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吕归尘记忆中羽然第一次抱他,这拥抱忽如其来,没有理由。他个头比羽然高,可他被羽然抱住了,无从逃避,也不能挣扎。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把他笼罩起来,隔绝了周围一切的声音。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轻轻地贴在羽然的背后,手在颤抖。
那股让他窒息的悲伤再不能被压住,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流下,嚎啕大哭,像是个无助的小孩。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很多年以后吕归尘回忆起那个瞬间,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昏黄的夕阳里、穿梭的人流里中,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万古不移的礁石。
那也是青阳昭武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拥抱这个他等待一生的女人。那时候他觉得莫大的悲伤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来,却不知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大概神恰巧无聊,怜悯他的等待,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许蜜糖抹在他的唇上,之后神又遗忘了他,于是青阳昭武公只能在落日时独坐在他的金帐中,凭着记忆回味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微甜。
马嘶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鲮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立马在他们身边,仿佛列队。两个人窘迫地分开,羽然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为首的姬野。吕归尘不敢看姬野,他只扫了一眼,看不懂姬野的眼神。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惊慌,像是小贼在行窃中被人发觉。他忽然想起烫沽亭前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或者他是来找羽然和他一起去斗虾的。
姬野一时间也懵了,呆呆地看着他们俩,像个傻子。
“哟,”彭连云从一旁伸头过来瞅了一眼,“这不是……这不是……世子和羽大小姐么?”
“两位当街搭台唱戏啊!”方起召阴阳怪气的。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拦在吕归尘、羽然和姬野之间,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止也没有用,笑声益发地高了起来。他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偷偷对吕归尘和羽然使着眼色。羽然没看他,也没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从息辕手里挣脱出来,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吕归尘的手悬在黄昏的夕阳里,失去了挽留的目标。
六
月下,有风塘。
刀剑一错而过,吕归尘反手提着影月踏前一步,息辕的重剑横在胸前。两人在瞬间同时静止下来,背向而对,金属的鸣响还未断绝。
“胜负分了!”息衍从一旁的坐席上站起来。
吕归尘和息辕各自收了武器,退回到坐席边。
“今夜姬野怎么没来?”息衍问侄儿。
息辕脸色有些难看:“跟他说了,他说有事,不能过来了,问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尘少主喝酒赌钱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吕归尘低着头,没有说话。
“吕嵩殿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消息没有最终确证,世子也不要太过悲伤。即使是真的,其实也……”息衍斟酌了一下语气,低低叹了口气,“谁能够不死呢?得到的终究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总是悲痛怅惘。若是原本就没有,心里反而也就没什么事了,也有很多人生来连父亲都没有见过。记着父亲对你曾有的慈爱,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的教诲我明白的,路夫子也这么跟我说了,说圣人哀而不伤。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多读东陆的书,真是有道理,学会了很多东西。”吕归尘点头。
“那就好。”息衍笑笑,“你今天心里不静啊。”
“将军是说?”吕归尘抬起头来。
“我看你刚才和息辕对阵的那一刀,是学了殇阳关下古月衣的一刀。古月衣刀术是晋北流派,晋北刀术所谓‘瞬杀’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体力和精神都挥发到极致。我教你的剑术虽然不像那样讲究强行爆发,也强调动念出剑的瞬间一定要精确。你以往试手,拔刀的时机极其精确,其实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过刚才那一刀,你动手犹豫,晚了一瞬,息辕其实已经占了上风。他怕伤到你,不敢把伐山之剑用到极致,表面上看来是战平了。”
“心里有些事情……总是静不下来。”吕归尘说。
“是啊,父亲刚刚去世,人的心境难免也有起落,”息衍说着,声音忽地一转,“她要过生日了吧?”
吕归尘心头一震,呆呆地看着息衍。
“我是说那个羽人女孩子,”息衍漫不经心地笑笑,“你们这些小家伙的事情,不是我这样的老家伙能管的。不过姬野刚刚问我说能不能预支三个月的饷,怕是要买东西送给人家吧?”息衍笑笑,“儿女情长占用点时间无妨的,正好这些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不必来了。不过刀剑之术,最好一日也不要丢下,自己回去练习。”
“是!”吕归尘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息辕走到叔叔的背后,欲言又止。
“有事说,别犹犹豫豫的。”息衍不必看也知道这个侄儿有事想说。
“叔叔不知道么?”息辕低声说,“尘少主心不在焉,不仅是他父亲去世……国主已经决定把缳公主下嫁给尘少主。”
“什么?”息衍大惊,不由自主地立起,“混账!谁劝国主做此决断的?”
“没有人劝,国主自己的决定,内监的消息说拓跋将军也曾力劝,但是回天乏术。国主今天召我进宫,说叔叔和尘少主有师生的情分,应该可以劝说尘少主为了两国的盟约而联姻。”
息衍脱口而出:“可笑!我去劝什么?百里景洪把我看做什么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稍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你也看到尘少主那副情根深种的样子。对着那双眼睛,你叫我怎么开口去说?说尘少主,我劝你为两国盟约大事,牺牲小我婚姻,忘了什么羽族姑娘,娶了我们缳公主吧?”
他苦着脸,无奈地摇摇头:“这种话有损阴德,我说不出口。”
息辕沉默了一会儿:“叔叔,我觉得给尘少主结亲这件事,另有很大的图谋啊。”
息衍脸上的表情缓缓褪去,低头思索,沉沉地点点头:“我明白。在大君新死的时候急着为尘少主结亲,必定会有大的动作,结亲不过是个引子。缳公主是百里景洪最心爱的女儿,放出了这个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跟青阳部订盟这件事,百里景洪一个人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帝都必然有人支持他。他们从十年前开始下这盘棋,可是大君忽然去世,把这个棋盘打乱了。这些年下唐在青阳部花了很多钱,不会放任青阳投向别人的怀抱,藏在百里景洪背后的那个人大概也忍不住了,他们这群人要抢先出手!”
息辕默默地点头。息衍在把称呼从“国主”换到了“百里景洪”的瞬间,他已经在以天驱宗主的身份说话。息辕非常清楚息衍所担心的“藏在帝都的人”是谁,千百年来,辰月这支力量总能不断地渗入权力的核心里去。
息衍在自己腰带中摸索着烟杆:“通知谢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动向。”
“是否要召集一些人以备不测。”
息衍点上烟,抽了一口,沉思良久,摆了摆手:“只要我们发出带鹰徽的召集令,哪怕是只发给少数人,也很难保证消息不外泄。如果隐藏在帷幕之后的真的是辰月,那么这些年来他们通过皇室已经蓄积了足够的力量。我们召集天驱,等若宣战。天驱和辰月的正式开战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你知道么?”
“在殇阳关辰月几乎让我们全军覆没,难道还不是正式宣战?”
息衍微微摇头:“不,还差得很远,殇阳关只是出动了一个尸武士。我们的人也是因为勤王而恰好聚集,辰月在那次尝试之后暂时地退却了,我们之间的战争没有完全爆发。但正式宣战,战场会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会看到辰月的教长和教宗联袂出场,天驱的宗主们也会一起出动,那会是场不死不休的战争。至少也会像真武侯屠龙破关那一战一样,苍云古齿剑那样的神器会再次出鞘,辰月的力量也会如虹霓经天。”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样的决战,还是晚一些为好。”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