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九州飘零书·海市】
(《商博良》前传)
一
落日时分,海面上粼粼细波,映着西方残照,仿佛有一层熔化的赤金在水面上流淌。
温暖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轻微的咸腥味,随风而来的还有水手们粗犷嘹亮的歌声。正是春末收渔的时节,远处深海中停泊着远航归来的大船,正把满舱满舱的渔货卸给宛州渔民称为“海梭子”的小舸。靠岸的地方,渔家的年轻人两人一组,高唱渔歌,踏着水浪,单臂挽着小舸冲上了沙滩,舱中满是活蹦乱跳的鲍鱼和虾蟹。他们只穿着犊鼻裤,近乎浑身赤裸,皮肤日久天长被海边的阳光暴晒,变成深深的赤铜色,浑身肌肉精悍如北陆大草原上自在奔跑的羚羊。海滩上早有等着收鱼的商户,褐色皮肤的卖鱼少女在漆黑的长发间插了几朵橘红色的月季,披着华丽如霞的裙衣,裙角高高牵起掖在腰间,赤着双脚踩在细沙上,对着年轻人们微笑。
这条十余里长的海崖被称为青石滩,南侧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北侧则是犬牙交错的青石海崖,微微凹向陆地,形成方圆数里的一片天然深水良港,可供数十丈的深水楼船停泊。名列“宛州十镇”的青石城,正是因为这片良港而兴起,是整个宛州最大的渔市,每日都有数十万斤干鲜渔货在这里交割。
如果大船入港卸货,渔货就只有等到明日才能上市,鱼虾的鲜味大半都没有了。于是就有船户渔家划着小舸,趁着大渔船尚未入港的机会抢下最鲜最好的渔货,立刻转手给商户,当晚就可以在市集上出售。人们把鲜鱼带着一罐海水卖回去,加点细盐和嫩笋,用小火煨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就是一锅乳白色的鲜汤。这份美味,是天启城太清宫上的帝王也难以享受的。
“阿莲!阿莲!”拖着海梭子的年轻人在海浪中雀跃着,挥舞胳膊高喊着卖鱼少女的名字,“快来挑吧,最好的都给你,我们帮你搬回去。”
这对渔家兄弟和名叫阿莲的卖鱼少女已经熟识,每日傍晚阿莲都来这里等着他们。而这对兄弟也总是把最好的渔货以最好的价钱卖给她,还帮着搬回市集去。捕鱼是苦活,全靠年轻时候的一把力气,收入也不丰厚,兄弟两个都还没有婚配,而阿莲的美貌在渔市中是有名的,修长柔软的身段,象牙般细腻的肌肤,一笑起来,让人觉得看见一朵花在瞬间绽开。
阿莲一手提起裙裾,一手提着她竹编的鱼篓跳进海水里。她在齐膝深的水里一跳一跳的跑着,像是一只轻灵的小鹿,水花在她纤长丰盈的小腿肚边溅起。
“阿大,有我要的石蟹么?我还要五斤牡蛎和五斤鲍鱼,”阿莲斜着身子坐在船舷上,湿了边的裙子在海风里悠悠的飘。
“有有有,都有,我们的石蟹是最大的,”老实的哥哥咧开嘴憨笑,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最大的在这儿!”弟弟从船舱里抄起一只最重三五斤的石蟹。
石蟹挥舞着两只巨螯,好像一下就能钳到阿莲的鼻子,吓得她惊叫一声,不顾一切的捂住了脸。弟弟阿二的笑声响了起来,她这才偷偷从指缝里看出去,原来那只大个头的石蟹早就被铅丝捆住了两只螯,只不过能吓吓人而已。
“阿二你吓我!”阿莲有些羞怒的一把推在他胸口,弟弟笑着就倒翻到海里去了。
渔家少年凫水功夫不在话下,一转眼,阿二已经搬着船舷翻了上来,嬉皮笑脸的看着阿莲和哥哥称货。海风吹得醉人,这是整整一天里面兄弟两个最开心的时候,阿二扯着阿莲背后一缕轻柔的细发,阿大一边喊他不要捣乱,一边抱着鱼篓给阿莲装海货。阿莲笑着打阿二的手,甚至去掐他。
“您……”阿二正打着胆子要去揪阿莲的鼻子,忽然愣住了。
三个人都回过头去,看见了不远处沙滩上的人影。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是一件青灰色长衣,外罩了一件墨绿色皮铠,绒衣洗得发白,皮铠也磨毛了,腰间还挂了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刀。
阿莲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跳了一下,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烧。青石是海城,很少看见这样的年轻人,他的衣饰并不华贵,却有贵族少年的静逸,乍看去像是画上的松桦般高挺。
她再偷眼看向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惊讶的发现他提着自己的软靴,光脚踩在沙里,涨潮的海水冲刷着他脚下,他身后没有脚印。年轻人一定是在那里站了许久,所以潮水已经把他的脚印抹掉了。他们嬉闹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静静的看着,仿佛远处山头上海神庙前那个看海的石人,面对着日复日年复年的潮涨潮落,如此就过了千年。
“您是要买鱼么?”静了一会儿,阿大吆喝了一声。
年轻人微笑起来。这么一笑,他忽然间就不再是石人了,清秀的脸上满是快活的笑意:“有什么新鲜的鱼?”
“有!黄鱼鲷鱼乌青比目鱼,海蛎子海胆海虹生牡蛎,先生您要什么?我们都有,最新鲜的,今天的鲜货。”
年轻人提起袍子,涉水走到了船边,低头一看,漫舱的鱼蟹,青色的梭子蟹和海蛎子滚在一起,灰色的鲷鱼游在木桶中,红蟹的色泽鲜艳动人。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阿莲却转过了脸去,她的脸有些红。年轻人站得离她很近,身上那股草木的清香味道直沁到他的鼻尖,他的衣裳也有股阳光晒过的温暖的气味,令人不由得心里有些乱。
“都是最好的鲜货了,您喜欢什么就挑,比市面上的便宜,”阿大说。难得有主顾来海边买鱼,是个好机会。
“快挑快挑,别只看不买啊,”阿二却有些心烦。他清楚的看见阿莲脸上的红霞一直不退,偶尔偷偷的瞥那个年轻人一眼。
“哦,”年轻人想了想,“那帮我拿一只大蟹吧。”
“大蟹多着呢,石蟹、红蟹、梭子蟹?您倒是说得清楚些啊。”
年轻人似乎对于如此多的螃蟹名目完全无法领会,只能拿起一根鱼杆,以杆尾拨着螃蟹们,一时看看红蟹,一时看看潮蟹,拿不准主意的模样。不过他挑得倒是津津有味,唇边那缕笑意久久的不绝。
“这个了!我要这个!”年轻人最后看中了一只大石蟹。那个大家伙耀武扬威的挥着大钳子,背后是青灰色的,仿佛生铁盔甲的将军,果然是不同一般的神气。
“这个不卖!”阿二说得坚决,“这个是我们自己留着的。”
那个大石蟹是他留给阿莲的,所以再高的价格也不愿出手。
“是么?”年轻人挠了挠头,有些遗憾的样子。
“卖的!卖的!”阿莲一边说着,一边拿胳膊肘捅了捅阿二的腰。
“你们自己要留的啊,”年轻人看上去不好意思。
“这是我订下的,我说能卖就能卖!”阿莲对着阿二做了个鬼脸。
“那可多谢姑娘了,”年轻人高兴起来,“对了,我想出海,你们知道哪里可以搭船出海么?”
“出海?这里随便谁都能出海,只要不是封海的日子,想怎么出怎么出,”阿二瓮声瓮气的答道。
“我是想找一条大船,去远海里,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呢?”
“去远海?”阿莲摇头,“不能出远海的,官家有律令,所有大船都要在册,叫做海户册。每次出海不能超过三天,最远不得离开岸边不得超过五十里,只有官家的大船可以远航。”
“哦,”年轻人一时有些出神。
“您的大蟹,拿着吧,”阿二把石蟹抓起来,往年轻人手上一扔。
年轻人的思绪忽然被打断,阿莲哎哟叫了一声,就看见那个张牙舞爪的大家伙挥舞着钳子对着年轻人的手夹了下去,他却手足无搓,根本不知道去捏螃蟹的背壳。阿二也吃了一惊,他原来也是想耍年轻人一下,却没有想到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付螃蟹。石蟹的危险的,大石蟹的钳子一次可以夹碎手指头粗的卵石。
石蟹在年轻人的双手上忽然静住了,年轻人没有捏住它的背壳,可是它也夹不到年轻人的手。年轻人居然手脚麻利的捏住了它的两个钳子,把它摁在船舷上。
“哇,”阿莲惊叹了一声。
“怎么捉的那么准?练过武吧?”阿二也赞叹起来,一时忘了对这个年轻人的敌意。
“练过,”年轻人笑了笑,“……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远处阵阵的喧哗随着海风传了过来,年轻人好奇的扭头去看,那是沙滩尽头的一处,渔民和路人聚成一堆,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渔户都被吸引过去,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边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年轻人扬起头眺望,“是不是大渔市?”
“大渔市都在城里,”阿莲摇了摇头,“是官家的水军在征募出海的人,都好些天了,好像还没找够合适的人呢。”
“水军怎么会在这里招人?”
“最近海上不安宁,官家新建西瀛水护府呢,缺水手,招了好多渔民了。”
“进了官家的水军就能进深海去么?”年轻人目光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那是要会操船的人吧?我可连帆都没怎么见过……我还是去看看。”
他从腰间摸了一枚银铢,放在海梭子的船头,小心翼翼的抓起那只大石蟹的背壳。石蟹努力挣扎,两只大螯遥遥指着他的鼻子,“哒哒”的虚钳了两下,年轻人有几分尴尬,不知怎么才能抓好这个张牙舞爪的大东西。阿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只竹篓送给您吧,”阿莲把自己的鱼篓抛了过去。
“谢谢,”年轻人把石蟹塞进了鱼篓里。
他临走前对着阿莲一笑,阿莲低下头去捻着裙角,再抬头的时候,只有他青衣飘拂的背影行在沙滩之上。
西瀛水护府招募丁员的场地,不过是几张桌案,一杆大旗,上面除了燮朝帝王姬氏的虎徽,还描画着一只灰鲨。燮朝水军三个水护府,西瀛水护府是一年前才新建的,规模最小,都是匆匆从毕止和沁阳两大水护府抽调的兵力和船只,所以办公的仪仗也并不大。
主持招募的是一名黑衣的军校,几个小校忙着记录名字和查阅黄册以确定身份。一名精壮的年轻渔民正站在黑衣军校面前,任他有利的拍击着胸腰,简单的查了查身体。
“不错,出过海么?”
“出过,”小伙子干净利落的回答,“不出海,早都饿死了,怎么长这么大的?”
周围一圈都是渔民,众人一阵哄笑。
“那会武么?”
“打渔行,打人不行。”
小伙子回答得直接,黑衣军校也笑笑:“那只能算作水手新丁,不能当水兵,月俸两个金铢四个银毫,行么?”
“行,比打渔挣得多就好,要攒钱娶老婆呢。”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黑衣军校想挥手让他下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懂星相么?若是懂星相,可以直接升做参谋,就是将官了,月俸十八个金铢。”
小伙子舔了舔嘴唇,苦着脸:“大人见过懂星相的先生打渔么?”
“看星相么?我倒是会的,”人群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并不高扬,却将嘈杂的人声都压了下去,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让出一个口子,一身青灰色长衣的年轻人提着只鱼篓走到了“募丁”的旗下,他高挑颀长,有些风尘仆仆,像是远来的旅人。
“你?”黑衣的军官惊讶于他的年龄,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这个旅人装束的年轻人。
星算术极为艰深,天赋不够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所造诣,入门的算家往往都是积年老儒。像北陆星算大家颜静龙那样十四岁成为帝王师的,都仿佛神话中的人物,笼罩在缥缈不真的各种传说里,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而已。他刚才问那个年轻渔民,只是渔民间偶尔有些代代相传的星相口诀,帮助辨认方向,也并不敢指望那个渔民是星相大家,可是这个年轻人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像是渔民的地方。
“我会,”年轻人笑着点点头,“我学习皇极派的星算术,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
“皇极派!二十年?”参谋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嗯,从八岁开始。”
毗邻海滩的天威靖海楼上,将军凭栏而立,他的目光越过这番收获归来的欢乐景象,一直投向海天的尽头。西方暮云低合,落日映出一天如血的残霞,又像是半个天空上燃烧着透明的火焰。茫茫的天海交际,一时分不出边界。
黑衣佩刀的军机参谋疾步登楼,衣袍微微一振,“嚓”的一身,躬身立在将军的身后:“将军,已经找到您要的人了。”
“哦?”
参谋微微迟疑了一下:“不是军中的人,是在城中招募到的一名旅人。”
“旅人?”将军忽的转过身来。他略显清瘦,眉宇修长墨黑,并没有行伍中人常见的那股蛮横雄武,只是神情中自然的有一股冷静锋锐的意味,令人油然而生敬畏。
“据说是中州远道而来的……黄册上查不出身份,不过验了行牒,各处关卡的通行印符倒是一个不缺,行牒是秋叶都护府发出的,身份应该没有问题。”
“看来,军中是找不到通晓星算术的人了?”
“是,”参谋摇头,“属下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军中仅有几名行军参谋参修星算之术,而且都已经年老力衰,只怕经不起风浪折磨。皇帝陛下禁止民间休息星算术都十多年了,现在的青壮连本星算学的书只怕也没有摸过。”
“嗯,我也知道此事不容易,”将军点了点头,“人在这里么?现在就请他上来吧。”
不一刻,黑衣参谋疾步上楼,引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将军背着双手,微微点头致意,冷锐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年轻的旅人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间朴实无华的狭长弯刀上,停留了一刻。而后他直视这个年轻人:“先生从哪里来?”
“澜州,然后到中州,从淳国经过天启,出殇阳关,取道南淮城,一路到这里,走了一年多,”年轻人躬身拜了一拜,并不回避将军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还笑了笑。
他有一双明亮而温和的眼睛,并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显得黯淡,也不咄咄逼人。面对“西瀛水护府”的都护,他并不见拘谨,只像是在看一个旅途上偶遇的人。
将军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听说先生精通星算术?”
“小时候家中曾经教习过,说不上精通。推星卜命演算九天星象运转,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若是出海,凭借星象断定方位还是不难。”
“那么先生可以为我找出裂章三星么?”将军挥手向栏杆外的天空,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去,明亮的星辰纷纷亮起在黯淡的天幕上。漫天星辰,可以肉眼分辨的不下万颗,骤然间找到裂章三星,并非简单的事。
年轻的旅人并没有看,只是笑笑:“宛州春末夏初的时候,裂章三星不入夜是不会升上天空的。按照皇极经天派的星象算术,在下以为裂章三星此时正沉在海平面之下,西方偏北有十三度六分,将尽午夜,才会慢慢升起,位置会稍微偏移到西方偏北十三度九分。等到真正的夏天来了,裂章三星会在傍晚就升起,一直在西方偏北十三度到二十七度之间变化,只要能推演出皇极点的位置,就可以依据它的所在定住方向。”
将军略有诧异的神色,再次直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年轻人注意到将军在审视他,抬头微微的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他眸子中似乎有一缕阳光一亮。
“好,看来是家学渊源。先生愿意应聘,不怕海上的风浪么?”
“不敢称先生,在下生在北方,除了湖泊,只见过天拓峡的海潮,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海天辽阔,所以才千里跋涉来到宛州。在市集上听说军中招募懂得星算术的人出海,在下激动起来,就自荐了。”
“不远千里,难道不是为了行商,只是为了看海?”
年轻人似乎有点窘迫:“在下不才,没有大志,只是喜欢游历。路上偶尔也贩售一些特产,不过都是为了糊口,远行确实是为了看海,也看看宛州的风物。一路上曲曲折折的,宛州八景都看了,雷壑飞琼驿路烟尘,真是无双无对的奇观。不到宛州,真不明白别人说‘天地神秀钟于宛’的意思。”
说起游历中所见的壮阔,他的眉梢微微飞起,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
“独自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啊,”将军笑笑,笑容忽的收敛,“不过离了近海十里,海上风云莫测,危机四伏。西瀛水军建立以来,每年损失的船舶不下五艘,偶尔尸骨冲到岸边,都泡了好几个月,腐朽不堪辨认……若是只为看海,先生还是不必冒这种大险了。”
他似乎不愿再多说,转身去看茫茫海面,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越发的沉郁。
年轻人微微愣了一下,随着将军看去。夕阳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在铁色的水面上拉出一道血红色剑一般的光痕,风渐渐起了,海面正不安的起伏。
“其实……”年轻人犹豫了半晌,微微吸了口气,“在下曾经许过一个大愿,要有朝一日在远海上看西天落日、海燕低徊,这是一生的梦想,纵有危险,也不愿退避,请将军开恩给一个机会。”
将军沉吟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姓商,商博良。将军还是叫我博良好了。”
“商……是个不多见的姓氏,你是哪里人?”
“我喜欢旅行,好些年了,一路南下,没有固定的居所。”
“没有固定的住所?”将军扬起乌黑的眉梢,略瞟了年轻人一眼,“那么在此相遇,也算是缘分了。就这么定了吧,那么西瀛水护府就雇佣先生为向导。我们择日就要出海画取海图,急需人才,军中的事情最重保密,所以出航前就恭请先生在驿馆暂住,不要再远行了。我是西瀛水护府的掌兵都护牟中流,这位是我的副手,先锋营参谋陈晋晁,有什么要求,就找晋晁吧。”
“谢牟将军!”商博良高兴起来,再次长拜下去。
“那么今日起就是同袍了,”牟中流一笑,“不过博良既然寄心于游历,军旅的生活未必能适应。这次雇佣,不入军籍,这次出航之后,就结清薪俸继续远行吧。”
商博良随着一名军士下楼离去,靖海楼上只剩下将军和参谋。将军久久也不说话,扶着栏杆看着商博良和军士说了几句,军士接过他的包裹而去,他却邻着鱼篓兴高采烈的跑向了大海。那边围观的渔民跟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娇美的渔家少女也混在其中。几个也被水护府选中的年轻渔民和商博良说了几句,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渔家少女尤其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的鲜花一瓣一瓣的震落。
“商博良,”将军低声道,“这是个颇有名的名字啊。”
“哦?将军从何听说的?”
“听天启来的一个故旧说,代表陛下执节访问羽国的东朝上使团中,执节使是从平民中招募的,似乎就是姓商。既然是从天启来的,那么就该是他了。”
“商姓虽然不多……”陈晋晁有些犹疑,“难道真的就是他。”
“举止应对,这样不同寻常的人,又是姓商,应该不会错吧,”将军面无表情,“而且各处关卡通行无阻,秋叶都护府开的行牒,却不知道籍贯何处,想必是背后有人代为疏通关节。除了帝都,谁有实力号令各处?”
东陆燮朝和宁州羽国之间,相隔着百里宽的天拓海峡东口,战乱不息。燮朝天驱军团称雄九州,羽人却有造船和弓箭的优势,屡次冲突,天驱军团损失惨重。皇帝虽然有议和之心,但是几次派出的使团都因为仗势上国之威,傲慢强横,反而遭到羽族的扣押。
直到一年多之前,一个平民接受皇帝所赐的节杖,带领一支商队深入北陆宁州,历时一年而返,带回了羽皇所赠的礼物和金券盟书,人族和羽族消弭冲突,熄灭烽烟。那次冒险的宁州之行是传说中羽烈皇帝“木刻之盟”后,人族第一次与羽族订盟,一时间轰动朝野。
而那个平民后来没有接受官职和赏赐,独自远行,如同传说中的事情。
“人手方面,你的准备如何?”
“除了将军随身的护军营好手二十人,又从军中选拔了精通水战和步战的三十个精壮军士,必要时候都可以充作水手。船上水手精简到二十五人,都是。只不过……”
“不过什么?”
“西瀛水护府建立不久,船队多半是从毕止海事大营调集过来的,若说天拓峡那边的航道自然没有问题,若说在瀛海到滁潦海中,光凭海图,只怕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从新征募的渔户中选拔精壮吧,”将军犹豫了片刻,断然做了决定,“时不我待,不要误了大事……对了,那个商博良,叮嘱驿馆的人多注意他些,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要及时回报!”
“将军怀疑此人?那么为何还要用他?”
将军摇了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倒不是怀疑他。他若真的是陛下的执节使,那么有功于帝朝,自然不会坏我们的事,若只是个寻常旅人,我们也不必自相惊扰。只是看见这个人,总有点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陈晋晁不解。
“不知道怎么说。他有点奇怪,分明是个年轻人,可是看着又像很老了。跟他说话总像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而且,你看见他带着的那柄刀么?”
“看了,像是晋北地方的长腰刀,这种刀所用的刀术很是犀利。旅人带刀情有可原,行牒上也注明了,不过不知道刀法如何。”
“应该很好吧?你注意到他虎口的刀茧了么?很厚的刀茧,如果只是练刀而不用,不会有这么厚的刀茧……要用多少年的刀,才会留下那么厚的刀茧,又要杀过多少人,人的眼神才能如此荒凉,”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看见这个人,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厌倦之心。对了,就是厌倦,那人给我的感觉,像是对什么,都很厌倦一样。”
将军忽然沉默起来,修长的眉下,双目深静,仿佛夜的颜色。陈晋晁不敢惊扰,静静的立在一边。
片刻,他才低声道:“那么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要么我们还可以去秋叶都护府打探他的来历,若是驿路的火马快报,一个半月就能往返,赶得上在出海前得到消息。”
将军摆了摆手:“不用了,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不愿告诉别人的。只要他可以为我所用,何必问到别人心里去?而且出海的事情要尽快准备,可能等不上一个半月吧,北疆最近战报频传,也许真正的大战就要爆发了。”
将军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们已经不能等了。”
太阳彻底落下了海平面,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
“阿莲,你今天怎么不高兴的样子?”阿二翘起光脚丫搁在船舷上,拾起一粒新鲜的海螺,嘬唇一吸,满嘴都是又腥又鲜的汁液。
月圆如镜,照得海面清冷幽寒。阿莲坐在船舷边提起裙子双脚撩着水花,久久的也没有出一声。
“阿莲?”
“哦,今天我爹带人来提亲了,是个行商家的儿子,满嘴的黄牙,一进门就盯着我胸口看,恶心死了,”阿莲噘起嘴,眉间满是忧色。
她家里并不富裕,聘礼是一笔很大的进项,父亲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像是一朵鲜花,父亲像那些街坊好色的有钱人子弟一样,急不可耐的等着她成熟开发好去采摘,只不过有人在意她的身体,有人在意钱而已。
阿二心里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阿莲俏生生的坐在船舷,几乎忍不住要去狠狠的抱住她,海风那么吹着,像是不抱住,她就会被吹走,永远再找不回来。可是他却不敢,一个穷苦的渔家孩子,还能想什么呢?他和哥哥自己都吃不饱肚子。
阿二胸口一阵阵的空虚,呆坐了很久,慢慢的倒回船舱里去。阿大在岸上整理着渔网,兄弟两人就只有一条破船和一张网,只有这片海养着他们。
静了许久,阿莲看他不说话,也有点纳罕,她知道这对兄弟都喜欢自己,可是这么大的事情,阿二竟然一声都没有吭,令她很是意外。
“阿二,阿二?睡着啦?”
“没有,”阿二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背过脸去,“在想你要嫁人了,我们兄弟也得随礼,可是我们那点破东西,你夫家也未必看得上,所以愁啊。”
他说得满不在乎,可是一个愁字自己出口,却仿佛有一道咸泪倒着流回心里,所以背过身去,怕阿莲看见。
“小气!”阿莲皱着鼻子,狠狠的瞟了他一眼,“我给推掉啦。爹说这次就算了,不过下次……”
“推掉啦?”阿二轻松起来。
“爹说下次再找,一是家里有钱的,二是我也得看得过去,要我满意才好,”阿莲弄着头发低声说,却并不对自己的父亲有多少希望。
“说回来,”阿二犹犹豫豫的,“阿莲你到底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家?”
阿莲知道他肚里的心思,也知道他的滑头,兄弟两个里面她更喜欢阿二一些,虽然阿二总是捉弄她,但是聪明得多,常常能猜中她的心思,只是死鸭子嘴硬,死也不肯对阿莲说什么,令她不由得有些愤愤。
“我啊?我也不想多有钱喽,”阿莲瞥了他一眼,“我就想他要会读书,知道很多的事情,去过很多的地方,晚上会给我讲故事。他的眼睛要很大,很安静,但是不凶,有时候笑,但还是很安静……”
她忽然住了嘴,说着说着,她就想起了傍晚时候年轻的主顾,和他安安静静的眼睛,澄澈如水,仿佛星空。
她把双手夹在膝盖间,脸上微微有些烧,脚踩着海水,冰凉冰凉。
同一片月光下,商博良静静的站在海面。
他青灰色的长衣被海风吹得呼啦拉轻响,脚下冰冷的海水涨而复落,在沙滩上留下细腻的仿佛珍珠的白色泡沫,月光下青石的白沙像是泛着银色。如果仔细看去,这片沙滩满是生机,小小的寄居蟹从沙下挖着小孔吐出水泡,石头一样移动的石爬上沙滩产卵的海龟,飞鱼偶尔在远处的海面上跃起,它们的飞翅泛着银色而且透明。
一切的生机中,商博良什么都没有去注意。他眺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仿佛要融入那片无尽的黑色里。
静了许久,他从那只鱼篓里面抱出披甲武士一般的大石蟹。大蟹冲他努力的挥舞着钳子,商博良看着它,微微的笑,把它放在了沙上,摸了摸它的背壳。
“去吧,回家去,”他说。
石蟹就这么跑了,一阵海水涨落,这个家伙忽的就全无踪影,只剩商博良还站在沙滩上,挥着手,像是道别。他的长衣下,腰间的革囊里是一只青玉色的瓷瓶。他拿出那只瓷瓶,看着莹洁的星月反光,而后轻轻的把瓶子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轻轻贴着谁的面颊那样。
“我们马上就出海啦,真正的大海,真是浩瀚无边,你看见了么?今天听说大海的对面是星渊,很深很深,人若是落进去,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到底,就这么一直飞落,一直飞落……飞落……”他梦呓般的低语在海风中被揉碎,悄悄的散入空朦,谁也听不见,或许只有那只青玉色瓶子中的灵魂。
他就这么轻轻的笑着,淡淡的说着,而那笑容,像是已经荒芜了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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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后记:第二次开始就是《商博良》,《商博良》已经写完,整理好了以后就慢慢发出来。顺序上,《海市》在《商博良》之前,商博良这个人的行踪他自己也说了,是南下,从澜州秋叶城开始……当然这个涉及到此人的身份背景。
然后到达宛州,再从宛州跨海,到达云州,进入云荒旅行。他的终点就是西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