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天烽】
一、城主
我
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今天我想到这个问题,呆了很久,才念出了答案。
一个人在这里太久了,从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连自己都开始渐渐的遗忘。
这是一间静室,周围都是石头,没有门,只有一扇径尺的窗,夏天这里时常下雨,窗上的铁条已经锈迹斑斓。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摇着那些铁条怒吼,现在我已经很习惯的每天去窗口取我的衣食。服侍我的是一个聋了的女孩,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一段时间换了一个哑仆,后来又换了回来。那以后女人就胖了起来,我想她是生了一个孩子。我每天只能见到她三次,但是我想我比她的丈夫都更熟悉她身上的变化。我目不转睛的看她,从耳垂上新穿的小孔到脖子上未消的齿痕,她被我看得脸红了,苍白干皱的皮肤下面就会沁出一片血色。
其实她想错了,我这么看她,只是因为她是我唯一能见到的人。
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架子书,每一本我都翻过几十遍,我渐渐的厌烦它们了,我已经可以不假思索的背出每个篇章。我又不能活动,虽然我也曾自负击剑之术,可是我没有剑,我每天总是从静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而后折回来。我一步可以迈过三块半方砖的长度,十五步恰恰好走完这段距离。偶尔我发现最后一步踏出去差了几分,那必然是要下雨了——每逢下雨,我的步子就不由自主的迈得小些。
我知道那个女人回去会把这些都回报给她的主人,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疯了,也可能在猜测我在想着什么。呵呵,我保证他们猜不到,其实,我是在编一幕大戏。这幕大戏是说远古大晁的时代,一位英雄的父亲被放逐大地之西,只因为他的父亲是帝国的英雄,权高位重,威胁了君主。可是转眼蛮人南下,帝国告急,不得不派人去西方请回他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于是英雄顶着父亲的盔甲回到帝都,击退了蛮人,最后万民拥戴,扶他登上了帝位。
当然,我就是那个英雄,要是能看到这幕大戏上演,我要亲自披上青灰色的战袍和大铠,最后一剑刺在那个流放我父亲的仇人心窝。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我是不是应该跟仇人的女儿结下感情,或者他根本也就没有一个妙龄美貌的女儿,而我的皇后该是前朝的公主。
不想着我的大戏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女人。她叫小染,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念着这个名字,那个声音是我自己的。我快要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我初见她的时候,白纱的舞袖起落,于是我的记忆里尽是海潮一样的纱云。我这时候会觉得格外的快乐。可是也有不开心的时候,让我想到她最后的神色,那个神色已经在我的记忆中被虚化了,似乎只剩下寥寥数笔,可是我试了很多次,总是描画不出来。我不想想那张脸,因为这让我心口里很不舒服,这时候,我就会回头去想我的大戏,想我那仇人的女儿,在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踏下锦车的织金软鞋。
可是温暖的秋天过去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窗外那树梅花会不会再开?我想已经过去二十五年,我不能确信,或者它已经开了二十六次花?而我已经老了,老在一间寂静的屋子里,无人知晓。
在日出之时我诚心正意,席地而坐,发我胸腹元阳之气大吼:“我苏氏北故山伯第十七代长子,才是北固山城的主人!”
声音传出去,在静夜里带着隐隐的回声,无人应答。
二、子弥
破晓的时候我在冰溪里沐浴,穿戴我旧时的衣冠,磨亮我的佩剑。
我的父亲说,人的操守就像佩剑,你只有磨砺它它才会闪亮如银。他是我一生引以为骄傲的人,他曾经带着骑射抗击过羽人的精兵,又带着城主的节杖在帝都拜见皇帝。他死的时候城主赐下了铜制的棺椁,连远在秋叶的晋侯也送来了葬仪,我趴在他的尸身上大哭,心里却只有光荣。
可是我的剑已经锈了很久,我拔出它来的时候,它几乎和剑鞘锈成了一体。我哭了,在我五十八岁的年纪上。
我不想任我的意志像剑那样锈掉,可是我是一个罪臣,我要的不是荣誉,而是复仇。
我和东街的一个暗娼姘居在一起,她年轻的时候还算一个美人,算起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她的胸脯垂得快到腰间,每天还是涂脂抹粉,却只能跟街口的女人聊聊柴火的价钱和新上市的鲜鱼。她们坐在门槛上,剥洗鱼肉的污水就从她们腿下流过去,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当年我花了二十五个金铢为她赎身,典当了我妻子的金钏,那是她传家的嫁妆。她含着泪拖着我的手,说知道我心里不是这样的,她说她要跟着我,哪怕跟我一起被砍头。我恶狠狠的推她,她的头撞在桌角,一片鲜红。我头也不回,拿着金钏进了当铺,而后拿着钱去了娼寮。
我们终于离婚了,她是堂堂一位子爵的女儿,没人能看着她跟着酒鬼挨打受苦。她的父亲来我家拉走了她,她抱着门前的树痛哭。我是这样听说的,那时候我在跟我的女人——我是说这个暗娼——喝着烈酒,大声唱歌。
她又嫁人了,我依然没有去看她,她让人给我送来了一些钱,还有她的一件贴身衣服。我把衣服送给了暗娼,钱买了酒。
然后她死了。
真是一个笑话啊,然后她死了,我希望她好好的活下去的,可是她死了,死得比我还早。我发疯一样冲到她家门口,看见她的儿子们扛着棺木出来,她的父亲跟着出来,然后无数的脚踩在我身上。
我已经不痛了,我的心里空空如也。
我现在的女人嚷过要我娶她,可是我没有。虽然她是个暗娼,我也从未爱过她,可是她也是无辜的。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将来被砍头的也只是我一个。
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我已经太老了,当我发现这个暗娼在梦里叫了一次我的名字后,我发现我离不开她了。怎么会这样呢,陪着我老去的人,竟然是她。我在夜半轻轻为她盖上被子,点起油灯去看她满是皱纹的虚胖的脸。
冬天快到了,我什么时候会死呢?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那一切的牺牲会不会被这场雪盖住,人们在几十几百年后都会说起申屠子弥这个懦夫,他根本是个不忠而放荡的蠢人,他辜负了他自己和申屠家终于苏氏的名声,最后在一场烂醉中倒在街头,流着口水死去。
这个念头让我惶恐不安,我为什么要在清晨时候悄悄的沐浴,又把我的剑重新磨亮?难道我的心里已经蒙了尘埃,不复旧时的忠诚?我在深夜中惊醒,在窗外透下的冷月中颤抖,我身边的女人酣睡如雷。
我遥望着天烽台,决心铤而走险。
三、陆俞
今天我的朋友们又为我抱屈了,我制止了他们,我说我不急,子弥会知道我的心。
子弥是个固执的人,北固城半城的人都想他会为主上报仇,可是他还是自以为得计的混在酒肆和暗娼的家里,赤身裸体的躺在呕吐的秽物里。
但是子弥也很聪明,在我父亲的那一辈,他号称是苏氏最聪明的家人。我知道还有至少三十个旧臣是对主上忠心的,大家都在等待子弥的号令,可是子弥要怎么做?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在酒馆里反复的合计,彻夜的喝酒。
子弥在清晨的时候偷偷跑到城外的山溪中沐浴,穿起旧时的衣冠,在青石上磨剑,又跪坐在竹席上吹笛。我想他是准备动手了,而我是最能帮他的人。虽然看起来很镇静,可是我的心里也很急。子弥最后会信任我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那个愚蠢的父亲,我终生都不再有拔剑而起效忠主上的机会。
我恨不得冲到子弥面前,大声的告诉他我跟父亲是不同的,我们北固山城的臣子,都是皇帝陛下当年的武将,我虽死都不会像我那个市侩的父亲一样背叛恩义。我们陆家在父亲手上丢掉的荣誉我会亲手检起来,光荣的嵌在剑柄上。
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相信子弥在试探我,而我已经表示了最大的诚意——槐明。
今天那个恶棍又带着槐明出城看沙鸥,远远的,我看见那辆白纱裹着的御赐驷马车,云一样的纱帐里,我的槐明躺在那个恶棍的胸前。
我觉得我闻见槐明身上的气息了,虽然那么远又那么淡,可是那是槐明身上的乳香,像是很多年之前留在我肩上的那样。我想把槐明狠狠的搂在怀里,带着她去远方。但是我没有,我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车驾在我的面前经过,围观城主仪仗的人墙挡住了我和槐明。她在那些纱的后面,可曾看到我的眼睛?
每看见槐明一次,我就会在我的桌子刻下一刀,五刀合成一个正字,二十五个正字拼成一个正方形,我在深夜里割破手指让血流在里面,而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天亮的时候,血干结在里面,黑红的洗也洗不去。
有一天槐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带她看这些痕迹,告诉她在那些黑暗和下雪的日子里,我和她一样的痛苦。
下雪了,又是一个冬天,时机该到了吧?我的刀已经磨得很亮了。
四、槐明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城主赐给我雪狸皮。
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贵重衣服。
那时候,我是个歌伎。
我是说,在我不认识陆俞之前。
我知道我年轻又美丽,可是我也知道在宛州的大城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了讨几个金铢,就可以在豪商的面前脱衣。
我不想,所以我也没有什么钱去打扮自己,我没什么别的本事,父母死得也很早。于是我想去澜州,也许在那些小地方,会有贵家的子弟愿意娶我。
我走了很多城市,最后留在这里,在这里,我遇见了陆俞。
那天我在琴声中歌唱,酒肆里喝醉的客人远远的指点,我感觉有些空虚的手指遥遥落在我的脸上和胸口,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时候陆俞进来了,送一壶茶水,他的身体忽然把那些空虚的手指都遮住了,然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真害怕他的眼睛,看了,就陷下去,永远脱不出来。
我爱上了陆俞,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的志气,也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那个雨天,陆俞在我的头上撑起一把伞,送我走到我租的旧屋边,然后他低头吻在我的唇上,从此就没有离开。
陆俞有很重要的大事,并不太回来。
还好我不是那种很怕寂寞的女人,我不唱歌了,在屋里刺绣,每过一阵子,我就会起来蹦蹦跳跳,这样屋里有了人声,却又摇摇欲坠。陆俞在外面听见了,冲进来抱着我,说我像一只小兔子。可是陆俞还是不太回来看他的兔子,他的背影从窗前经过,那边的酒肆里他的朋友们都在等着了,放下帘子秘密的说着话。
我每天都会准备晚饭,嗅着油烟的味道,真是温暖。然后我就睡着了,直到炉子里的灰烬冷透,黎明的微光从天边透出来,我睁开眼睛,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很想对陆俞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只要跟着你哪怕多一天,即使你将来不再喜欢我。可是每次陆俞从酒馆回来,我看见他闪亮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开心。于是我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跟着他一起笑,重新点起熄灭的火盆烤起干冷的白薯。陆俞说他很喜欢我,因为我美丽而开心,我不想让他失望。
何况,我知道酒馆里的生活对于陆俞有多重要,他这么认真的想着他的大事,他说他将来会在清冶湖边买很大的房子跟我,我们都是有功于北固山伯的人,人人都会敬仰,他们隔着湖看我们一起倚在窗前吹笛,不能走近。
一个认真的男人,真的是让人喜欢,想坐在他身边,悄悄拨弄他的头发。陆俞很认真,所以我喜欢他,因为他很认真,所以他不会陪在我身边。
我知道陆俞和他的朋友在谋划什么,我很高兴陆俞告诉我,这说明他相信我。可是子弥不相信陆俞,而陆俞什么都没有,陆俞只有我。所以我说我去当城主的妾吧,这样谁都不会怀疑你的忠诚了,有一天你和你的朋友们杀进大屋里,我就是你们的内应。
但是我走的时候你要拉住我的手,因为我会害怕。
陆俞的手几乎要把刀柄捏断,我看见他的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可是,他没有说不。
我不喜欢城主送我的雪狸裘,但是我还是披着它坐在大屋的屋檐下。它是那么的温暖,就像陆俞的拥抱。
我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我还年轻呵,长辈的女人说,女人过了三十就老了,可是我还没有到三十岁,我二十八岁,还年轻。陆俞早一天来,就有多一些的时间搂着年轻的我坐在屋檐前看冬天的第一场飘雪,我要在屋檐下留一只火盆,很多很多的炭,这样它永远都不会熄灭。
我还要等多久?两年的时间,会不会很长?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