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项泓却完全没在意龙搭桥那边的事儿,隔着一片人头,看着龙旗军都护马后,那名持弓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身下马。

“一个小年轻有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大人物。”西越武嘴里说着,却不由地跟着项泓看去。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项泓为什么看那个年轻武士。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在这支队伍里有点突兀。

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鲮甲,胸甲上的徽记被磨掉了。很显然,那原本是一件诸侯军的制式铠甲,但是主人不希望有人通过徽记追寻自己原来的身份。稀稀拉拉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有点颓唐,脸色苍白,像是缺血。

他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他的同伴们来来往往,添柴烧水,从马背上卸下行装,兼着大声咒骂这一路的难走。而年轻人只是凝视着火焰出神,似乎周围人的一切举动跟他毫无关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他在聚精会神地烤火,就像是这片戈壁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堆火。

在这个兽群般的野兵团里,他是头独狼。一头沉默的独狼在狼群中生活,不能不让人觉得突兀。

“龙大掌柜这几年也抠门起来了,来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肯花点钱让我们护送一下?”龙旗军都护在那边篝火旁和龙搭桥奉茶,燕老师陪坐着,龙旗军都护瞥了燕老师一眼,“我不是看不起路护兄弟们,只不过这戈壁滩上的贼不是小贼,是马贼,是群亡命之徒,路护兄弟们有本事归有本事,就怕人少也施展不开。”

“车都护说笑了,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出得起请您车都护护送的钱啊。”龙搭桥陪笑着。

龙旗军的领军叫车越,挂着个“都护”的官名。没什么人知道车越的来历,不过在这群野兵里,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物,在这荒野中幕天席地地喝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气派,而并置在身侧的一对长刀合在一个宽厚的刀鞘中,显然是件需要极强腕力的武器,刀柄的缠布上大片褐色的污迹,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溅上去留下了。

“龙大掌柜的买卖还能是小买卖?”车越笑,“这趟做的是什么?”

“老样子,贩点蛇毒,回去倒手给宛州的药店,赚点辛苦钱。”

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有特别的出产,东陆最毒的蝰蛇就隐藏在石块下,夜间才出来活动。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别地吃不饱饭的流民就冒死来这里捕蛇。

“辛苦钱也有三五倍的利润吧?”

“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三五倍利润,可真不高哦,”龙搭桥叹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年了。”

项泓完全不理会那边坐而论道的大人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

“把肉干片了烤起来!把酒给我烫好!”有人大喊,声音粗壮如野熊。

那人的身材也如野熊,披挂着一身沉重的铜鳞甲,甲片震得哗哗作响。他在这支野兵里似乎有点身份,来来回回地走动,吆喝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捡柴。西越武看见他的脸就想往项泓背后躲。一道旧伤痕截断鼻梁而过,让那名武士脸上的筋肉扭曲,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如食人的恶鬼。

“小崽子。”武士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西越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口枯黄的牙,双手成爪,像是只恶虎要前扑似的,“吃了你!”

“我的肉很柴不好吃!”西越武把脑袋一抱。

武士在西越武脑袋上重重地一巴掌,“你吃过自己的肉么?就知道自己的肉柴?”

项泓笑着拿胳膊肘捅捅西越武,“别怕,大爷逗你呢,我觉得我比你好吃些,大爷要吃也先吃我。”

武士没有料到这个修长纤弱的年轻人居然毫无畏惧,上下打量项泓,良久,啐了一口,“兔儿相公!”

“喂…话不好这么说啦。”项泓无奈地挠头。

武士懒得再理这两个人,自己走到马旁,从马背上卸下半片风干的羊来,在火堆边坐下,拔了腰间的匕首片肉。

“他妈的钝了,”武士削了几片,对着火光看了一眼刀刃,“那家伙的颈骨真他硬,把刀刃都崩了!”

西越武听得直发冷,难怪他闻见那个武士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知这些人刚杀了些什么人。

武士四下看看,看见篝火对面的年轻人放在脚边的一柄长匕首。那柄匕首的鞘和柄都缠着淡青色的鲨皮,濯银的刀镡上有一枚匠师的徽记,可以想见是柄少见的利刃。武士眼睛亮了,过去握住了柄就要拔出。

一只脚忽然踩住了匕首的鞘,同时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武士猛地抬头,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被生生地截断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他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刀柄上,巨大的力量让铜铠武士连续运力两次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

双方僵持住了。

“这是我的!把手拿开!”年轻人的声音异常低沉。

武士犹豫了一会儿,凶狠的眼神慢慢回收。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那半片羊走了。

野兵们聚集在另外的几堆篝火旁开始片肉烧烤,没有一个人靠近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默默地坐着,继续烤火。

“他受伤了。”项泓在西越武耳边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西越武很好奇。

“他刚才和那个武士夺刀,用的是左手,但是看他走路的姿势,右手才是惯用手,他的右臂一直夹紧不动,一定是受了伤。”

“少来!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惯用哪只手?”西越武不信。

“看女人走路的姿势我还能看出她生没生过孩子呢。”项泓说。

年轻人握住长匕首的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于掌中,匕首在火光中泛着冷冷的清寒,仿佛凝结着一层露水。

“居然是‘石青铁英’的铸器!在宛州大城里这样的名刃也找不着几柄,可不像是野兵有的。”项泓赞叹。

“大兄,你看起来那么博学多才你累不累啊?”西越武哼哼。

“以前在当铺里打过零工,老板看我聪明好学教了我几手,鉴别武器玉器我都是一把好手。”项泓说。

年轻人缓缓揭开了右侧胸甲,下面布衣果然被鲜血渗透了。他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寸许长伤口,似乎是什么锐器直刺留下的,漆黑的不知有多深。

“居然给你猜对了!”西越武说。

“我还知道那个伤口里有一枚箭镞。”项泓说。

“才怪!那里要是中一箭,岂不把肺都给射破了?”

年轻人把长匕首在火焰上燎烤,对着火焰,西越武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深井。

年轻人忽然抽回长匕首压在自己的伤口上,稍微一顿,直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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