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走到了墙边,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几块大石,垒起了一个阶梯,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墙头。他沿着墙头默默地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一个细而轻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姬野猛地惊醒,回过头,看见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边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

“羽然?”他认出那是白日里来访的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和我住在那边的一个旅店里,我想出来看看,可是白日里出来总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边那缕淡金色的头发,“看我眼睛的颜色,还有头发,你说我怎么敢白天出来呢?我一路上都戴着风帽,有的时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骑在马上披着头发跑,可是爷爷不让。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认真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么木头脑子就好了。”

姬野并不生气,“你回去吧,夜深人静,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在我们宁州的森林里,你若是旅行,经常会有我们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们都会穿着白纱一样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着手行走。我们也不点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传说女孩子这样走,月神的光辉就会都照在最轻盈的那个女孩身上,她就会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飞上天空,去神的宫殿,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姬野看着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尽头,微风吹起她金色长发上的白绸飘带,整个人像是虚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脚的,半是透明的脚轻轻地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地踮起来,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他默默地站起来,羽然歪着头看他,许久许久。

姬野明白过来,窘迫地抓了抓脖子,“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宁州,是南淮。夜里会有贼的,他们拿着刀在街上抢劫。听说很多地方都在闹饥荒,那些人跑到宛州来,还是吃不上饭,就只有做贼。”

“喂,木头,你那么丧气干什么?”羽然说,“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他后来又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们说话玩吧,我要听关于龙的,”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讷讷的。

“别怕别怕。说错了也没事啊,你出海的时候画了龙回来给我看,我们就知道了。”

“画龙……”姬野低下头去,“我只是说说的。”

“什么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能耍赖吧?你们东陆的人怎么是这样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倔犟地转过头去不看羽然,“我不会画龙给你看的,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识字啊。你阿爹没有教你么?我看你家里很多的书……”

“不会!”姬野猛地把头转回来,他死死盯着羽然,“我就是不会!没有人教过我!我很笨的,学了也没有用,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开。可是她抬眼看见姬野的眼睛,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他只是努力地在瞪大眼睛,那双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姬野摇头。

羽然犹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那我教你,你们东陆的文字,其实哪有我们羽族的神使文那么难学。”

姬野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个抽了回去,掉头跑了。他看着深湛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在闪烁。他沿着那些勾连的墙壁拼命地奔跑,穿过院落的屋顶,他跑得飞快,像是怕被那个金发红眸的女孩追上来。

最后他停在凤凰池一片清澈的水边,他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湖对岸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起来。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月下钟楼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庙的钟声响了起来,终于把他的喊声吞没了。

他站了许久回过头来,看见钟楼的屋脊上那双晶莹透明的赤裸的双足,女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怯怯地望着他,她的裙带在风里轻轻地飘啊飘。

两个人彼此默默地看了许久。

“你真的教我识字么?”姬野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扬起了头,“我想学。”

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启城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上书建议,皇帝传朱漆诏书,恢复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税法》。东陆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绢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税赋,须再缴纳十成中的一成作为宗室特税。

诸侯震动,奏章雪片一样飞到帝都,离国的赤甲骑兵则高举帝都少府卿的旗帜,直逼诸侯国都收取宗税。淳国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带三万风虎铁骑据守当阳谷,抗拒离国征税的使节。

四月,离国公轻骑三千人北上,夜战斩杀敖太泉,降淳国为侯国。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启关押,年仅十岁的侄儿敖之润即位。朝野感叹忠心勤王的诸侯又去一家。

税赋源源不断地流往离国公嬴无翳的手中,越州饥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三岁。

南淮城地处南方的宛州,春秋绵长,温润宜人。

姬野背靠着假山躺在园子里,在树阴下翻了一页过去。他在看书。虽然姬谦正没有直说过,不过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于是姬野半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姬谦正一身宽松的绨袍,从花架后过,透过满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地看着长子。他总觉得长子性格孤戾,一直不乐意教他读书,甚至连武术也不愿他练得太高。可是最近儿子练枪没有以前勤快,却喜欢看书了,每次悄无声息地出去,总从书坊里抱些书回来。

起初姬谦正以为他不过是羡慕弟弟读书。虽然自己不愿意教,他也不介意长子自己学,心想他试试知道读书终不能无师自通,也就会知难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书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来就不怎么和人说话,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时候不是练枪就是读书,俨然左文右武的样子。可惜《九原将略》和《五经注疏》这样的经典姬野是不读的,姬谦正偶尔翻他的书堆,尽是些《蔷薇纵横录》、《四州长战史》、《惊龙全传》一类的野史轶闻。对着这些书,姬谦正简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觉得看一眼都脏了双目。

“长公子,用早饭。”

侍女隔得远远地喊一声,转身就离开了。宅子里上上下下不管什么人都有些畏惧这个冷漠的长公子,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早就无人不知,下人们也对他随便。

姬野早就习以为常,眉梢都不见动,充耳不闻地看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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