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搓了细润的羊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边烤。洛子鄢的手上完全没有温度,摸上去的质感倒像是石头,比莫干急速地搓动,让油慢慢渗透进去,皮肤表面也渐渐有了些温度。比莫干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慢慢捏住洛子鄢的一根手指,忽地用力抻直。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憋住了没有喊痛。疼痛减退,那根僵死的手指已经可以略微弯曲了。
“才好了一根指头,忍点痛,慢慢来。这些关节不松动开,你以后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比莫干说。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冻掉了么?”
比莫干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有点促狭的意思,皱了皱眉:“能说话当然没有。”
洛子鄢笑:“手指残了就残了吧。我是个说客,不是武士,握不得刀剑,留住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说客见过不少,洛兄弟这种不怕死的少有。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比莫干也笑。他颇喜欢这个淳国特使,和草原上常见的东陆行商不一样,这个洛子鄢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却有股子草原人的野气,好烈酒,说话大声,游说起人来眉飞色舞,眼睛雪亮。
洛子鄢的神色肃然起来:“我们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积雪已经没到马胸了,漫天漫地的白雪,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它才找到了台纳勒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上行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比莫干点头:“今年这场雪大得吓人,北都城和外面也好些日子没通消息了。不过若不是这场雪,北都城里怕还没这么平静。洛兄弟刚来大概还不知道,几个大汗王在金帐里和我翻了脸,发誓说若是父亲最后传位给我,就要带着自己的人口和牛羊离开北都城。不过如今大雪封路,他们也只能忍着。”
“忍着?”铁由哼了一声,“大汗王们哪里是忍着?人家夜夜在自己的帐篷里磨刀,等着来砍我们兄弟的头呢!洛先生您劝劝哥哥,他总也不行动,急得我团团转。”
洛子鄢笑笑:“大王子,二王子说得其实没错。虽然我不在北都城里,可是以我的猜测,几位大汗王不会离开北都城。他们都是您的伯父,姓帕苏尔,他们心里自己也可以是北都的主人。况且如果他们离开了北都城,靠着手里那些人口和牛羊,在草原上也就是个小部落,不知何时就被人吞掉了,几位大汗王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傻事?”
比莫干沉沉地点头:“我知道,铁由说我软弱,我也都认了。可是父亲现在病在床上,他还没有把豹尾系在我的手腕上,我现在惩治大汗王,会被人传是杀亲篡位。这样我对外无法威慑其他几个部落,对内也没法说服青阳的几个大贵族,就算我拿下了北都城,最后还是得这些人在库里格大会上奉我为大君。我过不得这一关,始终得不到草原上所有人的承认。”
洛子鄢呵呵笑了起来:“大王子这么说,倒有点我们东陆人讲王道正统的意思,那我就给大王子说一个东陆的典故。”
“受教了。”比莫干恭恭敬敬的。
“风炎皇帝大王子是知道的,他在草原人心里是杀人的恶魔,可在我们东陆是不世出的英雄,史书里说起这位‘武皇帝’,那是连篇的褒词。可翻翻白氏皇族的家谱,风炎皇帝却是个庶出的皇子,他本来绝没有机会得位。当时风炎皇帝几位哥哥都握有大权,权力的脉络遍及东陆所有诸侯国,皇室大臣也分派系,可风炎皇帝身份低微而且年幼,真正支持他的只有几千名金吾卫。依靠几千金吾卫来扳动他几个哥哥,胜算渺茫,就算他可以在天启城内得胜,却还得面对那些暗地里支持他哥哥的东陆贵族世家和诸侯国。但此时,风炎皇帝的父亲仁皇帝即将驾崩,可以说如果仁皇帝的遗诏上写的不是风炎皇帝白清羽的名字,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掌握东陆的权柄了……”洛子鄢幽幽地住了口。
“那风炎皇帝是如何决断的?”比莫干听得入神的时候,却没了下文,仿佛被吊起在半空般难受。
洛子鄢笑,他的笑里三分悠然、三分张狂、三分狠厉,还有一分成竹在胸:“他以三千金吾卫在皇宫中起事,杀了他的哥哥们!”
比莫干愣了一下,吸了一口凉气。他被打动了。遥想几十年前东陆深宫里那场血腥,兄弟阋墙,血溅王座,他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太年轻,把掌握权力这事看得太简单,远没有领会这其中的残酷和艰险。他知道风炎皇帝必然是成事了,在如此危急的时候以如此暴戾的手段成事,比莫干以前从不敢想,那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智慧,比莫干不知道。
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自己的大袖,以东陆人的礼节向着洛子鄢长拜:“请洛兄弟教我吧!”
洛子鄢也起身,和比莫干对拜:“我跋涉千里而来,就是想跟大王子讲明一件事。想要坐上权力宝座的人,无不要做最危险的赌博,胜则有天下,败则无埋骨之所。没有这样的勇气,还是当一个平凡人更好。风炎皇帝如果当时不起事,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风炎皇帝’这四个字,他将只是仁皇帝的十三皇子,默默了却残生。他不想,是因为他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青史之中,纵然为此而死,他也绝不后悔。大王子要做决定,就要想明白一件事,北陆大君的权力,是否是大王子愿意冒死去夺取的?”
比莫干微微一震,低头沉思。
洛子鄢坐回火盆边,一根根地抻直自己的手指。每一次他的指关节都发出像是断裂的脆响,剧烈的疼痛让他面容扭曲,可这个年轻的文士依然不吭声,默默地看着火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铁由听着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看看一旁垂头不语的比莫干,急得直搓手。
“我倒想问洛兄弟一个问题。”比莫干忽地抬头。
“知无不言。”
“洛兄弟并非淳国的权臣,在梁秋侯的幕府中也不出名,想必供养也不会很丰厚。可是洛兄弟每一次跋涉千里来北都城找我,都得冒人头落地的风险。这些年来洛兄弟一直劝我练兵养马,掌握政务,某一天父亲过世,可以登上大君之位。这一次洛兄弟几乎冻死在半路上,到了我的帐篷里,不是先照顾自己的手,而是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比莫干顿了顿,直视洛子鄢,“洛兄弟有没有想清楚,你为什么而做这件事?”
“好!好!好!”洛子鄢忽的抚掌大笑,“这个问题好,我能回答。”
他收去了笑容,面沉如水:“我的爷爷是风炎皇帝手下三千个金吾卫之一,他也是风炎皇帝秘密组建的‘狮牙会’成员之一,如果不是在太清宫起事的那个晚上断了腿,他大概能和后来的‘铁驷车’一样有名。可惜他断了腿,从此就是个废人,只能拿一份俸禄回家等待他的同僚们北征的消息。但他从没有说过他后悔,他总对那个夜晚他做的事情津津乐道。本来我应该去皇室做个文书,可是我遇见了梁秋侯,从此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我回想我爷爷,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不是为了什么而冒险,不为钱,不为女人,也不为我在梁秋侯的幕府里有什么地位,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做大事。就像我的爷爷是为了造反而造反,我洛子鄢是为了颠覆东陆的政局而颠覆东陆的政局。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些男人生下来血管里就流着这种不安的血,为了权力和名誉不惜代价……”
他歪了歪嘴角,又笑了起来,仿佛自嘲:“这是我的命,我接受。”
比莫干默默地站着,盯着炭火盆出神。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变得清晰起来,千丝万缕,在风里纠缠复又解脱。天地间空旷哀凉。
“听着真是寂寞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二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啦地响。呼玛佝偻着背,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从纛杆下走过。她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
金帐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从朔北部来,发间插着一朵巨大的龙血花。后来她变成了青阳部的白帐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嫁给大君的,下车时,姐姐惊恐不安,妹妹却像只怀着敌意的小野猫似的,死死盯着大君,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大君只是笑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白帐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给守夜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上,抓着磨石打磨手中凶蛮的重刀。那是巴夯·莫速尔,青阳有名的将军,他和他的哥哥巴赫·莫速尔一起带着上万骑兵。巴夯亲自在这里守夜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们兄弟一起来看望大君,出帐的时候巴赫将军脸色不好,叮嘱巴夯将军留下来保护大君。巴夯再没离开,吃饭睡觉都在白帐里,憋不住了才跑出去拉屎撒尿。呼玛不太懂男人的事情,却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在金帐里张弓搭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乱糟糟的。这座白帐周围也多出些呼玛没见过的人来,神色鬼祟地张望。这些人但凡被巴夯看见,巴夯提刀就逼上去查问,渐渐地这些人才不敢靠近白帐了。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下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继续磨他的刀。呼玛掀开内帐的帘子,就看见床上年老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东陆织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睁着眼睛,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眼睛里那块白翳原本锋利,如今像是散开了,显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着床边女人的手。女人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疯了,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当年那个头戴一朵龙血花的十五岁女孩。
呼玛蹲下身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做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登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放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把炭灰铲在盆子里,起身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