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煜点了点头:“阿缳见了你,其实是很满意的,开始还装着闹闹,到晚上就没事了。白天时候我过去,看她正被几个婆子围着梳头,试她的新嫁衣,她自己哼着曲儿在她那堆首饰里面东挑西拣的。我忍不住逗了她两句,她就脸红,红到了脖子根,我跟她兄妹那么多年,以前倒没觉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那么娇媚的。”
“归尘记着那天在楠宫对煜少主说的话,既然决定要娶缳公主,我决不会辜负她。”
“我们大概都是太孩子气了。其实这个世上,多少人都是见几次面就定了婚期,然后就是嫁娶,说不上什么爱恋,也就这么过了一生。”
“煜少主,你是说小舟公主么?”静了一会儿,吕归尘低低地说。
百里煜一惊,直直地看着吕归尘。吕归尘也看着百里煜,他的目光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的调侃或者嘲弄。百里煜呆了好一阵子,转过头去:“尘少主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只是忽然想了起来。去天新春我和小舟公主一起被召进紫寰宫赏赐糕饼,小舟公主在殿前为国主吹笙,记得那时候煜少主站在一旁听,手一直捏着腰间那块白玉铛,直到曲终人散都没有松开。不是入神到了极点,不会这样。”
百里煜的脸红了起来:“想不到尘少主的心思那么细……这些都看了出来。”
“小舟公主也快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亲的年纪。”
百里煜想了想,只是叹了一口气。
“煜少主你不必担心的,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宠爱的女儿,放眼东陆诸国,能够配得上楚国公的门第很少,要说能够配得上小舟公主的人,就更少了。小舟公主嫁给煜少主,对大家都是好事。”
百里煜摇摇头:“这些也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痴想而已,小舟也不太见我,我派人送东西给她,她也只收诗文集和琴谱,还回赠些瓷器,礼数一点不缺。而且楚卫和下唐两国的交谊,也不是那样的牢固,我心里知道的,要是真的牢固,又何苦把小舟送到下唐来当作人质?我的心事我也跟父亲说了几次,不过父亲说男儿当有远大的志向,单为了娶一个女人而娶,就是市井里的贩夫走卒的做法。”
“国主对煜少主满怀期待吧?”
“我哪里行?我是个软弱的人,本不该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尘少主,你不同的,你是英雄。”
“英雄?”吕归尘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煜少主,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试试就知道小舟公主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你了。”
“哦?”百里煜睁大了眼睛,“尘少主有什么教我的?”
“不敢说教,我哪有那个本事?只是我想……若是小舟公主在意煜少主,一定会在意煜少主身边的小事。好比你喜欢谁,就会记得初见时候她穿的衣服,记得她跟你说的琐碎事情。煜少主以琴诗闻名,下次送诗文集的时候,可以誊写一本自己的诗文,刻意抄错几个字。小舟公主如果翻阅了,发觉错字,应该会在回礼时的书信中提到,那样的话,就是真的在意煜少主了。”
百里煜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办法!我怎么就从来不曾想到?”
吕归尘看着他站起来,搓着手掌来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誊录诗集的模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明日的婚礼是什么时候呢?”
百里煜停下脚步:“明日黄昏。东陆文字,所谓‘婚’者,就是黄昏的‘昏’,黄昏行拜礼,入夜行夫妇大礼。”
“嗯,”吕归尘点点头,“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我听说尘少主喜欢吹笛子,可是从没有听过,今天有幸跟着听听。”百里煜看他默默地抚摩着案子上的紫竹笛,心里忽然惊醒,自己的举动有些离谱了。
两个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东宫屋宇,屋檐相连着绵延出去,琉璃瓦片上叠叠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宫人提着红纱的灯笼在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光一闪而没。寂静中,吕归尘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
他吹了起来,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百里煜吃了一惊,他知道笛子是蛮族的乐器,却从来都觉得东陆乐师吹奏得更好。而现在吕归尘的笛声只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的变化,千丝万缕绵绵展开。许久,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乐师的曲子那样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他精通曲乐,拼命去琢磨其中的变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吕归尘一曲尽了,他才浑身一颤。
“有些时候不吹了,不太熟了。”吕归尘摇头。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怀人之意,其实是亲情。”
“亲情?”
“我初听的时候不明白,后来想到茫茫草原,终于听懂。尘少主吹的,是亲情啊。好比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只有偶尔风来,看见远方来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百里煜赞叹不已,“要说灵性,这一曲笛子,已经是绝品了。”
吕归尘呆了许久,低下头去。苏玛的影子忽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有些时候没想起苏玛了。而这曲子是苏玛教他的,临行的时候,苏玛为他整好了行装,服侍他睡下,轻轻抚摩他的额头。他感觉苏玛的手那么温暖轻柔,于是一切的担心也都消散,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醒来,帐篷外隐约传来这曲笛声,回转着,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惊恐地瞪大眼睛,她的亵衣湿透,呼吸凌乱。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起床推开了门。一阵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在她面前升起,她吃惊地发现翼天瞻正坐在门口,背向着她,叼着乌木烟杆。她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和翼天瞻并肩。
“又做梦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烟,并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远处。
“我又看见我姐姐啦,到处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唱歌。”
“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做这个梦。我骑马带着你越过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我们遇见第一个蛮族牧人的营寨,你已经开始和那些孩子骑马了。我就以为你其实是个开心的孩子。可是我错了,你就忘不掉那个场面。羽然,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些什么,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翼天瞻磕了磕烟灰。
“其实我没有想什么啊,”羽然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大家就这么开开心心的,可是对我好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一个,就都死了。”
“想又有什么用呢?”翼天瞻扭头看着她,“过去的,始终都是过去了。他们用了一切的努力让你活下来,可不是想你活着悲伤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活下来呢?学会泰格里斯之舞的人是我啊!可是他们以为姐姐才是姬武神,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托着自己的脸儿,像个茫然的孩子,“为什么姐姐觉得,我活下来比她活下来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会自己活着。”
“你恨我没有救她么,孩子?对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带走两个人。”
羽然摇了摇头。
“其实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说,“只是大家都不会说。但是相处很久,你就会明白的,比如对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还要重要。”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也说过差不多的话……我有点担心阿苏勒。”
“怎么?”
“不知道,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上次他约我在烫沽亭见面,我总觉得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等他说等他说,他还是不说,”她嘟了嘟嘴,“阿苏勒就是那样,闷死了,看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说他也许可以回北陆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当上了大君,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会是一个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说,“别担心他,以他那个性子,不和别人争什么,反而会平安无事。”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点不安,”羽然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刚才我听见他吹笛子了……在梦里。”
“阿苏勒可以回北陆,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他看起来也不那么开心。”
“那么回宁州呢?你开心么?”
“我可不是阿苏勒,他还有哥哥、大合萨,还有什么苏玛在家乡呢。我可没有,在宁州我什么都没有啦,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