶起的皇帝白恢是白氏正统,获得了诸侯的认可。皇帝如同对待恩人那样招待勤王的功臣们。各国诸侯接管了嬴无翳在帝都的权力,楚卫、下唐、淳、晋北四国的特使公然带着军队出没于帝都中,他们的意见皇帝不得不倾听,倾听了就得遵从。
雄狮之后,群狼占据了煌煌帝都。
“天子驾前,狐狼围窥。”这是那个年代史官们私下议论的。
这是个纷纷乱乱的年代。
实际上掌握了整个宛州财权的“商会”悄悄减少对皇室的供奉,皇室一天穷似一天,原本依靠皇室财库供养的大臣们越发倒向诸侯。
外交上同样失败,为了结好北方瀚州的蛮族,喜皇帝曾暗示宛州诸侯下唐国和蛮族青阳部结盟,并互换人质。但是随着蛮族内部权力的更迭,盟约崩坏。下唐国准备处死人质,却被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军官生生把法场劫了,救走了人质。在场几千下唐军人,居然未能挡住这两个年轻人的联手!
这件事录入史册时,史官再三润色,只怕不小心就写成了传世的丑闻。
更可怖的是,同时去劫法场的还有一队蛮族骑兵。
传说中的“铁浮屠”,七十年后重现于战场。七十年前,这支军队曾把盖世英雄“风炎皇帝”北伐之梦击碎。他们被认为已经灭绝,永远不可能复现。而蛮族在长达数十年的修养生息中,一直在默默地重构这支军队,从一件马甲一件头盔着手。
现在重骑兵的“皇帝”归来了。
举朝震惊。
皇帝急忙传“锁海令”,封锁海疆。天拓海峡烽烟弥漫,淳国战船枕戈待旦,几万张劲弓指向海峡北面,蛮族人栖息的瀚州草原。
这些年没有任何好消息,乃至于皇帝听到有急报就苦着脸,绝不相信什么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不过这一切都不被西越武放在心上,国家大事只轮得着世家贵族的大人物操心,此时此刻他缩在中州浩瀚的戈壁上,一边对着凛冽寒风骂娘,一边舔了舔冻硬的笔尖,在账本上写字。
他这是在算账。这是商人本色,西越武是个行脚商,西越武的父亲是个行脚商,西越武父亲的父亲还是个行脚商…西越武小时候,和街坊兄弟们在一起,大家都夸耀彼此的祖先,有人说自己祖上曾有一员名将随风炎皇帝北伐蛮族,有人说蔷薇皇帝开国的时候自家有过一个子爵的封地,还有人说当初辰月教在帝都篡权,自家祖先是个“义士”,跟着大群的世家子弟浩浩荡荡地冲进过太清宫。于是西越武回家翻家谱,翻着翻着,从心口凉到膝盖,从膝盖凉到脚心。
宛州西越家从家谱上的第一辈直到西越武自己,无一例外都是行脚商,西越武简直觉得自己该改名叫“行脚武”。
所谓行脚商,是商人中最没地位的一种,通常没有自己的店铺,靠着在商道上跑腿赚钱,也没有固定的买卖,四处打探什么好赚钱,什么好赚做什么。西越武从接过父亲的算盘以来,贩过焦炭,贩过胡椒,倒腾过废弃的铁甲回炉炼钢,还做过从越州介绍奶娘去宛州的买卖…但是这一笔不同,西越武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要做一票大的!大到他可以回老家盘下一个小铺面,变成西越家家谱上头一个不靠跑腿赚钱的商人!
西越武已经想好了,他还要雇两个伙计帮他操持店里的事情,从此以后他那双脚板磨得生茧的双腿就只是高高的翘在凳子上,看着伙计们在柜台上忙活,他在后面啃鸭脚爪…胤成帝十年三月,行脚商西越武站在中州大地的茫茫戈壁滩上,要发很大的一笔财!
“三十四张,每张三个金铢,减掉买路花的八个金铢,这一路上的花销一个金铢十四个银毫…”西越武拨打那张挂在脖子上的铜算盘,那是他家传之宝,“差不多有九十二个金铢可赚…不过可别让那帮穷鬼压我的价,每张压价半个金铢我就亏得不轻啊!”
“西越武西越武,这一次嘴上要硬手上要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他念叨着提醒自己。
他看着账本上最后出现的那个令人心痒的数字,咧开嘴,露出了可以和篝火辉映的笑脸来,满眼都是黄澄澄的金色。
离他不远,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圈人围坐着。
这是片临时的营地,满载货物的大车围成一圈,捆扎货物的绳子上缠了黑色小旗,扎营的是一支有字号的商队。西越武不算这商队里的人,只是腆着脸恳求带队的老人让他搭个伴儿,一个人走这条商路西越武是不敢的,大概整个东陆的行脚商也没人敢。
这里帝都西北的戈壁,一望无际,只有形状不规整的石头,走上百里看不到一个村庄。没有路,只能看着太阳的方向行走,标记路线的往往是以前商人插在枯树上的一个黄羊头骨。
中州是片高地,帝都平原是高地上的洼地,聚集了所有水源,格外肥沃。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年到头没几场雨,据说开国时分封土地,这里都没有人要。最后勉强西华国接下了这片土地,可西华国已经是往事了,西华诸侯绝了血裔,国土并入淳国,淳国干脆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这里成了一片没主的土地,无论是来这里发财还是杀人越货,都没人管。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有商队敢于涉足,但是在这里交易,不必缴纳任何赋税,而且从制式武器到活人,任何违禁的东西在这里也都是可以买卖的。这里什么都不认,只认黄金。所以每年的春夏之交,中州各地都有商人往这里汇集,做很大的生意。
“毒蛇口里夺金珠”,老话说得都没错。
西越武把账本塞回自己的袖子里,顺带摸了摸腰间的铁匣,冲着那些烤火的行商一唏,“你们跑十趟的钱,我一趟就赚满!”
他一脸得意,忍着不敢露出来。他得小心谨慎,千万别给这些人知道了他发财的秘密。
一阵风吹来,直透肌骨,西越武冷不防打了个喷嚏。那个喷嚏历害得让他几乎从地下蹦起来。他揉着鼻子,心想得有热水喝一口才好。
不远处有个泉眼,打了水在篝火上烧热就可以。
可是冒着寒风走到水泉边…也好一段路啊。西越武心里琢磨。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他忽然按着后背哀嚎起来。
篝火边的行商们扭头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地转了回去,接着聊天打趣儿。都是出门在外,彼此之间互相帮一把手很自然,不过西越武实在是个叫人头痛的角色,同行十几天,每逢拾柴点火他就跑去坡背后拉肚子,等锅烧热才回来,一叠声地道歉说自己是爹妈老来得子,从小身子虚,肉吃多了就难免拉肚子,拉得厉害了简直能拉死。行商们好心说要么你就热水泡点炒面吃?西越武苦着脸说,炒面吃不饱,我自小身子虚,饿肚子也会饿死的。
反正是叫他干活他就会死,商队的头儿龙搭桥哭笑不得。龙搭桥是个长者,懒得和他计较,可其他人却没那么好脾气。
火堆对面有人冷冷地一哼,“西越武,你那腰怎么又断了?一路上断了几十次,还能蹭到这里,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西越武脸皮厚,对于嘲讽从来不在乎,“哪位大兄?又取笑我们行脚商。行脚商靠的就是一付身板儿,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没有兄弟,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出来赚钱。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担待?”那人的声音阴阴地游荡,“担待你到这里,差不多够了吧?你的腰撑得那么辛苦,不如留下东西,就在这里睡了吧!”
火堆对面的影子忽然起身,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没落。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影同时起身,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群狼。西越武的脸儿唰地惨白,商道上什么人都有,敢往这种亡命的地方跑的,不乏亡命之徒,有些没准儿以前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听过的,以前有的行脚商搭人家的商队,就此消失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风干的尸体挂在枯树上。
他忽然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这些天来,他始终没弄明白这支商队贩卖的是什么。
讳莫如深的商队,本来就透着种种奇怪。
西越武惨叫一声,一蹦三尺,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失去了平衡。
“死了死了,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他抱住脑袋往地下一躺,蜷缩起来像只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