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九州缥缈录系列]虎牙】
第一章
夕阳,菊花,春天的风。
五千里殇州的莽原,在一天的最后时分如此寂静,空气中幽幽扬起古老的雄歌。曾经热血奔驰的英雄们已经被埋葬,他们的名字已经被尘封在历史中,当年的血则干枯在荒草和尘土下。
白衣的女孩跪在被北风剥蚀的朽木碑前,千千万万的发丝金缕一样被风吹散。映着衰老的斜照,发间雪白的曼陀罗花黯淡得如同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
老人在少女的背后吟唱再也无人相和的古老战歌。不再是当年,旧时代的武神疲惫的喘息在纷乱的战争中,传说即将被遗忘,只剩下最后的天武者依然在追忆那些轰轰烈烈的理想。
一缕缥缈的香烟追随着风上了天空,燃尽的香碎成了一捻细细的灰。
“我的父亲……我的儿子……”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气中,久久也不散去。
女孩回过头,老人对她淡淡的笑。
“走吧,”老人挽起她的小手,“我们还有很远的路才能到宛州。”
那是胤喜帝八年,离国诸侯威武王嬴无翳以铁甲五千骑,赴汴梁朝见胤喜帝。诸侯震动,东陆九关纷纷陈兵以备,乱世的烽烟越燃越烈。谁也不曾注意这一对老幼悄悄的穿越了数千里海陆,一路风尘的去向了尚且平静的宛州下唐国。
四根手指缓缓的掠过了枪身。
七尺七寸的虎牙枪,黑色的枪刺边缘,乌金色的刃极为流畅的汇成一点寒星。没有枪缨,镏金的虎头吐出了长达九寸的枪刺。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只有靠近枪尾的地方才露出木杆本身的紫檀色。
猛虎啸牙枪,这是一杆战枪,战场上无数鲜血磨砺而成的武器,长度和重心都配合得完美无缺,枪刃精密的弧度保证它可以轻易刺穿三重铁铠。整个九州大陆上,也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可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对面持剑的人也知道枪的威力,他的步伐极其小心。双方对峙着变换位置,持剑者留下的无数脚印中竟然有北斗隐约成型了。两尺七寸的剑含在剑鞘里,持剑者不断的变化着按剑的角度和手法,根本不让持枪者看出他的心念。
一只鸟儿落在了枪和剑之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里弥漫的杀气,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
持剑者的目光似乎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啸牙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
枪出如电,一击必杀!
气流从枪上猛虎的口中钻入,从虎耳流出,发出沉雄的虎吼,虎头上用白银嵌成的双眼竟象是忽然闪动了。持剑者绝妙的步伐在这一击下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持枪者的枪势毫不留情,电光更烈,鸟儿惊飞而起,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噗”的一声闷响,剑和虎牙枪一起落在了地下。
静悄悄的苑子里,敌对的双方依然对视,一双是柔和的淡褐色,一双漆黑如墨。
“父亲!”淡褐色的眼睛的少年嘴角弯了弯,似乎要哭的样子,一只小手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对面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虽然身材不矮,可是看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以及满脸倔强的神情,就知道其实还是个孩子。他捂着被投掷到的手腕,克制着酸麻。
“我赢了的,”方才持枪的孩子说。
他的虎牙枪是被旁边青衣男子用一枚铜币打落的,而持剑的少年却是因为恐惧而让没有机簧的剑滑出了剑鞘。从他出枪的气势和手法,对方是绝对没有机会抵抗。
青衣的男子挥了挥手:“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弟弟看父亲并不责怪哥哥方才的枪势太猛烈,觉得非常委屈,眼泪好像都要流下来了。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幼子温言道,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又转向长子:“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你根本无法闪避敌人的反击。”
“如果我的枪法强于敌人,一枪就可以杀了他,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长子脾气的倔强似乎是更胜于他倔强的外表。
“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父亲有一丝不悦,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反正最快的枪势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长子的说法极其直白。
“荒唐,”父亲皱起眉头,“何况刚才你弟弟因为一只鸟儿走神,是少年的天性,你根本不在乎那只鸟儿,一点孩子的天性都看不出。圣人说为人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九岁就只专注武功,长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长子毫不顾忌的盯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读过,我将来是肯定要上战场的,我要是有那种天性,随便一个敌人就把我杀掉了。”
“小小年纪,怎么顽固到这个地步?”父亲不愿再多说,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昌夜和我去书房读书,野儿你好好想想我教你的枪术,不要我说的都当耳边一阵风吹。你也算我们姬氏子孙,不要将来白白把性命送在战场上了。”
“哼!”被父亲拉走的幼子悄悄回头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可是哥哥却连看都没有看他,自己拾起了地上的虎牙枪,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的用衣袖擦拭那杆利器。
书房里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姬谦正特意按照幼子昌夜的身高定制的。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屋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得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的就静下心来。
姬谦正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
姬谦正笑着说,“今天就考《五经注疏》吧。”
“是,父亲,”幼子姬昌夜极其乖巧,立刻坐在书案边,拾起了一根墨笔。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在宛州和中州之间,是胤朝建朝时分封的七大诸侯之一。幽王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下唐的地界,国力依然强盛。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是少有的安定繁华所在。下唐崇尚柔婉的文风,用胤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姬谦正问,”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非德,且换一个字看。”
姬昌夜轻轻一笑,笑容极象他美丽的母亲。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姬谦正凑上去看,是一个“仁”字,字迹饱满流畅,很有笔力。
父子相对微笑。
胤朝旧的取士制度,对于仁德信义勇这一类品德的分析特别细致,常常在古书中选取典故考试,问一个典故是帝德帝仁还是帝勇。这类问题通常读经几十年的人也晕头转向,往往是宏论写得慷慨堂皇,选的答案却错了。姬昌夜虽然只有八岁,却对这一类问题的剖析旧细致入微,姬谦正心里当然高兴。
姬昌夜凝神练习书法,姬谦正欣慰的看着幼子,很有作为父亲的快乐。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姬谦正才悄悄开门出去了,生怕打搅了幼子读书的心境。
一出门,姬谦正就看见了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
长子姬野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两尺的猛虎啸牙枪,竟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姬谦正看向他的时候,姬野也毫不闪避的直接抬起头来看姬谦正。目光在空中一碰,竟是姬谦正避开了。
“野儿,你不去练武,在这里干什么?”
“路过,”说完这句话,姬野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远处。一会儿,猛虎啸牙枪独有的虎啸声又一次响起,姬野似乎已经在小树林中练起了枪术。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因为元王被刺的夺嗣之乱被牵连,不得不离开都城汴梁,去下唐寻求出仕的机会。
在胤朝的贵族子弟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并不普通,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铜币伤人的技巧更加罕见。可惜下唐取士喜欢少年,姬谦正再三自荐不成,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虽然更喜欢昌夜一些,最初姬谦正也说不上讨厌姬野。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长子了,也许是姬野性格太强,不会讨人喜欢,可是很大程度上,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无论是东陆的人还是北陆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不周山和昆仑间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一个夸父还要黑。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象通常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结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眼神可恶,”姬谦正曾经对妻子说。
姬谦正渐渐的讨厌起这个儿子,尤其是有闲言碎语说姬野有夸父的血统时,姬谦正士族的高贵性格让他极为恼怒。夸父是身高可以超过常人一倍的巨人,通常也被看作野人,虽然有人类的外形,可是他们和人类混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姬野身为侍妾的母亲也完全是个普通人。
据一些姬谦正熟悉的星相师说,夸父和人类在上古确实有血缘的关系,所以偶尔有人生出夸父一样的黑色眼睛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姬谦正依然疑心了很久,不断的回忆当年侍妾怀有姬野的时候。直到确认了完全没有可能是侍妾和那种动物一样的野蛮种族私通,姬谦正才放下心来,可是对于姬野的厌恶却依然不减。
姬野似乎也毫无取悦父亲的打算,他的所有精神都凝聚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
家传的虎牙枪有不为人知的来历,原本姬谦正更想传给幼子昌夜。可后来姬谦正也只得打消了那个念头。
四岁那年,姬野偷偷跑入禁室,好奇的看着虎牙枪,慢慢伸出了小手去摸它。当时大怒的姬谦正闯入禁室,忍不住要抽打姬野。也许是当时他的神色吓到了姬野,孩子竟然猛的抱起了虎牙枪退入了墙角。姬谦正愤怒更甚,干脆把姬野和虎牙枪一起锁在了禁室中。足足过了半个月,在侍妾的苦苦哀求下,姬谦正才开门打算放出姬野。
出乎他的意料,从窗口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只动了很少,而姬野竟然保持着半个月前的姿势抱着虎牙枪蜷缩在墙角里一言不发。姬谦正要从他怀里抽走虎牙枪的时候,姬野却使足了力量去反抗。姬谦正盛怒中一掌抽向了长子,就在那个瞬间,沉雄的虎咆声在虎牙枪上响起,虎威之烈竟是姬谦正本人也不敢想象的。
姬谦正知道虎牙枪已经不是他的了,而是属于长子的。虎牙枪里封印着姬氏先辈的灵魂,在那半个月里,枪中的灵魂竟已经选中了姬野作为虎牙枪的继承者。这个事实,即使姬谦正也不得不承认。
禁室中的半个月后,姬野性情似乎有些变了,不再喜欢孩子的玩具,只是专心练枪,性格也更加倔强。
那以后,姬谦正因为虎牙枪的事情更加疏远长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教导幼子书文和剑术上。
姬野缓缓的抱枪在怀。
他有点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虽然他天生力量就比普通的孩子大,可是三十四斤的虎牙枪几乎有他三分之一重,挥舞到最后力量还是无法支持。他练习的毒龙势还是最耗力量的枪术。
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微微一瞬,漆黑的眸子瞄中了前方的桦树。回气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四指扫过枪身,虎牙枪被拉开在姬野的双臂中。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枝可怕的箭。
静静的,姬野没有动,他却开口了:“谁在树背后?不要躲在那里看我。”
他的枪尖指定了桦树,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发力量是没有用的。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虎牙枪。
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的看着雪白色头发的老人,还有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超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他这样无疑是直接指着老人,在贵族看来是极其无礼的,可是老人却并不愤怒,反而有些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是枪的呢?”
“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用枪武士。”
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幽深的玫瑰红色大眼睛特别的生动,是姬野没有见过的。
“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上面有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翻过来,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冷汗悄悄的留过姬谦正的耳边,长子带来的又是可怕的客人。
“你出去,”姬谦正起身说,“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姬野离开后,姬谦正打开了密封在墙壁中的铁匣,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的躺在铁匣中。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姬谦正不只一次的告诉自己,而且它一定会苏醒。
“铁甲依然在!”姬谦正的声音响起在前厅中,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声音有些发涩。
“依然在!”正在低头喝茶的老人也不抬头,低声说道。
“野儿,你出去!”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姬野惊讶的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
小女孩看着姬野在发楞,竟然主动上去扯了扯他的手:“我们出去玩吧。”
很多年以后,姬野在灯下握起了羽然的手。
“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姬野微笑着说。
“为什么呢?”
“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第二章
“从宁州来?”姬野破天荒的坐在苑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宁州实在太遥远,好像人一生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远。
“是啊,”羽然点头,“我们还经过了瀚州和中州呢,你去过哪里?”
姬野有点不好意思:“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不过倔强的性子使得未来的燮羽烈王从没有轻易认输的习惯:“不过我以后九州大陆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龙。”
“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羽然有些不信,“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不轻易说话的姬野说起话来却特别的有气势,连聪明如羽然也不由的相信了。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羽然有点懊丧的说,“我本来还以为瀚州会很有趣,可是在那里的蛮族人都很矮,住在帐篷里,成群结队的出去打猎,还不如下唐有趣。”
羽然话里展现了姬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广阔世界,羡慕之余,他硬是没有表现出来,却说:“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你会画画么?”
姬野忽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羽然正看他的时候,目光忽然被走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从他们的步伐中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姬谦正手中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多,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脱出来,在阳光下散射一片耀眼的银光。
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用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可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完全是设计来作战的。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而老人的枪则完全同于姬野的虎牙枪制式,散发着凛凛的寒气。
“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静静的举起手中战剑。
姬昌夜此时也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的看着。他对父亲的武术极有信心,不但不担心,还有时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以下唐的礼仪,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子被认为是无礼的。
羽然很快发现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远处的姬昌夜笑了一下。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被看出自己在偷偷看那个小女孩,急忙扭过了头去。羽然很不高兴昌夜的闪避,她更习惯姬野那样无所顾忌的直接看她。尤其是发现昌夜扭头过去后还不断的偷偷看她,她悄悄的藏身在姬野的身边。姬野作为少年已经相当高大的身材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暗地里恼怒起来。
老人的长枪在微风中起了变化,他的枪术完全不同于姬野的暴烈,只是随着微风轻轻转动,变化不定的枪势在风中没有一丝声音。
姬谦正心里暗暗吃惊,他还不清楚老人在那个团体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可是看到这种根本无法揣测的手法,他知道老人的身份比他想得还要可怕。战剑竖起在他胸前,姬谦正唯有以宁静对抗老人的变化。
老人没有看姬谦正静而握剑的姿势,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的局面。只是极微简单的一枪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姬野不动声色的看着老人的枪术,和指导姬野的完全不同,老人的枪始终留下了回转的余地,甚至他的手臂也和枪身不在一条直线上。可是越是这样,姬野看得就越仔细。和年纪不相称的凝重目光让羽然也有些心惊胆战。
在老人的枪势几乎不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姬谦正才动了剑。此时枪距离他的手只有三尺,姬谦正的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他知道象老人这样的枪术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很容易遭到反抗。而枪尾不但靠近手而稳定,更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剑接触枪身的瞬间,姬谦正才发现自己劈空了——枪上完全没有力量!
在来不及眨眼的间隙里,长枪随着姬谦正凝重的剑而翻转。老人的左手甚至已经放开了枪身,只是右手反握枪杆,微微的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姬谦正的剑却因为凝聚着力道而完全落空。
“啊!”姬昌夜不禁叫出声来,他的武术不如姬野,可也看出老人这一枪已经是必然么削下姬谦正的小臂,他不敢相信武术如此的父亲只败在一枪之间。
虎咆声!
暴烈的虎咆声在姬昌夜的惊叫中席卷了整个苑子。
姬野的小臂完全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他踏前三步,第三步结束的时候推出了虎牙枪。随着一声暴吼,所有力量在那个瞬间贯注到枪身中。他身体最后的冲劲和自己的力量一起推动枪锋,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枪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
“叮!”
一声尖利的鸣响,静下来的时候,竟然是姬谦正手中的战剑劈歪了姬野的枪锋。而老人此时已经闪出了半尺,微笑着看着这对父子。他闪开后,姬野的枪势就跃过七尺,直刺向姬谦正了。相对于姬谦正眼睛中的惊讶,姬野惊异的神情更加明显。
老人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手臂还是显得僵硬了一点,全力推枪绝不是要逼迫自己用力,全部的力量要向水流那样涌出,平稳的推枪将给你更快的速度。”
姬谦正不悦的扔下了战剑呵斥道:“野儿,你疯了么?”
姬野看了父亲一眼,并没有多说话,默默的撤枪回去。
“叫你好好思考枪术的奥秘,你的枪势却变得越来越暴戾,迟早死在战场上!”
姬谦正喝道,“难道我们这一场格斗,你就没有看出什么是枪术的精华么?”
羽然不忍心看他站在那里被父亲责骂,上去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老人挥手阻止了羽然,又对姬野笑着说:“为什么你么出枪那么快那?你没有看见我刚才是用缓慢的变化克制你父亲的剑么?”
“那是你的枪术,”姬野说,“如果我的枪在你的枪之前到达,你缓慢的变化根本没有用,只要我快得你闪不过,最多也就是我们同归于尽。”
“闭嘴!”姬谦正看儿子说得越来越放肆,不禁大怒,“你杀一个敌人就用尽全力,再来新的对手怎么办?”
“对啊,来新的敌人还怎么办?”老人依旧微笑,刚才姬野在背后刺击他给姬谦正解围,他似乎并不恼火。
“真正的武将,一生也无法遇见几个值得用全力的对手,我一枪杀敌已经足够了,”姬野说,“如果不巧有两个一起来,那我不会跑么?当然你的枪术也很好。”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笑了起来,雪白的长发随着他欢畅的笑声而震动。
“握一下我的枪,”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
姬野握住老人的枪的时候,脸色忽然变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想的没有错。猛烈的枪术和变化的枪术各有自己的优点,最终目的只是保存自己而击溃敌人。学习最高的枪术根本不需要考虑第二个敌人,因为杂兵不值得你动手。事实上我刺击你的父亲的一枪也几乎用了我最高的枪术,只是你以为我很轻易的战胜他而已。”
姬野默默的点头。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对姬谦正说,“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融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真的天驱武士。如果你不想,不必要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希望不要泄漏,”老人回头的目光里有一丝隐约的锐气,“你应该知道这个团体的行事规则!”
“是。”
老人和小女孩离去后,姬昌夜急忙跑去看楞在那里的父亲,姬野却看着自己自己的手在发呆。
“没事,”姬谦正环顾两个儿子,“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和任何人说起!”
昌夜急忙点头,姬野却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喃喃的说:“原来是这样……”
“到底怎样?”姬谦正怒道。
“那柄枪,”姬野看了父亲一眼,"那柄枪非常轻,轻得就象没有重量一样。
用它的人绝对不能使用暴烈的枪术,用虎牙枪的人也不可能有它那样的变化。"
姬野自己走进了树林,更烈更强的虎咆声响起在树林中。
“唉,”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难道我也不能说么?"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硬,“你也应该知道九州广大,外面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天机已动,星命变幻,举动不当我们姬氏可能就此灭亡!”
“听昌夜说他很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是被闪过后才到我的胸口,如果他的枪尖在力道最强的那一点到我的胸前,我要接下就会非常吃力,”
姬谦正微微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声道,“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所练习的毒龙势本身带有烈性,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有了喜色,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笑道,“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吃吃笑着给姬谦正压上了棉被。
屋外,有星有月,天地万物沐浴在银光中,一片静馨。
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辰和月亮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渐渐模糊,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分外的寒。他折了回去,没有去向前方的树林,那是他喜欢在夜里练枪的地方。
十一岁的少年抱着枪默默的走在苑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事实上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真正的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使劲搬来几块巨大的石头垒起了一个阶梯,然后悄悄的爬上了墙头。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有人在背后小声的喊他。
姬野吃惊的回过头来,看见那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白日里来访的小女孩羽然竟然也跑上了屋顶,姬野竟然没有发现她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刚到南淮,想出来看看,”羽然说,“可是白天我不方便出来啊。”
“怎么了?”
“你真的看不出来啊?”羽然坐在姬野的旁边,凑到他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头发。和你不一样的,对吧?”她是深红色的眼睛和淡金色的头发。
“我看见了,我只是觉得也挺好看的,”姬野很认真的回答。
“给别人看见也许就不好了,”羽然说,“我看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就想再来看看你,他后来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并不是经常管我。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和你说话吧,”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别陪我了,”姬野低声说,“你要是想看南淮城就去看吧,听说国主夜里在宫门前会有联诗的灯会。”
“不用担心,我这次陪你说话,下次也不会拉你陪我的,你出海的时候画龙回来给我看就可以了,”羽然狡猾的笑,因为一个隐秘的原因,八岁的羽然比十一岁的姬野还要敏锐一些,她看出了姬野的神情远不如白天的时候振作。
“画龙么?”
“是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会耍赖吧?”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很冷漠:“我不会画龙给你看了,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有些吃惊:“你父亲看起来很博学……”
“反正我是不会的,”姬野打断了羽然的话。
凝视着月光下那张倔强的面孔,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拉了拉姬野的袖子:“那你想学写字么?”
想了很久,姬野微微点头。
羽然把姬野拉着坐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姬野的掌心:“那我教你好了,反正人族的文字也很简单……”
姬野根本没有听清羽然后面半句话,他只是呆呆的任小女孩纤细白皙的小手在掌心画着。
“但是我教会了你,你以后出海要画龙给我看哦,”羽然笑着。
姬野低头凝视着羽然深邃的深红色眼睛,他黑色的眼睛中目光依旧锐烈。可是羽然并没有避开,她只是眯起可爱的眼睛,看着姬野笑。渐渐的,姬野锐烈的目光融化在羽然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人在少年羽烈王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
“你不怕他的眼睛么?”蛮族青阳的开国之主吕归尘曾经问羽然,即使他第一次见姬野的时候也被他的目光所震撼。
“不怕啊,”羽然说,“反正我觉得他是不会伤害我的。”第三章
胤朝喜帝八年十二月,报马四野奔驰,东陆烽火遮天。喜帝传诏十五国诸侯,共讨离侯领太尉衔嬴无翳。十五国大军逼近汴梁,大量不知来历的秘道士出现在十五国军中,军容空前强大。离侯在中州锁河山下设下铁甲重骑,辅以重金招募的秘道家七十一人。那一战后世称为锁河之战,十五国联军崩溃七成,离军也大损,尸山血河。双方各退三十里,胤喜帝和胤都汴梁依旧在离侯手中。
胤朝喜帝九年四月,喜帝崩,离侯拥戴成帝即位。成帝加离侯为离公,诸侯再退三十里,下唐退出十五国联军。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岁。
南淮城的冬天短暂,而春秋最长,转眼又到了春天。
姬野已经练了一个早晨的枪术,竟端坐在苑子里看书。虽然姬谦正不曾明说,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姬野从来不曾踏进半步。
姬谦正迷惑的看着长子,心里更加不安。他总觉得长子身上有种危险的不安的气质,所以一不愿意教授文字,甚至连武术也不希望他练得太高。可是大半年来,虽然他指导姬野枪术的时间渐渐减少,可是姬野的虎牙枪依然远远领先于昌夜的大齐剑术。他的枪术已经脱离了姬谦正的教授,其中的暴烈处连姬谦正自己也觉得难以破解。
更可怕的是,姬野竟然开始读书了。
开始姬谦正以为凭借长子那样的资质,就算自己学习文字也终究一事无成。
可是渐渐的,姬野已经能够看懂简单的书了。姬谦正试探过几次,虽然姬野对书本的理解千奇百怪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不过文字上他确实看懂了,而且记忆也强得惊人。
“长公子,用早饭了,”侍女也有些畏惧姬野,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已经不是疑问了。所以侍女只是隔得远远的喊一声,立刻转身就离开了。
姬野对这种对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根本就是充耳不闻的看着书。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没时间训斥他。他知道下唐国主最近又有取士的打算,所以准备去拜访公卿。如果能找到人推荐昌夜,那么取士上就顺利得多。士族之后的姬氏却没有任何官职的日子也就要结束了。所以他只是低声哼了一下,扭头出门去了。
直到看完了一个章节,姬野才放下书本走进了前厅,此时昌夜已经吃完了。
“撤了,”姬野还没有坐下,昌夜忽然说。
“长公子还没有用饭……”侍女在犹豫,毕竟表面上对姬野她们还是尊重的。
“圣人教化,说耕种按照年时,食宿按照日时,现在已经过了时候,我们姬氏士族之后,不能破坏规矩,”十岁的姬昌夜读书已经六年,说起话来很有书卷气息。
姬野站在那里,用他纯黑的眸子看了弟弟一眼,又看了哆哆嗦嗦伸手去撤早饭的侍女。昌夜闪过了他的目光,而侍女手上不稳,竟打碎了一只碟子。
一句话也没说,姬野回头就离开了。
姬家的后院直接连着树林,姬野独自走进了树林里。
女孩子穿在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身形修长。仅仅九岁的羽然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高,不过比高大的姬野略矮了半个头。在南淮城住了半年,她似乎又高了些。
“姬野,你今天练枪么?”羽然看见姬野走向了她。
“教我写字吧,”姬野说,“我想学写字。”
“我今天不想教了,”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我们出去玩吧,今天文庙街头的商人都在卖一些小东西,好像是河洛们做的,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把淡金色的长发染成深褐色,又注意不抬眼看别人去掩盖深红色的眼睛,羽然终于可以在白天出去了。
“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据说河洛一生也难得制作几件东西,又是商会雇来的武士抢来的吧?”
“只是抢河洛而已,那些东西很难看的。”
“可是河洛生来就是那样的,虽然难看,我也觉得比宛州商会那些抢劫的武士们好,难看也不应该被抢,”姬野不屑的说,“只敢去抢劫矮小的河洛,再不就是合伙去埋伏单个的夸父。那些武士们还能干什么?看见蛮族的使者都吓得绕道走。”
“也对,不过就算是陪我去看看吧。”
“你自己去不可以么?”
“我陪你读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有点生气。依然是孩子的脾气,她早就把当时教姬野识字前说的话扔到脑后去了。
姬野在犹豫,羽然却已经扯住了他的手:“别想跑啊。”
“好啊!”昌夜忽然从树林外面钻了进来,指着姬野和羽然说,“原来是她教你看书的,我要去告诉父亲。”
姬野浓黑的眉毛一挑,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不用对我说,要告诉你自己去告诉就好了。”
“教他看书有什么不对么?”羽然不解,“我又没有教他去做坏事。”
“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居然有人帮姬野说话,尤其又是个很特别的小女孩。他上前一步想把纤细的羽然拨到一边去。
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闪过恼怒的神情,她的性格其实并不是一昧的柔和。除了她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随便碰她的身体。
在羽然有所动作前,姬野忽然闪到了她前面,一把把羽然拨到了自己背后,用自己的身体档住了昌夜的手:“你敢动她?”
“哼!”羽然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鬼脸。
昌夜羞怒起来,忘记了书本上教导的风度,指着姬野的脸说:“你凭什么护着她,她又不是你的!”
姬野吃了一惊。确实,他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是面对能言善辩的弟弟,他又觉得自己应该说出一个理由。
“她……”极端倔强的性格让他脱口而出,“她就是我的!”
“谁是你的?”羽然生气了,扭头消失在树林的另一侧。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会的昌夜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树林。
这一次,姬野真的呆了。
少年呆呆的站在树林中,许久他再回头去找羽然,羽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姬谦正终于动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陪你去湖边吧,”姬野说。
燮羽烈王逝世十一年后,长史搜罗先帝的手稿预备颁行天下的时候,发现姬野曾经在自己的笔记里写过这样的话:“我一生中,第一次明白茫茫宇内竟然可以有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也是那一夜我辗转反复,决心不做昌夜的副将,将来做自己的大事。既然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
惊惧的长史甚至无法判定这是羽烈王的手迹,或者只是存心不良的宫人把伪作混了进去以败坏大燮君主盖世的威名。于是他夜访御史大夫。
“十二岁的少年就有虎狼之姿,可敬可畏,可憎可怖,”御史大夫苦笑,“是先帝酒醉后的手笔。”
那时正是敬德王姬昌夜在位,阅稿后勃然作色,连斩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录入了《先帝文录》而上呈敬德王。
“爱卿不畏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唯取其真实而记录,”长史说,“事实上先帝是如何的人物,陛下比臣子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也不必臣多说。臣仰慕先代史官的风骨,不求长命,只求一部真史书。”
最后这段话还是和羽烈王其他的手稿一起被印行了。
“他的余威尤烈啊!”敬德王长叹,最终没有杀第十八个长史。
第四章
姬谦正对姬野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虽然被竹鞭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尽,可是姬野依旧每天去树林和羽然一起玩。起初姬谦正还想用竹鞭来威吓姬野,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象面对敌人准备用身体硬接击打那样,退后一步,运起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然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况总是以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悄悄的探视了几次,姬谦正才渐渐放下心来。那个小女孩羽然完全就是找姬野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两个孩子一起百无聊赖的在附近的街头走来走去,寻找有趣的东西。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姬野连枪术也不练,除了羽然教姬野认字,他们在一起完全是荒废时间。
后来姬谦正也不再有心思管了,好在姬野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老实,正好省下姬谦正的时间可以去教导昌夜。
总之,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者发生联系,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清晨,姬野和姬昌夜两个坐在桌前吃早饭。
兄弟两个除了偶尔谈论剑术和枪术,通常只是昌夜哼的一声就过去了,而姬野也没有心思和他说什么。如果昌夜惹得他恼火了,对练的时候他出枪就尤其的猛烈,让昌夜狼狈不堪甚至自己扭伤脚腕手腕。昌夜伤好之后往往在见面的时候对姬野挑衅,可是姬野回报的是对练时候更强的枪劲。渐渐的,昌夜也不敢惹姬野了,因为他知道姬谦正是不会放松让他们互相切磋武术的。
“父亲呢?”姬野看见姬谦正又不在,和昌夜一样遵从“日时”食宿的姬谦正很少不按时用饭。
“出去了,”昌夜根本懒得回答。
于是姬野端起侍女盛给姬谦正的鱼片汤一口喝尽了。随着他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可是他又不喜欢让那些脸色难看的侍女勉强的服侍他。于是姬野可能在任何时候自己进厨房找东西吃了离开,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知道即使做这种无礼的事情姬谦正也不会管他,姬谦正已经不只一次的对朋友说长子“性情粗野,不堪教诲”了。
他刚刚放在汤碗准备出门,却看见姬谦正满面春风的踏进了前厅。
姬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知道不久后父亲看见空空的汤碗也会皱一下眉头,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起身就准备离开。
“去哪里?”姬谦正喝道。
“出去玩。”
“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专心枪术,只知道出去玩,真是败家的征兆!”姬谦正不悦道。姬野最近练枪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虽然枪势的猛烈还在步步增加。
姬野并不准备反驳。他的反驳直到二十年后才开始,有一天燮羽烈王对自己的常侍说:“我十一岁的时候他说我没有孩子的天性,十二岁我知道出去玩了他又抱怨我只知道玩。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说我根本不是当帝王的材料吧?”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
“看看这份文榜,”姬谦正把一个卷子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姬昌夜的母亲也是氏族之后,她又讨厌姬野,所以隔在帘子后用早饭。这时候也被姬谦正喊了过来。
兄弟二人都是很快的扫了一眼文榜,姬昌夜一付惊喜的神情,姬野脸上却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反应。
“下个月北陆蛮族青阳部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青阳首领的次子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征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惊喜之余,说话极其得体。
“蛮人,”姬野冷笑一声,“有这么强么?让太子东宫蓄养的少年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何苦来民间大张旗鼓?”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可以忍受极长的战斗,力量也很惊人。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淡淡的说,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所以只是想着去找羽然。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我姬家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怒道,“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道,“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姬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出了他的佩剑,姬野的虎牙枪则放在前厅镇邪。他翻身来到枪架前,四指如短刀一样扫过枪身,手腕一颤,长锋已经在手中。
出去的时候姬野和姬谦正擦肩而过,姬谦正竟听见姬野低声说:“谢谢父亲。”
他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苑子中,父子三人成三角而里,姬谦正的妻子也跟了出来在旁边观看。
“听着!”姬谦正取出了战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却是国主亲养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说。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可是我姬氏的武功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养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昌夜问道。
“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养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道,“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姬氏主母忧心忡忡的说,“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我所以推荐野儿,就是太子和国主推荐的武士必然排在后面,如果没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昌夜势必要面对四五个对手,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姬野?”主母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此时夫妻两个人讨论着,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出来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他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弟弟升职了,我也就可以当副将了么?”姬野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姬野操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黑色的眼睛中那溃散的锋芒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更加的锐烈逼人。
八月十四,燮国立国后这一天被称为“洗儿节”,父母们给男孩沐浴,祈求他们有好的身体和战功。这个节日出自燮羽烈王的典故。
姬谦正和妻子早早的睡下,准备明日带儿子入校场比武,这些天两个儿子习武的热情极高,姬谦正更觉得姬氏复兴在即。昌夜也已经睡在于父母一墙之隔的卧房中。
离开他们稍远的厢房里,孤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下,姬野坐在自己的床上,凝视桌案上的虎牙枪。
幽静的深夜里,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站在虎牙枪背后的那个朦胧的影子。
从四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这个影子,姬野已经见过他无数次了。姬谦正少年时候也曾见过这个影子,那时候他被吓得惊叫起来。可是除了第一次的恐惧,后来姬野却已经很习惯深夜面对这个影子了。
“我知道你在那里,”姬野小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校场,我们一定要赢!”
那个影子似乎只是站在那里看枪。
“没什么人希望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说,“我知道这里也只有你希望我打赢,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一起练枪,我和你一起去打蛮人。”
十二岁的少年看枪的目光却象一个用枪二十年的武士。
姬野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有一只飞鹰。姬野缓缓的把那个指套套在了中指上,那个指套是姬谦正准备融掉的,可是指套连烧了十日都没有融化的趋势。姬野悄悄的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姬谦正高兴的发现融化的灰锡后,急忙封了整个熔炉,抛弃在城外。他无法想象姬野竟是冒着灼热的炉火取了出来,而且郑重的藏在身边。
这个重要的时刻,戴上这枚指套给了姬野一种无法解释的振奋,似乎指套中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悄流入了他身体里。
指套上的飞鹰点亮了姬野的目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他一把抄起长枪,悄悄的闪出了屋子。
羽然似乎在夜里总是不睡的,因为她喜欢看星辰和月亮,而且这对于她相当重要。
今夜她看星空的时候,却惊喜的看见了姬野。于是不顾北斗的星光如水,羽然兴高采烈的拉住姬野准备和他出去看夜色。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看着姬野郑重的神色,羽然少有的没有耍赖:“他不是我爷爷,不过我带你去见他吧。”
“谢谢。”
“以后别忘记陪我出去玩,画龙给我看,还有不准总是拿那张冷脸对着我……”
“羽然,你还是去看星星吧,”老者微笑,他端坐在台阶上,捧着一本颜色特别的书。
“你是叫姬野么?”老者说,“我听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啊,”姬野对于老人居然知道他的事情非常诧异。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
“让普通的人听到武术的真髓是一种亵渎,北斗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可是你又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不能教我呢?”
“十二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摇头,“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的直接要求别人教授枪术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了一声。
可是最后一眼看姬野的时候,他的目光被姬野手指上的一点铁光吸引了。
“停下!”老人断喝,“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融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反驳说,“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被老者一眼洞穿,只好顽强的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者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啊?”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者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着走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眯起的海篮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象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象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的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老者抓起了身边银色的长枪:“孩子,你很象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象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姬野觉察到他和老者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共鸣。
“一个夜晚也许不足以使你领略顶峰的枪术,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极烈之枪!”
“铁甲依然在!”
老者竟然对一个少年用了武士最正规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者的对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第五章
“落栅!”朝阳下悠长的呼喊。
完全用原木和铁箍组成的巨大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下唐国的兵制是各府分别养兵,战时由国主派遣将军领兵,所以练兵不勤,军威也不振作。即使是国主亲兵的“大柳营”中,战士依旧无精打采。如果不是蛮族青阳的少年武士今日和下唐少年在这里比武,大柳营就是完全敞开的。
一骑快马如飞一样从东边的道路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的勒住马匹,勉强的煞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也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的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没有见过那么狼狈的武士!”战士们冷笑。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确实没有一个氏族武士的风度。偏偏下唐又是胤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普通氏族武士绝不会如此慌张。
“让我进去!”姬野再也想不起能说什么,只好放声喊了起来。
虽然十二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象十四五岁的人,他喊声又响亮,战士们唯恐惊动了国主,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的挡住了姬野。
“等一等,”姬野的背后有人慢条斯理的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黑铠的将军端坐在那里,配黑鞘的重剑和黑色的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特别的是,黑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他本人也温和淡雅得象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行礼说。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两个氏族武士相遇,尤其他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应该直挺挺的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的记忆很好,“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就晚了一点点。”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皱了皱眉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羞愧,可很快他就昂起头说:“反正只要你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楞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挥手说:“进去先换上衣甲,不要这个样子显得我们下唐穷困,连武士的衣甲都不整齐。”
姬野点了点头,也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息将军一点都不恼怒,一边放马缓缓的往里走,一边探手到手甲下抚摩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微微的笑着自语:“很神气的小武士啊!”
擂台上下唐的第一个少年武士已经在迎战蛮族的第二个少年。
息将军随后进来,似乎也不关心自己侄儿的胜败,直接上台拜见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百里景洪极其依赖息将军,特别赐了他座位在旁边坐下。息将军对国主的态度似乎很敷衍,却饶有兴致的找了找锦帐后列阵的少年武士中的姬野。
姬野换上小一号的玄色皮革战衣,胸前挂着护心的铁虎头,正一头大汗的站在最先。看见息将军远远的看着他微笑,他使劲的点了点头。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百里景洪赞叹,“将军不如列下他的名字给太子府作为伴读,成年我一定要收录为大将。千万不能埋没英才。”
息将军微笑:“不必了。如果是英才,纵然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他知道国主此次比武的目的也是为了折服三军,将自己亲自培养的那个少年武士授为副将,所以对国主允诺录用自己的侄儿,他只是敷衍一下而已。
“将军以为那个蛮族少年是否真的是青阳少主,怎么看起来很孱弱呢?”
息将军瞟了一眼,看见下首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捂着夹衣座在皮毛垫子上。那个少年脸色有些苍白,长得极其俊秀,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生动。擂台上的格斗似乎并不引起那个少年的兴趣,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周围,有时候又抬头去呆望天空。
“应该是了,首领的儿子身上自然有一种慵懒的气质。他对周围的陈设毫不关心,说明从小也是长在富贵中。他对比武没有兴趣,自然是见过更激烈的格斗。至于身体不好,可能是先天的。”
国主稍稍放心,又指点着站在队伍最后的少年武士说:“那是我命宫中武士培养的少年,和我们百里氏很有渊源。我认为他必然是一代名将之才,将军认为怎么样?”
息将军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却快得难以察觉。国主这番话遮遮掩掩,不愿意告诉他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也不让他看那个少年的出手,却非要他评议少年的资质。虽然显得很倚重,可是将军却多了一点疑问。百里景洪继承下唐后,从来不问军事而喜欢文学花鸟,现在忽然在三千粉黛的禁宫里养起了一个少年的武士,其中的隐秘绝对不小。
虽然这样,息将军还是认真的观察了那个脸色微青的少年。那个少年的身高接近于姬野,体格极其矫健,一张脸上冷静的模样连大人都要为之惊叹,已经有了名武士的风度,也有了名武士的傲气。
“面临大战,脸红的是血勇,脸白的是骨勇,脸青的则是气勇,”息将军笑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气勇,将来是可造之才。”
“那我就放心了,”百里景洪也笑了起来。
息将军目光扫过队伍前列的姬野,只看见姬野脸色半点变化也没有,唯有一双黑眸中目光渐渐凝聚。
“喝啊!”下唐第一个武士息辕挥舞起足重十七斤的重剑,用足最后的力量劈向了蛮族少年。
息辕的武术得到息将军息衍的亲自指点,所用的重剑也比普通少年用得要重四斤以上。他胜了第一个人以后体力已经衰退,可是第二个蛮族少年却是用的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极其灵活,不断的闪避息辕的攻击。息辕一发现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后,立刻下了决心用最快的剑势逼敌人用武器格挡,以他的重剑,如果一次击落敌人的短锥枪,那么就胜了。息辕也不过十三岁,大战中这样勇毅的气概已经极为惊人。
蛮族武士果然被息辕的快剑遏制,不得不举起短锥枪格挡。可是短锥比重剑轻了太多,他力量上不输给息辕,武器上却吃亏了。息辕大喊着发力,短锥枪“叮”的落地。
“好!”百里景洪正要称赞,却听见息衍在身边咳嗽了一声。
所有人凝神去看的时候,才明白那个蛮族少年右手的短锥枪被击落的同时,左手短锥枪已经刺穿了息辕的革盾。好在蛮族少年收住了力量,所以息辕并没有受伤。
“好,”息衍称赞道,“好快的手法,牺牲一手的兵器是双兵器的要诀之一,如果加长一手的锥枪也许更见效果。”
蛮族的少年胜利了本来非常傲气,可是听见息衍这么说,却立刻行礼致谢。
息辕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失望,也只好收拾了武器走下擂台。与他擦肩而过,姬野大步的跨上擂台。
“下去!”擂台边的战士吼道,“国主没有宣召,你上来做什么?”
姬野猛吃了一惊。旁边观看的姬谦正脸色苍白,本来已经迟到的姬野竟然又忘记了面见国主的规矩,如果激怒了国主,那他苦心经营的一场官位之争又归流水了。
息衍笑了笑,对百里景洪说:“主上,行军领兵是劳苦的事情,主上雅致尊贵,不值得为此操心。不如让我为仲裁好了。”
百里景洪点头答允了。
“行军的道理,不光要掌握战机,而且动静要有致,所以才要有大将领军,不能随便动作,”息衍起身站在擂台边笑着说,“你如果早来这里一天,也不算是抓住了战机。”
“是,”姬野低声回答。
“不过比武,却要振奋勇气而上,勇气不能压制,”息衍说,“你现在勇气已经满了,上去比武吧。”
“是!”姬野大声回应,纵身跳上了擂台。
“你……”蛮族少年看见姬野的枪,不禁退了一步。
姬野盯着那个蛮族少年看了很久,忽然摇头说:“要不然你下去吧,你现在根本不能和我打了。”
蛮族少年恼怒起来:“为什么?”
“你为了克制重剑盾牌用了短锥枪,”姬野说,“可是我的枪有七尺七寸长,你的短锥枪和空手一样。除非你换了武器,否则我们打不公平。”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可是又抓了抓脑袋。
“你就把自己的武器给他看吧,”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说,“反正武器总是要给人看的,你又不能老是藏着武器的秘密。偶尔靠武器的秘密打赢,也不会永远赢下去。”
三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蛮族武士说:“好!”
蛮族武士按动了短锥枪上的机簧,原本两尺七寸长的左手短锥枪中忽然弹出了一根钢刺,锥枪凭借钢刺直接增加到五尺多长。息衍在旁边微微的笑,和他所说的一样,蛮族少年一手锥枪增长后会威力倍增。其实那个蛮族少年也早就发现了。
凝视着冰冷的钢刺,姬野忽然退了一步,缓缓的拉开了虎牙枪。
四指慢慢扫过枪身,姬野选择了最适合握手的位置。枪尖微微下沉,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的将军都看出了姬野枪势中的杀气。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姬野从温和的说话到杀气腾腾的出枪,这中间完全没有过渡。
蛮族武士却很习惯,因为在蛮族诸部,互相指正武术和格斗没有丝毫关系,一旦决定出手,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被姬野的枪势所震撼,他左手长锥突前,右手短锥护胸。本来他武器短于姬野,势必要先攻击抢占近身的位置。可是姬野枪上的虎目一闪,蛮族少年竟然不敢上前。
“放手!”
虎牙枪咆哮着刺出。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在一瞬间交叉武器,“铛”的一声格挡了姬野的枪。虽然双手被姬野的枪劲震得发麻,但是蛮族少年确实血性极强,用短锥压住虎牙枪,长锥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两锥也不行!”
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蛮族少年根本没有想到姬野的力量那样惊人,只是一失神,双锥一起被震飞十余丈外。震动着斜插在百里景洪面前。
姬野退一步收枪,左手立掌劈在自己右腕上。他第一次和蛮族武士格斗,本来准备第一枪震落对方的武器,可是尊敬那个蛮族少年的勇猛,不知不觉的摆出了这个礼节。
在场的人中,只有两个人可能能看懂这个手势。姬谦正在姬野的正背后,根本没有看清。只有息衍被这个礼节震动,他一向平静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缕锐气。
“你比我强,”蛮族少年愣了很久老实的承认,“要是早知道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你的枪,我干脆连武器也不必亮了。”
“你不亮武器,我不会和你打的,”姬野说。
“为什么?”
“没意思,”姬野很简单的说着自己的理由。
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笑了起来,似乎笑得很高兴。蛮族的少年武士想了一下,竟然也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
周围无人敢喝采,因为国主百里景洪满脸苍白的看着面前震动不休的长锥,一群武士飞快的簇拥过来护驾。而姬野还愣着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因为那长锥虽然逼近,却还离国主有丈余远。他根本不曾想过,国主身边丈余内,根本就不能允许武器出现,何况天降的利锥?
“无事,”息衍摆手道,“下一个。”
姬野继杀败了第一个蛮族少年后,勇气更盛。他天生耐力和回气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此时对付后三个蛮族少年体力依然可以支持。后两个蛮族少年的体力虽然充沛,可是武技尚不如那个用双锥的少年。姬野最多不过出枪十六势,就把对手击得体力尽退。两件武器照例是高高飞上天空,那个青面的下唐少年已经奋身在百里景洪面前阻挡,那两件武器也没有巧得再落到百里景洪周围一丈内。可是百里景洪的神色依旧惊慌,他当了十几年太平君主,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
姬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那种极烈之枪开始在姬野的脑海中成型。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狂喜,他一生中从未有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的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息衍在擂台边不禁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的每一枪都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巧妙了。”
名震九州的下唐第一名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现在息衍发现姬野并没有说大话。而且姬野对枪术的领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姬野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又怎么会比一个成人更强?
“可怕的孩子啊,是继承者么?”息衍在手甲下抚摩铁青的指套。
“来!”
“你要小心了,”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出声提醒道,“铁叶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
“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雪亮的战刀反映日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掠过寒意,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的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接了当的开始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我爹仿制古月中最成功的一柄,”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一振虎牙枪,枪身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同时,他悄悄调整着呼吸,连败四人后,即使再强的身体也开始疲惫。姬野咬了咬牙,把手臂的酸痛压了下去,又深深的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的嘴角拉出一丝倔强的微笑,“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台下的姬谦正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竟是呆了一阵。他已经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么?”铁叶不屑的看着脸色苍白的昌夜,“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么?”
蛮族向来不屑于东陆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你看看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
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银一样的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很惊人,可对于两个少年,这种力量的拼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的勇烈让太子东宫选拔的武士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战士的少年武士们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勇烈的战法,他们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头念头,就是姬野一定要顶住。只有那种同样勇烈的枪术可以抵抗蛮族的凶悍,少年武士们的心情就象躲在兄长羽翼下的弟弟。
“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看着畏缩的少年们,息衍轻声叹息道,“只是也有而已……东陆出色的武士真的是越来越少了。”第六章
五十七次对击。
势均力敌的双方唯有以力量对抗,姬野毒龙势中所有猛烈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因为铁叶攻击的刀法丝毫不慢于姬野的枪,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击进行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而死。少年的搏杀已经近乎残酷,只是他们两人还在克制自己的杀意。
“翻山斩!”
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着姬野迅捷的枪势,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战刀被铁叶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三尺的闪亮的圆,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唯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这一刀下必然直接砍伤姬野的腰,可是争斗到了这个地步,稍有犹豫受伤的就是自己。
蛮族少年的凶猛让人畏惧,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姬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可是确实已经晚了,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没有想到这种凝聚了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
姬野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时候他根本放弃了抵挡贴身扑了上去。铁叶的刀如愿的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听见了一声暴响。
“啊!”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人们没有想到仅仅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两双眼睛相隔只有一寸,胸口互相贴紧的姬野和铁叶无声的对看一眼。他们忽然一起抛弃了武器推击在对方的胸口,贴身的时候,手臂是最便利的武器。
被同时推开的姬野和铁叶一起半跪在地上,鲜血从姬野的腰间汩汩而下,他们还在静静的对视。
“翻山斩么?”姬野说,“我记住了。”
“你那一招叫什么?”
“霸王鞭石。”
铁叶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栽下了擂台。蛮族其他的少年武士扶起他的时候,才发现铁叶胸口的护心的铁镜已经崩碎成了两片。铁叶勉强支撑起身体,嘴角挂起了血丝。
“我还能打!”铁叶说,“不过你赢了,我不如你。”
就在姬野扑进铁叶的时候,他的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胸镜上。
在极短的距离下,他使用了需要极大空间的鞭击招数,而因为互相贴近,铁叶的刀刃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打过前三个人,我不会受伤,”姬野拼尽全力站了起来。
“东陆也有好武士,”铁叶说,“我认输。”
息衍的掌心有汗,他的掌心很多年不曾有汗了。
姬野点了点头,扑倒在擂台上。
“下唐再胜一场,”息衍犹豫着。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虽然已经没有力量起身,可以息衍在姬野的眼睛里看见了强烈的斗志。那种强烈得固执的斗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蛮族最后一个武士铁颜已经上了场,他的身高竟不在铁叶之下,一身漆黑嵌金边的骑兵铁甲,胸前和铁叶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配钢镜的镜武士已经是相当荣耀的高阶武士,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武士,只有铁氏的一对兄弟被青阳主授予镜武士的地位,是少年中最杰出的精英了。铁叶的实力已经和姬野相差不远,铁颜却是更胜于弟弟的少年勇士。
铁颜威武的站在姬野前方。虽然极想击败姬野挽回蛮族的颜面,可是看见倒地喘息的姬野,铁颜还是不愿意出手。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急忙拍了拍幼子。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姬谦正鼓励着脸色苍白的儿子。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摇摇欲坠的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那种倔强到死都不会认输的眼神。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的他们,我说过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的!”
“野儿你疯了么?”已经送昌夜走到擂台下的姬谦正压低声音喝道。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弟弟能,我也能!谁武功好,谁敢打仗,谁就当将军!”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
“该他得的,我抢不走的,我打不赢,副将才是他的。”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的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的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
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的回头看铁颜。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指着所有的蛮族武士,“打败你们所有人。”
十二岁的孩子在擂台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
“退后,”息衍对姬谦正挥了挥手,“最后一场,下唐姬野对青阳部铁颜。”
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息衍也说错了话,他说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
他希望姬野胜利,除非姬野胜利,这不会是最后一场。息衍觉得姬野应该胜利,就象他自己幼年听到的那些古老传说中所说,勇者必将胜利。虽然多年的军旅让息衍也知道事实未必如此,可是心底,他还是想着那些英雄的古老传说。
“你真的还有力气么?”铁颜操起沉重的阔刃铜剑。
“反正,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微微垂下了眼帘。
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铁颜的剑。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伤到这样的地步。
“试一试,”姬野抚摩着衣服下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那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那就是你的枪!”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周围一切都在他的视野中模糊,只有枪尖。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画一条直线。”
姬野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枪,然后吼叫,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微微的血腥,也一样被姬野重现了。
铁颜在枪前面如死灰。
剑落,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倒在了铁颜的脚下。
“屠龙之枪,”息衍在那尚显得稚嫩的一枪中看见了传说,“原来这种枪术不是虚幻的。”
虽然尚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的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还是歪了下去,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如果那一枪成功,铁颜至少也是重伤不起,被枪势震撼的铁颜根本忘记了攻击防御。
全场都静了下来,即使不通武术的文臣也可以体会这一枪的威力。八岁的太子百里煜在片刻的安静后被吼声吓得放声大哭。姬谦正终于明白儿子的枪术已经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惊醒的铁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反击机会。好在姬野还筋疲力尽的趴在铁颜脚下,他的背心完全暴露在铁颜面前。多年的格斗经验使得铁颜不加思索的举起了铜剑,宽足四寸的剑巨斧一样斩向了姬野的背心。
“喝啊!”姬野的喊声。
“叮!”铁颜的剑落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的姬野一把抱住了铁颜的腿把他搬倒在擂台上,失去重心的铁颜被自己沉重的铠甲拖累,狠狠砸在地面上的同时也丢掉了手中的铜剑。
然后这对一齐失去的武器的少年武士和街头所有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样开始了顽强的搏斗。姬野率先一拳打在铁颜的鼻子上,铁颜闪开后一把抓向了姬野的耳朵。巧妙的一抓却因为铠甲太笨重而缺乏速度,身穿皮革轻甲的姬野抓住机会劈头盖脸的乱拳打在铁颜脑袋上。姬野没有了武器,铁颜的头上又笼着青铜重盔,所以姬野的攻击并没有起什么大作用。
“看我的!”铁颜使劲弯下腰去抱姬野的腿准备把他压在身下。
“不看!”姬野拼了仅剩的一点力量,在铁颜弯腰的时候一个虎跳趴在了他背上。
铁颜虽然高大,姬野的重量也绝不会轻,于是局面立刻转变成姬野压在铁颜的背上。不过虽然如此,姬野的拳头还是无法透过厚厚的铠甲震动铁颜一分一毫,他的拳头早已软弱无力了。不过比姬野更悲惨的却是根本不担心受伤的铁颜,他趴在地上使劲拍打着周围的地面,可是那身曾让他引以为豪的骑兵重铠注定了他是根本不可能爬起来的。
下唐的君臣和蛮族的少主一样大眼瞪小眼的欣赏着两国未来的武士精英和抢糖吃的孩子一样扭打着滚来滚去。连息衍也不知道此时什么表情更加适合这个场合了。
只有搏斗中的少年们知道那种痛苦,每一拳击出的疲惫和被击中的痛楚。
“算战平如何?”息衍亲自上台拉开了扭打的少年们。
姬野喘着粗气,咬咬嘴唇没有回答。虽然不甘愿,可是他也确实没有任何取胜的力量了。
“战平?”铁颜有些疑问,在蛮族很少有战平的例子。
“你再从原先被击败的武士中推举一人,下唐从剩下的武士中再上一人,你和姬野都不必再战了,”息衍解释。
铁颜瞟了姬野一眼,又瞟了一眼擂台边跃跃欲试的姬昌夜,低下头去想了很久。
“算我输了,”铁颜终于说,“我们青阳部的武士被他打败了六个,如果不是他最后没力气了,那枪过来我就受伤了。”
不屑的瞟了昌夜和太子东宫的三个少年一眼,铁颜撇了撇嘴:“我们青阳武士,输也不和胆小鬼打,没意思!”
铁颜转身走下了擂台,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座上的蛮族少主点了点头,对铁颜的擅自决定也并没有不满。蛮族重武勇,承认失败也被看作勇气。
“下唐国胜,”息衍缓缓道。
一片安静。
下唐国风气自由,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严谨。官员和周围的战士们都等待着国主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皱了眉头,也不看姬野,缓缓把视线移到了别处。息衍在擂台边,回头看了国主的神情,长眉微微一挑,又去看国主亲养的少年武士。那个少年原本已经是一脸的冰霜,而现在更生出了怒意,淡青的脸色下隐隐透出了血色。
息衍微微摇头,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努力拾起了枪,笔直的站在擂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虎牙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并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
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可是这个瞬间的凝视却似乎注定了息衍日后的命运。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七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只是等一声喝采,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可是过了许久他只听见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姬野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竟然已经挥了挥手向蛮族使节示意,准备离开了。
蛮族使节吕饮豹贵为青阳部三位“都仪”之一,对比武结果极其不满,以为下唐本就准备以比武打压青阳部的国威。可是他讪笑了几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随百里景洪起身。
“君上……副将尚未受封……”长史在百里景洪背后提醒。
“粗野放肆,不堪造就,”百里景洪低声喝道,“不必再提了。”
百里景洪从小喜欢诗文而讨厌武功,下唐的柔靡风气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刚才被姬野挑飞的锥枪惊吓,后来又看见姬野得胜而不知行跪礼,心里已经有了怒气。更让他恼火的是,那个副将的位置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授予自己亲养的少年武士,可是姬野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虽然一直温雅宽忍,可是心情烦躁之下,百里景洪也有些举止失常。
“传令禁军,君上回宫!”长史也不便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百里景洪和吕饮豹身后,包括那些战败的少年武士们。周围拱卫的大柳营战士飞步撤离擂台边,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和贵宾。
姬野默默的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的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百里景洪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本来战胜的少年现在却象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的心里一片冰凉,唯有血性中重新激发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擂台中央。姬野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中,一双黑而锐利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循规蹈矩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青阳少主。虽然听起来虚弱,可是那个少主的掌声却很稳。
明朗俊秀的少主隔了重重人群看着姬野,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远处吕饮豹没有发现少主吕归尘,回头猛的看了一眼吕归尘身边的从人。
“少主,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吧,”从人有些紧张,不停的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也被吕饮豹的目光惊了一下,吕饮豹是他叔叔,青阳三大都仪之一,即使他贵为少主,也不敢违逆。吕归尘摸了摸袖中的长匕首“青鲨”,那是一柄名刃,他本来准备送给姬野作为礼物的。在蛮族,一个当众击败所有敌手的武士却没有获得奖励是不可想象的,既然百里景洪不愿意赏赐,吕归尘并不在意用自己最喜爱的武器作为奖品。从很小的时候吕归尘就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不愿去伤害别人的心,尤其是武士高傲的心。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身边的从人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追上了队伍。天生体弱的吕归尘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这就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是武殿都指挥息衍,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我们在营门口遇见的,不会忘记了吧?”息衍一边笑一边走了。
“好枪!”息衍在远处猛的回头,“小武士,我喜欢你的枪术!”
昂然出了大柳营,国主百里景洪的车驾竟然没有离开,而是屏退了一众卫士,似乎在特意等待息衍。
息衍走到百里景洪的大辇下行礼,然后登上大辇坐在百里景洪的下首,蛮族使节吕饮豹却不在了。百里景洪不喜欢乘马坐车,所以制造了这张六十四人肩扛的大辇,平稳华贵,也只有下唐身份极其贵重的几个臣子才有幸随驾,息衍就是其中之一。
“息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百里景洪不擅武功,观察却很敏锐。
“是,”息衍面带微笑,毫无隐瞒。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武士却似乎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百里景洪微有不悦的神色。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那先不谈,”百里景洪转了题目,“我带在身边的武士幽隐已经十三岁,虽然一直在太子府练习武技,可是最近他说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我想让他追随将军,跟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不知道将军的意思。”
息衍沉吟了片刻。他是武殿都指挥,武殿青缨卫并非高官,却应该是武殿都指挥的副手。百里景洪无疑是希望息衍收那个少年武士幽隐为学生。
“君上,恐怕臣无能为力了。臣已经让那个获胜的武士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固然可以教导幽隐,不过单独指导起来,臣却没有时间。”
“嗯?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也称赞过幽隐颇有气勇么?”
“我没有说完,”息衍淡淡回应,“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百里景洪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微笑,“当然是神勇!”
百里景洪哑然,片刻,长叹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第七章
夜已经深了。下唐是唯一地处宛州的诸侯国,繁华热闹,人们睡得很晚。白天下唐少年武士大胜青阳部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将近深夜,酒楼和民居中还有人传说着下唐少年那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人人却都茫然,下唐贴出的文榜中甚至没有提到胜者的名字。仅有的消息还是大柳营战士传出去的。
与此同时,姬氏的庭院中,姬家的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包裹了黄铜的大门被紧紧的合上。姬家在南淮的近郊,门外一片开阔的空地,大门把内外彻底隔了开来,门前只剩下一片空旷。关门许久之后,才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他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铃,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最繁华的地段,商业之繁华在宛州也是屈指可数。
街对面“风应阁”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小巷子中住的却都是贫民,早早都安睡了,只有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姬野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象一只狡猾的小猫。明艳照人的小女孩狡黠的笑着,一把扑上去抱住姬野,使劲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羽然经常和姬野玩这种游戏,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的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说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比如说:“是一头小猪吧?”
于是羽然咯咯的笑,姬野也很高兴。
可是这一次姬野没有回答,羽然惊讶的收回手,手上竟然有点湿。
姬野回过头来看她,羽然扁扁嘴,捏着自己的脸对他比了一个很可爱的小鬼脸:“你在哭么?不害羞啊?你不是武士么?”
“风吹到我眼睛里了,”姬野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这么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在她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找不到姬野当然就会去四周找他,因为姬野是她的朋友,她看见姬野会开心,也就是如此而已。她也已经知道了姬野比武的事情,甚至姬谦正喝令仆人们锁上大门的时候,她也正在姬家围墙上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可是坐了很久,始终看不见姬野回家,于是她有些担心,就四周转着熟悉的地方去找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迷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然后羽然看见眼泪忽然又从姬野的眼睛里滚了下来。羽然也认识姬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种表情会出现在姬野的脸上。一直显得冷酷的脸上,表情是那么的滑稽,姬野这个样子显得很傻,虽然看得出他想忍,可是眼泪还是糊满了他的脸。
那样傻的姬野却没能让羽然笑出来,只有隐隐的难过抓住了她的心。小女孩急忙拉住姬野的手。
姬野使劲的擦着自己的脸,扁着嘴说:“呜……风又吹到我眼睛里了……”
长长的夜路,羽然扯着姬野在走。姬野已经不哭了,可是被羽然看见自己那个样子,所以他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和羽然说话。羽然无可奈何的拉着这个大个子呆宝,想带他回自己家里睡觉。
这个情景正好被南淮街头的一个流浪画师绘了下来,本来题名为“南淮夜路图”,后来被燮羽烈王收在太清阁上。大燮朝神武二年,息国君主入汴梁向燮王请降的时候看见了这幅画像。他并不知道画中的人到底是谁,只是跟随在姬野的背后恭谨的赞美说:“画中少年憨态可掬,真是妙笔。”燮王脸色红白变化数次,终不做答。后来这幅画才被卷起来收在内廷里,常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据史官说燮王倒是还经常拿出来赏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