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行!”一个首领首先回过神,炸雷一样地喊了起来,“东陆人,那可是我们的世仇。我们青阳的老祖宗,青铜的血啊,怎么能跟东陆的懦夫坐下来当朋友?”
旭达罕摇头:“父亲下了决心,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事……”
台戈尔急躁起来,跺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吼:“有什么话说?我们都是你的伯父,这北都城里,就是天塌下来压在你头上,也有伯父们帮你顶住!”
旭达罕点了点头:“父亲要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东陆当人质。我怕,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人说得出话来。这么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里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过世,旭达罕继承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东陆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费了。
“旭达罕!”台戈尔扯住侄儿肩头的衣服,“这话你可要说清楚,是郭勒尔说的,还是你猜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马尾巴上,你可不要说出没来由的蠢话来!”
“侄儿不是瞎猜,”旭达罕深深吸了口气,“我看父亲的意思,这个去当人质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学东陆的知识,又得应对人,不能丢了我们青阳的威严。这样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可是比莫干是长子,早就大婚了,刚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我自己一个人,又是弟弟,父亲不会不考虑这事。”
“这怎么行?”格勒嚷了起来,“生了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大君传召,请四位大汗王金帐议事!”一名金帐宫的侍卫出帐来,提着马鞭虚空一扬,高声喝道。
大汗王们顾不得再和旭达罕说话,几个伴当排开人群,台戈尔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帐。那边比莫干身边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来,对比莫干行礼,大步走向了金帐。
两行人在半道相遇,三个老王爷对于这位以军功晋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惮,台戈尔略略停步,一双浑浊的褐黄色眼睛冷冷地扫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礼。
“看九王对大哥的敬重,大汗王们看我们就像家里养的两条狗!”贵木恶狠狠地低语。
“什么都不要说!”旭达罕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八
苏玛举着一盏灯,把帐篷里微微地照亮。
帐篷里开阔,床上的被子摊开,上面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色雪狐裘,却空无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床和帐篷间隙的一片黑暗被灯照亮,角落里的孩子抬起胳膊挡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苏玛。
两个人静静地相对。许久,阿苏勒又低下头去,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苏玛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一个睡觉的模样,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阿苏勒不回答,苏玛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色裙子,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子里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对不起……”
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
苏玛呆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于是捏着自己的脸,摆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
“苏玛……对不起……”
眼泪忽然从孩子的脸上滚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叶,忽然间他变得那么虚弱,崩溃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蛋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一个废物啊,”阿苏勒低声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和一丝一丝的清甜一起涌上来。这个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初到真颜部时候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一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候父亲骑在高大的红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这个孩子的身体总是比一般人凉一些,可是苏玛现在感觉到他皮肤上一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悄悄地散去了。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
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一个字。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了拳头。他看着苏玛的背影,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擦着眼泪。
苏玛摇了摇头。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可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阿苏勒上来轻轻地一吹,灯就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冰冷。
金帐宫。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侧阏氏们以颜色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一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外帐的仆女叮嘱了一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
她的声音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怜悯。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偏偏大君又并不喜欢亲近女人,好容易有三个女人生过男孩,可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忽地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个人影已经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苏勒啊。”呼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一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一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奶娘,”阿苏勒轻声说,“我想见阿妈,”
“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啊!”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世子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内帐里来。今天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还是不走。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玛觉得那只小手放开了,孩子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一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
呼玛捧着他的脸蛋,见眼眶里隐隐约约有一轮清亮滚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