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的家人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随风飞扬。他的先锋军马已经到达了殇阳关下,布成了无敌的山阵,而他即将带着最后的精锐和辎重出发。他的战旗到达殇阳关下的时候,这场战争的烈火将被正式点燃,而他则是火种。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有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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