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程奎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要把自己呛死似的。

他重新合上覆面:“看来是情报错误,不过错得很好!”

淳国和休国的主帅同时背心一弹,杀入了丧尸的阵形中。

十二

此时,骊龙驹狂奔在漆黑的兵道中,吕归尘用力甩头,把脸上的雨水甩开。天上地上都是雨,什么都看不清,要在这里寻找一个人,等于要瞎子在一百步外一箭命中靶心。古月衣就在他的背后,此外再没有其他人。那个奔跑起来如骏马的男人一直在追逐他们,他就像长着猎狗的鼻子,每次分开几名轻骑去堵截他,很快他又跟了上来。而黑夜里只传来远处那几名轻骑的嚎叫声,就此没有声息。

那个脚步声又逼近了,骊龙驹和古月衣的战马都雄骏,也累得气喘吁吁。

吕归尘想这个所谓信奉神的男人完全是条蠢猪,就跟息衍说得一样。他们根本找不到叶正舒,不知道那个疯老人在哪里。而这个男人似乎认定了他们知道。吕归尘现在不在乎那个男人是不是连他们也杀掉,他宁愿如那个男人所想的,他们知道叶正舒在哪里。这样就算让他转身和那个男人拼出死活,也算有了价值。

时间越来越少,每一刻殇阳关里都在死人,一个接一个的工事崩溃,困住丧尸的陷阱已经开始失效了。

“我拖住他!”古月衣大喊,“你不要停!”

“不能停!”吕归尘也大喊。

他听到那个可怕的脚步声了,就在他们的马后,也许十丈,也许五丈,甚至更近。他没有把握古月衣能够抵挡那个东西,古月衣只有一人,而那个东西是白毅的巨刀也不能杀死的。

可古月衣已经狠狠拉住了战马,战马立起来的瞬间,他从腰间拔出了佩刀,看也不看甩刀回身一斩。刀斩中了,却是斩中金属的声音,古月衣还未来得及闪避,对方沉重的身躯以奔马般的速度撞上了古月衣的马。战马在直立中无法保持平衡,被狠狠地撞翻,古月衣像是断线的风筝那样飞了出去,滚在泥泞中,站也站不起来了。

“不能停!”古月衣拼尽力气吼叫。

男人双臂一挥,扑向地上的古月衣。

马蹄声从他背后传来,一黑一白两匹战马从大雨中驰出,马背上的人武器齐出,从男人两侧驰过的瞬间,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后背。男人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向前扑出,却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好硬的背甲!”息衍赞叹,对着远处的吕归尘大喊,“走!传令各处,去找叶正舒!”

他想要下马,步战是他所长。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扑到了他马后,息衍听见了声音,和古月衣一样挥剑向后横扫,以求逼退他。那个男人也不敢正对重剑的剑锋,矮身闪过,双手抓住墨雪的后蹄用力一拉。墨雪也受不住这样的力量,硬被拉倒在地。

息衍从马背上滚落,没有受古月衣那样的伤。他举剑过顶,刚要转身劈斩,已经被抓中了后腰。男人用了和袭击叶瑾同样的一招,他的速度太快了。息衍大惊,他奋力扭过上身,在男人发力之前,用力一拳砸在男人受伤的眼眶上。

这一拳他用了全身力量,砸在对方的面骨上觉得像是砸中了生铁,掌骨剧痛。对方也被砸得后仰,双手不由地一松,息衍落地,侧滚离开了男人附近,看着男人再次缓缓站直了。

“这样还不断,好硬的颈骨!”息衍大喊,“弓箭!”

高处传来了刺耳的呼啸声,羽箭和大雨一起落下,雨声模糊了来箭的方位,男人想要闪避,却愣了一瞬,三支长箭已经并排扎进了他的胸口。这些箭刺穿了他的铠甲,每支箭都扎入他的身体两寸。他看着自己胸口的大箭,那些箭箭镞细长,锐利如针,箭尾的羽毛一色的纯白。

“鹤雪的箭!”他低喝。

又是三支羽箭从天而落,男人仰头,却看不见藏在漆黑天空里射箭的人,大雨模糊了一切。他没有选择,双手铜盾交叠起来挡在头顶,三箭均扎入铜盾,箭尾急振。男人一把抓住三支箭的箭尾,把箭拔了出来,箭镞上带着血。箭已经刺穿铜盾伤了他的胳膊。

可他不敢拔胸口的箭,他能感觉到,那些锋利的箭镞就贴着他的心脏。

他带着箭,不顾白毅的逼近,冲向了吕归尘离开的方向。

吕归尘觉得眼前的路像是无尽地延长着。他记不得自己已经转过了多少路口,也不记得跑了多少路,经过了多少处被丧尸突破的工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大雨,他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根本没有叶正舒。如果此时从天空中看下去,他在殇阳关整饬有序的兵道上飞速前进,可这座城市仿佛巨大的迷宫,他找不到出口。他已经接近火门了,可是他不知道,而接近火门的所有地方都暗了下去,战火熄灭,这里所有的人都已战死。

许多年后吕归尘膝上放着一个女孩,坐在腾诃阿草原的天幕下,他对女孩说人一生便是如此,你要找一个归所,可是天地便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你不知道哪一次该转弯哪一次不该,也许你奋力前进,却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这时候他仰头看着天空,看着繁星万点,想起那个夜晚他在殇阳关的兵道上狂奔,又想起了一个人。可他一生握着刀剑奋武,却离这个人越来越远。其实漆黑的迷宫深处有一处灯火,他本来要寻找那里,可是用尽他一生的所有,也找不到去那里的地图。

吕归尘忽地勒马。

他不知那是不是一个错觉,就在刚才他驰过那个拐角的瞬间,他看见了一点火光。这里是西南面的营地,而那点火光在兵道的一侧,应该是一处兵舍。这个时候,兵舍里应该早已没有人,所有人都上了战场,包括不多的伤兵。

吕归尘把影月出鞘提在手里,谨慎地逼近那个拐角。他一转过去,看见那个亮着火光的兵舍。在漆黑的夜色里,这一点亮光显得尤其温暖。

门虚掩着,吕归尘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后挫一步,全身蓄力,猛地冲入了那处兵舍,冲入的瞬间,他的长刀由下而上撩起,这样对方如果试图从正面攻击,这一击不会给他从正面突破的空门。吕归尘的刀走空,他紧跟着贴地翻滚,意图闪避可能藏在门两侧的敌人。

也没有来自门侧的敌人。

吕归尘横刀防御,缓缓地站直身体。他看见火在灶台下暖暖地烧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灶台的前面,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把柴火往里面添加。吕归尘的到来似乎完全没有惊动他。

吕归尘带刀缓缓地转过一个半圆,和那个人之间保持了两丈的距离。他现在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他心里狂喜,那是叶正舒,虽然他仅仅见过他两面,可他可以确定。而叶正舒并不看他,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现在变得分外的安静,他嘴里哼着什么小调,手里加着柴火。吕归尘想他的疯癫完全是装出来的,此时的叶正舒神色里带着一点忧郁和潦倒,却又宁静安详,每当看见火苗从灶台里闪一下,他的脸也随之一笑,嘴角拉开,笑一笑。

吕归尘犹豫着,他现在只要上前一刀砍下叶正舒的头颅就可以。可是他又不敢,这个老人太安静了,像是完全没有防御,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老人会不会像塔楼上的男人一样可怕。

他缓慢地移动步伐,觉得脚下踩碎了什么,那是一种踩碎血肉似的恶心声音。他低下头,看见脚下的一只蝎子。他这才注意到脚下许许多多的虫蚁,他们各种各样的,混合在一起,毫无规律地爬来爬去,像是地震到来之前所有动物纷纷爬出巢穴逃亡的样子。可是这些虫蚁不敢接近他,在他的脚边的一个圈子里,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而他的脚步挪动到哪儿,那里的虫蚁就自然而然地避开。

他诧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影月,这柄长刀正在不安地震鸣,发出满月般的光辉。他想这些虫蚁是畏惧这柄刀,这让他添了一份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挥刀劈斩。

他这一刀没有用尽全力,这样如果对方有着什么异乎寻常的攻击,他还来得及退后或是闪避。

叶正舒忽地扭头,看见了吕归尘,也看见了他的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那股安详的神色完全消失了,他重又变得疯疯癫癫,手脚着地地往后爬去,堪堪闪避了吕归尘的劈斩。他在喉咙里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怪声,低头佝背,披着一件拖地的黑氅。四处寻找着逃跑的路。他跑到这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却没有发现出路,又跑到那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老耗子,他的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虫蚁,像是一道在地下游移的黑色的风。

吕归尘惊呆了。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提刀站在炉灶前。

炉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大雨中湿透的身体似乎开始慢慢地恢复活力。吕归尘看了一眼那火,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是疯了。

没有错的,只是偶尔他还能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他被从屋里驱赶出去在外面的厨房里打盹的夜晚,所以他在这里烧火的时候变得安静,就像是吕归尘自己的母亲抱着布娃娃的时候分外温存。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很早以前的某个时间和地方,叶正舒的记忆留在他年轻时候的云中,勒摩的记忆则是在她生下吕归尘的夜晚。

吕归尘觉得自己握刀的手变得虚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刀如何砍下去。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而叶正舒终于找到了门,钻了出去。

吕归尘一惊,追出门外。他犯了巨大的错误,他应该首先熄掉这里的火,否则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找到这里。

卷着雨水而来的是带着锯齿的阔刃,男人如黑鹰一样跃起,扑击下来。吕归尘在绝地中挥刀逆扬,影月和阔刃在空中交击,影月的锐利占了上风,一截阔刃被截断,飞了出去。男人沉重地落地,吕归尘影月走空,全身都是破绽,他却没有追击。他飞奔着追向叶正舒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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