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问了我一句,说:“是不是谷玄?”
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巫师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一样。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大君和九王,还有那时在北都避风的真颜部龙格真煌。等我看见英氏夫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话,已经把他给害了。
有人说世子是个生下来没有呼吸的孩子,侧阏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说王妃原本怀的是双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来。那时候巫师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祭祀盘鞑天神。大君镇不住,巴夯操着刀挡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世子的还是龙格真煌。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发怒了,把真颜部自己的巫师提了起来,拎出帐篷外插进一个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狮子王那时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龙格真煌的话,他说:“我们真颜部的人拜祭伟大的盘鞑天神,他若是说这个孩子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他。可是我没有听见天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牛骨头和龟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么就由我龙格氏的族人将来杀了他,我愿意抚养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个孩子,他说:“那就由我为他起名,我叫他阿苏勒。”
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阿摩敕也不敢出声,他看看老头子,又想那头发怒的狮子,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变成库里格大会的叛贼,如今已经是木匣子里的一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寒。
“六岁时候,世子去了真颜部。”老头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真的是怪事,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这下子连草原上的狮子也死了,他走过的地方,还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个冷战:“那些女人说,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这回事?”
老头子摇摇头:“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风尘的皇极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读过《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蛮族星相的圣典,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里,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颗并排的大流星穿过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昼。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预言相同,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草原变成血红的颜色,变成满是死人的地域。”老头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蛮族迎来新的时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剑,跨着狮子头的雄鹰统一草原,盘鞑天神拥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给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铁沁王,山与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算筹“哗”地洒了一地。
老头子却安安静静的,蹲下(禁止)一根一根把算筹捡了起来,又塞回到阿摩敕手里。
“你会成为新的合萨。”他摸了摸阿摩敕的头,“你知道为什么么?”
阿摩敕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你很傻啊!”他诡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里面剩下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翻个身在貂皮裘上睡了过去,呼吸声渐渐悠长低沉起来。
阿摩敕大着胆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师,那盘鞑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还是要惩罚我们?”
“不要揣测神的心,我的孩子,”老头子的声音仿佛梦呓,“神的胸膛里没有心,那只是一块铁石。”
五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草原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
阿摩敕一头钻出帐篷,舒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流云在半空悠悠地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一股奶香味飘来,女奴们正在火堆上热着奶粥,铜锅里面是洁白的羊奶,里面混着煮烂的碎肉和莜麦,草原蛮族不避腥膻,阿摩敕闻得浑身暖呼呼的,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奶粥煮好。一侧头看见年轻女奴脸上的两片
轻红,略带羞涩地拧着头不看他。
昨夜老头子故弄玄虚的故事和女奴们遮遮掩掩的神情顿时被他抛到了脑后。阿摩敕开心起来,从女奴手里拿过铜勺子帮她搅着粥,仰头看见一只白头的大鹞正好抓了鱼在不高的地方掠过。这才是他习惯的日子,草原骏马獭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实跟他远远地隔了一层,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星辰算学也不是顶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尝着,忽然听见帐篷帘子掀动的声音。转过头来,披着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帐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初升的太阳。
周围静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来吧。”孩子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众人头顶,“以后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水,那些忧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并不显露出来。觉察出阿摩敕在观察自己,孩子轻轻地对他笑了笑。他笑起来非常的温和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来那个传闻。
“阿苏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被惊动了。老头子蹿出来的时候只拿腰带系着裤子,露着胸膛,麻布袍子飘飘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长鬃野马奔驰的不羁之风。他蹲在孩子面前,满脸热切地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大合萨。”孩子轻轻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苏勒又回来了。”老头子扯着孩子的一只手,抓耳挠腮地,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氏夫人则握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脸儿,不知怎么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嘴唇:“姆……妈。”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孩子温顺地靠在她身上,那只手还被老头子紧紧抓着不肯放。阿摩敕眨巴着眼睛,忽然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笑得大声,兜转身跑到女奴后面去藏着。老头子发觉了,讶异地看着他。
“外面风大,去帐篷里歇着,姆妈把奶粥熬好了端进去。”英氏夫人牵着世子的手转回帐篷。
老头子分明是很想跟进去,却又觉得不太方便,只好讪讪地止步,从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么?”
阿摩敕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合萨你和夫人一人牵着一只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妈一样……”
老头子愣了一下,跳起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点燃的柴火。阿摩敕笑着绕帐篷飞跑,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女奴们偷偷地比着眼色,终于有一个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年纪大的女人们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
阿苏勒默默地回头,目光追逐着被大合萨和阿摩敕惊起的鸟儿飞向天空。他握紧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妈,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木犁!”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帐篷边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经年老,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铠上满是暗黑的污迹,颈上悬挂了象征他铁牙武士地位的生铁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锋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的狼首大张着嘴,含着一颗铁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