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系列]威武王

《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九州缥缈录系列]威武王】

【一】

  胤朝,喜帝九年冬,十二月十七。

  天启城,太清宫。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年轻的皇帝披着濯银重甲,胸甲上纹有金色的流云火焰,燃烧的蔷薇盛开在其中。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白胤高举火焰蔷薇的大旗一统东陆,造就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依旧以灵魂守护自己的子孙,为白氏皇朝带来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皇帝并未怜悯臣子的老迈,鞭柄斜击在老臣的锁骨上,一转身,再次伸手去抓面前书案上的剑。帝剑“承影”,相传是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陛下!”老臣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

  “陛下!”

  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剑。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他的力量强行扯断,古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剑锋依旧如发硎的刹那。

  七百年后,白氏的禁咒终于破了。

  帝剑“承影”虽是白氏家传的神器,可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白胤就是提着这柄不甘寂寞的杀戾之剑,踏着累累尸骨一统山河。而后又是他亲手以红绳封印了佩剑,将这柄堪称神兵的利器永远弃置在深宫的剑阁里。

  宫中的内侍说,阴雨的天气中,常听见剑阁中有隐隐的呼号声。而无星无月的夜里,若是在剑阁中点燃一盏孤灯,可以清楚的看见灯的阴影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抚摸着剑鞘,那柄剑则诡异的自鸣起来。

  “杀人太多,”白胤曾经叹息,“是一柄不祥的剑。”

  封印的红绳终于又断开了,渺渺茫茫中,剑上的厉魂升起在空中。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华后,难道终究逃不过乱世的劫数?

  古剑破风而下,直落到老臣的脖子上。皇帝急怒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剑斩入老臣肩头一寸。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皇帝的手一颤,竟是看见老臣一对瞽目中,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缩如此……”

  “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发作。数年来的屈辱和无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种子,这股火挣脱了束缚燃烧起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盲目的彭千蠡所能熄灭的了。

  皇帝一脚踢翻了彭千蠡,提剑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门。那里御驾已经备好,四匹白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羽,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而羽林军四百精锐披坚执锐,枪戟如林。

  寂静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龙壁将军”彭千蠡跪坐于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

  “喝!!!”羽林军齐声呼应,一时间的声浪也颇为惊人。

  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踏着烟尘出发。金殿里的彭千蠡摸索着趴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樨下,默默的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先帝英灵,”彭千蠡对着北面太庙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三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

  怒吼中,彭千蠡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出鞘,准确无误的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而后一挫一拉,尽断喉间的血脉。

  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彭千蠡的话嬴无翳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嬴无翳早生三十年,正值彭千蠡和帝国破军之将齐名,两人阵前相遇,也许彭千蠡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可惜东陆的雄狮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历史已经不是彭千蠡的时代。

  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样运转,让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生下如此的儿子。十七公子嬴无翳少负恶名,性情孤僻桀骜,终日飞鹰走狗,与城中的无赖少年混迹,是离国的一害。纵然一手刀马绝技惊世骇俗,却很不得离侯喜爱。

  嬴无翳十九岁的时候,父亲辞世,留下遗诏令长子嬴无妄承国。嬴无妄自知无才,担心兄弟们不服,于是当即整顿禁军,一直逼到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们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禁军冲入嬴无翳的宅邸时,迎接嬴无妄的是一支狼牙利箭。嬴无妄大声呼喝说叫你们主子出来,尚未闭嘴,一支长箭破风而来,从他的嘴里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仅仅十九岁的嬴无翳从前堂的大柱后缓缓现身,抛去硬弓,提起随身的斩马长刀,一步一步的逼近禁军。那是一场一对四百的对峙,嬴无翳冷冷的看着哥哥带来的禁军,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经百战的禁军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无翳,毫无疑问是那只捕猎的雄狮!

  次日,嬴无翳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端坐在离国的宫殿上,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要想杀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样,你们还有机会。只是等到刀剑相对的一天,就再也说不得兄弟,只有胜生败死!”

  胜则生,败则死。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胤喜帝六年八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绩绩无名的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铁骑入帝都朝拜,事实上却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帝都天启城。

  诸侯这才发现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国军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仗恃着“雷骑”和“赤旅”两支雄兵,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侯。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记十八万逼近汴梁。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订下合约,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这次会盟中,东陆诸侯中的平衡微妙的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雄狮的倒下。旧的和平被战争突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历史的这一页被血粘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尤然把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苦闷之下更无法忍受嬴无翳的狂妄。喜帝九年,也是他年号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羽林军四百余人以战车冲击嬴无翳的府邸。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康颜的卫队就被离国雷骑冲散,皇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嬴无翳拍棺长叹,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史官为了讨好嬴无翳,乃加白鹿颜的谥号为“喜”。于是这位携承影剑意欲振兴白氏,却死于刀剑的皇帝,在史书中被称作“喜皇帝”。

  乱世便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胤成帝三年八月,已是东陆十六国霸主的离国在离侯嬴无翳的统率下再起雄兵,十二万步骑号称三十万,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推进,意图打通胤朝“王域”和离国之间的通道。

  此战起因于锁河山血战后,离国的疆域和帝都天启城被诸侯联军分割开来。嬴无翳这只狮子其实是被困在王城中不得自由。离国无主,人心涣散。嬴无翳只能再次起兵,沿着建水一直杀奔东南方的离国。十五国中的六大强国再一次联兵会战,终于把离军推进的势头阻止在“东陆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是年,燮羽烈王十七岁。


【二】

  宛州,下唐国,南淮城。

  八月十三,已经是宛州的初秋。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一份秋愁。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无什么言语。燃烧烟草的袅袅青烟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杆,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想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拓跋将军已经看过诏书。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想得胜归来。”

  “息将军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

  “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除了你我二人,下唐国还有人能左右军务?”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客人淡淡的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两万人马,拓跋在三日内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如息将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能令国主下诏出征的,莫非是……”

  “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口。”客人低低的一笑,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的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早有传闻说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之下只能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满腹怀疑。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拓拔山月隐隐明白了他的来意。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拔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的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款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已经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锋利的眼睛环顾四周,急匆匆的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漫不经心的回应侄儿,“无事。”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相对。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加思索的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今夜息衍忽然执意不带随从拜访拓跋山月,息辕顿时如临大敌,不但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等候,而且秘密的传令息衍帐下亲兵一百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刀枪见血。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发也不少,息辕也不会将准备好的大阵仗亮出来给叔父看。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只要保住叔父无事,他倒并不顾忌颜面。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辕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却忽然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中竟有一抹苍凉。

  走了许久,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可曾上过阵?”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再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想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的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一阵急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的夜,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速的逼近。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息衍所传的剑术长于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着手,只是调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那乘鸿胪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借着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着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随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以长杆末端的劲道,他一把就可以制住,对方瞬间竟然无法挣脱。随着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缘着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松手。

  持长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他膂力惊人,空手的武士竟然抓着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剩下的三人欢呼着将长杆劈风砸下,击向空手武士的背后。这时空手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但是随着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三支长杆走空,他已经落在鸿胪寺的马车顶篷上。

  “好!”息衍击掌,喝一声采。在半空中能运用这样一招横斩,空手武士的灵活和柔韧绝非常人,而更难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惧的那股冷静。

  息衍背着手仿佛看戏,却不曾注意旁边侄儿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空手武士在马车顶篷上落稳的瞬间,却正是对手力量薄弱的瞬间。他再次发劲,长杆弯作一个弓形,对手再也把持不住。长杆一振,已经换了主人。

  “他拿到枪了!”剩下的三名武士一齐惊呼。

  古怪的是乘黑马的武士拿到的分明的长杆,可是他们所喊的,竟然是枪。

  长杆落进新主人的手中,竟然真的变成了枪!车顶上的武士盘旋挥舞长杆,而后猛地一顿,长杆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一名对手的面门。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是那名对手却畏惧得大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背,根本不敢当其锋锐。而后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有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马车边只剩下长杆被夺的那名武士,他的身手在四名同伴中似乎是最好的,此时猛地跳起在马背上,借力也跃上了车顶,随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车顶篷上的两人分别持着长杆和利剑,在马车奔驰的颠簸中对视。长杆在长度上占据了优势,不过对手手中的,是一柄泛着青气的名刃,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僵持起来。

  马车驰过一棵垂柳,息衍忽然笑道:“好,胜负已分!”

  在柳丝拂过持剑武士的面门时,手持长杆的武士忽然弹起。他在空中舒展身形,有如一只黑色的巨鹰展开双翼、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刚猛的裂风纵劈而下,仿佛开山裂石!

  他是携着全身重量,凌空鞭击而下!

  对手举剑一格,剑刃上飞出两尺的断杆。可是长杆余势不减,仿佛长刀一般劈杀在马车的顶篷上。随着那名手持长杆的武士落地,整个车蓬在一道轻烟中崩裂,惊惶的车夫死死拉住驾车的双马,车顶上持剑的武士却一头栽进了车里。

  持着长杆的武士却并未获得全胜。就在他和持剑武士对峙的时候,剩下的两骑已经扯着一根长绳的两端旋风般追上。他一落地,就被长绳紧紧锁住。两骑引着长绳围绕他奔驰旋转,最后猛地一拉,将缠成线轴一样的人扯翻了地下。

  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抛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着那人狠狠的踩了下去。那几名武士都穿着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狂啊?起来跟小爷们狂啊?踩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的抽了一口,微笑着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我……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金吾卫。”

  “找什么金吾卫?”息衍笑,“你不就是金吾卫么?”

  息衍看着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着坐马缓步走进了那群人。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那群武士也嚣张得难以想象,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住,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出去!”

  “呵呵,”息衍对着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

  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的站在那里。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将……将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将军?我这个侄儿,你那个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着看着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又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息衍转眼看去,马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着一柄连鞘的长刀。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着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着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也来不及分辨在场众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首先是取息衍的肩膀!

  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杆碎车的威势。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内却有雷霆之威。息衍冷冷的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那个年轻武士忽然发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斩玉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的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

  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的牵着战马低着头,走到了息衍面前。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将军们几乎一个不落的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息衍冷笑着抽起烟杆,不发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的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下,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的发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长公子雷云正柯仗着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

  “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

  “他赌输给我们,就要耍赖,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辨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的盯着他。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

  “我……借给他的。”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忽然添了一抹怒色,看着地下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

  姬野咬着牙齿,冷冷的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其实夜里是雷云正柯等几个在酒馆里挑姬野赌钱。几个人武场上杀不过姬野,叶子牌却是高手,准备借机讨回颜面。姬野受不了激,果真从吕归尘那里拿了五百金铢去赌。不过他赌计赌运,无不是差到极点,完全落进雷云正柯几人的圈套,不到半夜,就把五百金铢输了个干净。此时雷云正柯已经喝到半醉,看到陪在一边的羽然,忽然把全部金铢堆上桌面,说一场搏胜负,他若是赢,只要羽然陪他在太尉府过一夜,他若是输,全部的钱都归姬野。羽然和吕归尘还未反应过来,姬野已经变了脸色,掀翻桌子一拳把雷云正柯打翻在地,兜了全部的金铢逃离酒馆,后来才有这场马上的逐杀。不过吕归尘学习东陆礼学已经有四年,不愿把羽然牵扯到其中,损伤女孩儿的清誉。

  息衍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你们把时间花在青楼寂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着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息衍不便处罚。剩下的,每人罚俸三个月!”息衍悠然道,“回营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

  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对于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并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将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

  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金吾卫,国家栋梁,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丢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颜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

  息衍大袖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这次竟是地下的姬野说话,“那我打赢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

  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输钱赖帐,赌风太差!”

  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随而去。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马,漫步在延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

  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的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的,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赤裸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赤裸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喃喃自语。


【三】

  有风塘,下唐国主赏赐给息衍的宅邸中,息衍正临桌书写,圈阅当日的文书。姬野悄无声息的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的主笔一刻不停。

  许久,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再也忍不住,悄悄的掉头要跑,身后却忽然传来的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纸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果然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只怕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从军五年,不曾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想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的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掖,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四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心里却一片冰凉,只是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撑住了他,明知道离了军队自己从此一无所有,可是姬野究竟不会低头。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一片茫然。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袍,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明日清晨收集大柳营军马辎重,三日后午时拔营。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的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为雷云正柯等人耻笑,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鲮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更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在桌上展开一张东陆四州十六国的全图,笔锋点在雷眼山和锁河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陆四州,其实无非是这两条山脉划成。锁河山横贯,雷眼山纵行,你若是沿着雷眼山的走向延长,基本就是一个分割东陆四州的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殇阳关是离公回国必经之地?”姬野对于殇阳关下的战事并不陌生,毕竟息衍所收的军报他都可以拆阅。

  “不错。除非绕道两千里,否则嬴无翳只有这一条归国之路。而一旦他回国,那么如同放虎入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殇阳关下对峙已经有半个月,我国何以此时才出兵?”

  息衍沉吟片刻,才缓缓的道:“原因很多。不过其中一条是,殇阳关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

  “谁?”

  “楚卫国,小舟公主。七月时候,按照我国和楚卫的约定,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楚卫国则把小舟公主送到南淮居住。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有她在南淮,我们两国的盟约就如同铁石。不过离军发兵突然,先锋在殇阳关外一百二十里,竟然劫下了护送公主的车队。楚卫国的使臣已经来了三拨,国主才不得不下令发兵。若是我们夺不回公主,已经交付的四十万金铢就当全部付给离国了。”

  姬野浓眉一皱,茫然不解。

  “诸侯结盟,无非是利益,是姻亲。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随便嫁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难保他们两国将来不化敌为友。我们这笔厚礼,就算是嫁妆了。”息衍苦笑。

  “听说离国赤旅雷骑,东陆所向无敌,我们下唐……”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只是时局如此,不得不战,”息衍手指轻轻扣击桌面,一声长叹,“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迫不得已,古往今来能得自由自在的,有几人呢?”

  姬野心头一震,只觉得老师的双目幽深难测。

  “为何要打架?”息衍莞尔一笑。

  姬野想了想,低声道:“他们出千……那些钱是吕归尘的,我不能就这么输掉了,朋友的钱,我总得还他。”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根本看不起我……”

  息衍点头:“没什么人天生好斗,要拿命去冒险。只不过有些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就只有赌上命去争。可是你打得赢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

  姬野愣了一下,沉沉的点头。

  “空前绝后的武士,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姬野猛一抬头,正对着息衍锋利的目光。他浑身一个冷战,一时间竟不能回答。

  息衍拍了拍学生的肩膀:“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傲气。你要做的不该是打几个不争气的公卿子弟,而是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首级!”


【四】

  姬家。

  已经是黄昏时分,宽阔的宅邸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铢的赏钱,一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的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的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原来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笑道:“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候已经换了一首:“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海沸山催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的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姬野并非姬夫人亲生,他年纪虽然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的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曾回家,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道,他自然不满。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的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只是有话要说……”姬野踏上台阶道。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磁碟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许久,他转过头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的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七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的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的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姬野默默的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三日后他就要出征,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可惜,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正站着一个骑马挎刀的少年身影,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

  “刚才内务府传令,说我也可以去殇阳观战。”吕归尘笑着拍了拍影月长刀。

  姬野静了一刻,忽的问:“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那五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吕归尘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吕归尘愣了一下,察觉到姬野神情中的黯淡。他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走,喝酒去。”

  姬野静静的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可吕归尘加上一鞭,那匹北陆宝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


【五】

  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四个方阵,缓缓的移动在草原上。息衍立马在草原侧面的一处山头,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正是姬野。吕归尘不敢携出苍云古齿剑,配着影月长刀在左近守卫,而山下有息辕掌握令牌弹压三军。

  随着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六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此时的息衍叼着烟杆,正默默的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殇阳关?”姬野问道。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按照息衍的指挥,大军完全偏离了地图上勾画的路线,在雷眼山脉中日复一日的蛇行前进。现在刚刚要走出,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这个山谷,也称作当阳谷,是距离殇阳关最近的一个山谷,剩下的路程,只有五十里。”息衍在马鞍上漫不经心的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地图上没有啊?”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的,”息衍扭头看着两个学生,似笑非笑,“雷眼山八百里的地势,谁都没有我清楚。”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虽然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这根本就是一个秘。他所自述的生平中,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去传令,放弃多余的辎重,全力行军!”息衍忽然沉下脸色,“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扎营!”

  “是!”姬野将怀中帅旗抛给吕归尘,调转青骓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着墨旗,把钢质枪锋定在了脚下的岩石上。忽然间,他脸色大变:“姬野!这是……”

  “什么?”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

  蛮族行军,武士们都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吕归尘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唐军区区三千骑兵的声音。

  息衍一手把住了旗杆,沉思片刻:“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夹着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淡淡的说,“如果来的不是彭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姬野浑身一凛,他竟然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对方三军齐声的应和:

  “越千山,过大江。

  绝天海,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那支铁骑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的,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这支赤甲的骑兵仿佛根本不记生死,只是纵马奔驰,奔驰,直要踏破千山万水去冲击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上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姬野道。

  “若是别人,我还用的着你提醒?”息衍笑笑,“不过我们面前的却是威武王殿下……难道不该先行叙礼么?”

  “威武王?”

  “离公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陆,虽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号传为威武王。也不为过,我们胤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吕归尘低低叹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歌无畏》,是威武王殿下亲自填词,国手风临晚谱曲。风临晚一介女流,被歌词的雄壮激发,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歌无畏》。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息衍赞叹,“不必心存侥幸,对方必然是离公本人。”

  “可是将军,东陆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叙礼再战么?”吕归尘不解。

  “要看怎么说。好听些就是叙礼再战,老实说就是离国雷骑强悍,现在冲阵等同送死,”息衍苦笑,“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他猛一挥手,“待我晋见威武王殿下!”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随。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挂着一张乌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姬野握住马鞍上所挂的虎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炽热如火。

  “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

  “是!”息辕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而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銮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谨慎。

  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尘。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余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么?”

  “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

  “是,”嬴无翳坦然回应,“午时突围而出,破了殇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我没有料到区区下唐也有出兵的胆量,确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

  “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

  “在下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向诸侯交代。”

  “好!”嬴无翳忽的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息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

  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那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下唐一方,军士也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陆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三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将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而马战不利,于是重金求购了长戟“苦棘”。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势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息衍的眼前。白绦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吕归尘握刀的手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息衍的战马从容的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摒住了呼吸——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威压随着息衍的推进缓缓压了上去。

  嬴无翳身边,骑乘白马的随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嬴无翳面无表情,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坐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一人一马,却势如山海,草原上的平静被他的啸声完全撕裂!

  “好!”吕归尘禁不住低声喝道。

  息衍的推进,并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势”,却在悄无声息的挤压离军的战气,占据了上风。而嬴无翳一声长喝,断然冲锋,已经打破了息衍所设的局。占据了“动势”,嬴无翳方才所受的威压都被全力反弹出去,指向了息衍。

  息衍果然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嬴无翳对冲而去,两军的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云山。

  电光火石的瞬间,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于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将军儒将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远处的姬野只能看见战场中两骑并列奔驰,嬴无翳掌中斩马刀将大片的刀影抛向息衍。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更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而来。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足以劈开生铁!

  息衍战戟旋舞,只能保持守势。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斩不开息衍的防御。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大震。他所擅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更有隐隐的攻势反馈。

  一种强烈的感觉令嬴无翳也为之惊惧,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他似曾相识。

  “不动如山。”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的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

  嬴无翳冷冷看着对手:“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也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一扬眉,“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

  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离军和唐军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轻轻吐出一口气:“公爷的梦想可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

  “不错,日已西沉。”息衍抬起头,双目寒光内蕴。

  一片死寂。

  缓缓的,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无力回天。我所要做的,正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的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

  “天驱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

  “喝啊!”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息衍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的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

  “姬野!”吕归尘喝道。

  姬野已经驱动战马扑了出去!他弓术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雕翎箭。此时息衍和嬴无翳分开,他就有了机会。疾驰中,姬野将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并非难事。

  “姬野!先射对面那人!”吕归尘在他身后大吼。

  姬野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息衍。

  雕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姬野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于他手中复合弓,仓促间无暇瞄准。箭一声凄厉的尖啸,堪堪贴着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衰落。

  整个雷骑军忽的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推进。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速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下唐的军士们眼睁睁的看着赤色轻甲的离军骑兵冲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六】

赤潮——雷骑军的赤潮,这股赤潮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雷骑军以轻骑机动著称,战马不披马凯,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胄,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标志。抛弃了重铠才获得的速度是雷骑军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型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冲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手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汇合在敌人阵后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即时身为主帅,息衍和嬴无翳也没有迎接赤潮的勇气。雷骑甫动,两人闪电般鞭马撤向战场的边缘。奔涌的骑兵潮如同一驾巨型的战车,无人可以遏制它推进的势头,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恶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线骑兵没有冲锋。事发突然,息辕有些不知所措。无论出于礼节还是兵法,都没有主将对决时候骑兵忽然展开冲锋的道理。但是息辕很快镇静下来,他深知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下唐骑兵都无法和雷骑相比,区区三千骑兵无疑是送上去给雷骑屠杀。所以随着他令旗挥舞,骑兵首先后撤,弩手们对空抛出了大片的矢阵。

雷骑军的实力此时一览无余。普通轻骑面对箭雨时候总是难免惊慌,但是雷骑的武士纷纷提起战马上的皮盾遮蔽在头顶,顶着矢阵继续前进。下唐弩手都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所用的弩劲道极软,远不能和方才离军那名黑甲骑士所持的硬弩相比。矢阵离弦时候尚有一股气势,可是落下来非但难以造成杀伤,甚至连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红色的箭头从赤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都汇集在箭头的前缘。雷骑军已经逼近了下唐的旗门。吕归尘提着影月,深深吸了一口含着尘土的空气,一股颤栗穿过全身。他左右顾盼,弩手们已经慌张的撤向了中军。

“世子......”奉命随军出行,沿途“保护”吕归尘的方山声音颤抖。
吕归尘持刀立马,直视扑面而来的赤潮,声音平静,“你们押住弩手,一层一层的退,我最后一个。”
“那全靠世子神威了!”方山如蒙大赦,自己拔马不顾一切的逃向了本阵。
吕归尘瞟了他的背影,微微苦笑。方山说是保护他,真正的任务是提防吕归尘潜逃。但凡有什么异动,他是有权将吕归尘当场格杀。不过此时他率先狂奔,一副只恨马腿太短的模样。

下唐的武士,让吕归尘失望的毕竟太多。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逆风迫近的雷骑大队,轻轻抚摩着刀柄,“这才是真正的......”

离军千夫长张博挥舞两柄马刀冲在最前。他背插六面靠旗,饿虎一般狂吼。不过他扑近了唐军的阵前,弩手早已溃散,只剩下一个少年披着蛮族样式的豹裘策马而立。

“杀”张博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

刀蹭着鞘的内壁滑出,“嗡”的一声雷鸣。张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凛冽的杀气,多年战场的经验告诉他,对手竟未在他长刀下拔马逃走。转念间,他放弃了进攻,左刀虚晃,右刀侧封在两人之间。吕归尘舒展腰间,影月划出一扇寒泓,直对张博的马腹。千钧之势下,吕归尘劈空斩马。

两刀交割,张博撤回的一刀荡开了吕归尘的攻势,吕归尘也侧转身形,闪过了张博迫敌的左手刀。两人第一轮的攻守并无胜败,张博的战马落地,几乎要扭伤蹄腕。

“敢喝离国张博对阵,你叫什么名字?”张博一振双刀,放声大喝。

“青阳,吕归尘!”

两人仅仅有一个通名的机会,后面的雷骑们已经扑杀而来。吕归尘以刀背震击马臀,全速退却,张博的战马和双刀紧紧咬在他身后。赤潮就在他身后,仿佛推动着两人指向了下唐中军的一万五千轻卒。

“你怎么把世子扔在那里自己跑回来了?”中军掌令的息辕在土山上看见方山单骑灰溜溜的逃了回来,忍不住大怒,顾不得两人军阶的差异,放声大吼。

方山愣了一下,回眼望去,才发现雷骑数千精英,竟是追着吕归尘一骑快马向着下唐中军逼近。

“世子......世子自己不愿后退。”方山结结巴巴的说道。

息辕顾不得他,猛一咬牙,将一面红色小旗掷下土山。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土山上的军士也奋力挥舞起一面红色的大旗,整整五千人的下唐中军方阵缓缓向后退去。

“将军,要救世子么?”亲兵营一名统帅道。

“已经迟了,”息辕目光紧锁着远处的吕归尘,“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们按照我的令旗行事,一刻也不可拖延,稍有偏差,我们都别想会南淮了!”

随着中军方阵退后,左右翼军的方针立刻显得突起,一片巨大的空地在中央形成,包围雷骑的口袋已经成型。息辕的手指停在令盒中的那面黑色小旗上,指间的冷汗慢慢滴了下去。

“还有多远?”

“二百......不,一百八十丈,一百十四丈......离军推进太快!”目测的军士喊道。

息辕全身僵硬,血管却在眼皮下跳个不住。他是第一次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阵,肩上是下唐两万大军的生死。平日的自信此时都丢到了脑后,胸口仿佛被沉沉的压着。

“世子危险,再让离军前进,就到中军了!”亲兵营的统帅清楚的看见张博和吕归尘指间不过是几匹马的距离。

“退下!”息辕紧扣令旗,纹丝不动。

一排带着尖啸的响箭在天空中掠过,张博猛一抬头,看见箭上燃烧着明亮的紫火,即使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埋伏?”张博大惊。

吕归尘在马背上忽然转身,手中握着的一把铁芒全部掷向了张博。他所用的铁芒长不过半尺,铸有三条铁棱,足以穿透轻甲,而且不需要张弓发剪,近身时候无疑是一件利器。

“好!”张博大吼着盘旋舞刀,双刀带起了两团铁光将全部十支铁芒卷了进去,又全部激射四散。

短短瞬间,吕归尘猛地鞭策战马,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到十余丈。张博再要追赶的时候,忽然看见滚滚的烟尘。后退的唐军一齐反身向着雷骑推来,下唐左右翼军也在后方包抄,一万五千人的巨大阵型围成了铁桶,雷骑领先的骑射手和枪骑兵都陷入了重重包围。

张博带住战马迟疑着四顾,吕归尘已经冲进了下唐轻卒的阵型中。他转身立马,和张博遥遥相望,而后两人之间的视线被唐军竖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断。

“青阳,吕归尘。”张博念着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一种远超同辈的冷静。或许会是将来可怕的对手。
“把路冲开!”张博举刀。他并不担心,以雷骑军强大的战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抗衡。仅仅依靠仓卒间立起的盾牌就想挡住雷骑的铁蹄,那么唐军未免太幼稚了。

他一身令下,略显混乱的雷骑顿时镇静下来。枪骑兵稍稍退后整理队形,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随着一身大吼,数十人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数十杆长枪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牌微微退后,竟然顶住了冲击。

“怎么?”张博大惊。

以战马的力量,竟然冲不开人力维持的盾牌,这完全出乎了张博的预料。

数千杆锋利的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透出。巨大的方木盾临时拼凑的防御在极快的调整,张博看不清木盾后的变化,但是从盾牌上传来的波动看来,唐军不断的加固着盾牌。而后第二层木盾竖起在第一层木盾之上,将盾墙升高到两人的高度。木盾间下唐弩手抛出零乱的箭矢,吓阻离军去破坏盾墙。

张博尚不及收拢本队,他所带的雷骑已经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他无法想象这座由盾牌构筑的城墙到底有多么坚固,但是以轻骑已经决不可能冲开。他开始后悔,对下唐的轻蔑和那个年轻武士的诱敌让他所不无从施展赤潮的冲锋战力。

此时盾牌微微震动,随着机括运动的摩擦声,张博眼睁睁看着坚固的巨墙带着数千长矛缓缓压迫过来。木城内一片惊惶的马嘶声。
此时,张博忽然听见了鼓声!

一骑黑马疾风般驰到土山下,息衍满身铠甲都是尘土,疾步登上土山。

“叔父。”息辕一阵轻松。

息衍来不及解释,一把抽出一面白旗掷下土山。掌握大旗的军士立刻开始挥舞巨大的白旗,数十面高达丈余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远近十里都可以看见。

“叔父,难道......”

息辕大惊。原本他们已经将先锋的雷骑尽数封闭在木城里,正可以全数歼灭。息衍下令打出的旗号却是木城停止移动,也就是放雷骑一条生路。

“听见鼓声了么?”息衍低声喝道。

息辕这才注意到远方沉沉的战鼓。那阵鼓声此时还在远处,并不响亮,可是缓缓敲击起来,别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息辕顺着叔叔的眼光看去,远处微微的烟尘升起,赤红色的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草原的黄绿色,鼓声随之逼来。而木城里的雷骑方才还惊惶不定,此时却忽然静静的拉住战马,围成一圈自保,骑枪指向周围。

“拿鼓来!”息衍喝道。

一面战鼓摆在息衍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轻不重的击了一串鼓点。已经逼近到一里外的离国骑兵忽然缓缓定住,对方的鼓声稍稍停顿,而后极沉极缓的连击几声。息衍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尽全力一击下去,鼓声震耳。

息衍掷下绿旗。下唐军盾墙微微一振,面向北方洞开了一个缺口,张博这才看清盾牌后是由辎重的大军固定,所以固若金汤。先锋的雷骑结成阵势,从缺口中缓缓退了出去。而后放开马蹄北向而去,北方不再有鼓声传来,转为鸣金。

息衍默默不言。

“将军。”吕归尘站在一边。

“离军雷骑的冲锋,是闻名天下的两段冲,从来都是分为两层,连续冲锋,先锋的一千人即便被包围,后面的数千人随着跟上,也足以摧毁我军,”息衍低声道,“不过嬴无翳既然无意损失先锋的一千人,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离军若是去而复返......”

“斗志已竭,不加以逼迫,离军不会再回来。中军还是竖起盾墙戒备,”息衍道,“离军鼓中之意,应该是会遵循我和他的约定,退回殇阳关......姬野何在?”

“姬野?”

吕归尘和息辕猛醒过来,自从开战,两人都没见过姬野。


【七】

  离国阵后的一处草坡。

  远处战场的厮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草坡下仅有几十骑围绕着一匹白马。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着方才跟随嬴无翳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着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并立,眺望着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

  雷骑军一旦冲锋,经常是倾巢出动以求一击必杀,阵后所剩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挂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周围一片宁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么动静么?”统领转向手下副将。

  那名副将正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并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迹象。统领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衬着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

  “敌人!”统领大喝。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居高临下发起了冲锋。随后的数十骑唐军装束的骑兵嘶声大吼,紧随而下。借助地势,区区几十人冲下的势头有如排山倒海,连久经沙场的雷胆也为之震惊。

  “镇静!”统领佩剑出鞘,“弓箭!”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步。随着统领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的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统领缓缓举起了马鞭。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直到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才猛地挥下马鞭。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的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唐军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唐军似乎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随身的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唐军的战马驰过。唐军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的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统领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副将尖利的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联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副将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的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刀光凄厉。

  统领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杀人,素来没有什么兴趣。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统领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唐军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统领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唐军,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的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统领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的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种一张冷峻的脸。两名雷胆的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统领的身边。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统领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的对峙,战马们不安的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统领道,“离国骥将军,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

  姬野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他当时在阵前,清楚的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一人牵住他的白马。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煞不住的战马踏成一句血肉皮囊,姬野心底一片冰凉。此时看去,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他的命,不要了么?”

  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变。他猛地抓起那名黑甲的头盔,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与寻常少女的英气。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得怔了一下,为之惊艳。

  随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的咬在姬野的手上。磕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这个凶蛮艳丽的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众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着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干净利落的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的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吓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

  “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公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

  姬野大惊,怔怔的看着冷笑的谢玄。放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刻毒的象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蹬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的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的瞬间,姬野竟然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的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凌利残酷的出手令所有雷胆都深信不疑,几乎每个人都在震惊之余觉得心头一麻。姬野的年龄和冷酷并不相称,难以想象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会带着这种见惯生死的肃杀之气。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的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退的雌马拖着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的哀鸣。

  “那些人我都认识,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

  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的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的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血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八】

  两千下唐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面前一片开阔,吕归尘忽然指着远处喝道:“那是姬野!”

  居高临下的望去,黄绿斑驳的浩瀚草原上,一骑黑马箭一样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的骑兵。当先的一人身上鲮甲的制式是下唐骑将的护身铠,马鞍上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领先的一骑早已中箭。

  息衍神情紧绷,全没有了平时的笑意。

  狂奔中的姬野也看见了远处一面墨旗在一处高地上卷动,不由得一阵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战马已经筋疲力尽。他也只能以长枪轻刺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对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几乎可以看清吕归尘脸上焦虑的神情。可是他忽然死死的拉住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身后追赶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他遭遇了离军雷骑的本队,彻底的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

  谢玄并非武将,马术远不如麾下雷胆,此时才赶到。他立马大喝道:“放下公主!还有你一条生路!”

  谢玄的话似乎是惊醒了姬野。他猛地抬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这次却不再有效果。五千人的大队远非数十名雷胆那样,可以用屠杀来震慑。即使要这支队伍挪开,也并非一时半刻可以做到。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的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的分开。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的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的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公爷赎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着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姬野浑身一颤:“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

  “兵家武士,说出强盗一样的话,”嬴无翳淡淡而笑,“和你胆敢偷入我雷骑军大阵劫掠我女儿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姬野,最后目光缓缓的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那支蒙着鲜血的战枪带着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炭火马焦躁的嘶鸣起来。

  姬野并不知道嬴无翳的心中卷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二十年前的故事骤然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名武士持剑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原来天驱还有传承。”

  姬野浑身一寒。他隐约知道天驱是在诸侯围剿之下灭亡的,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内幕。而身为帝国公爵的嬴无翳却只看一眼他的枪,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忽然挥手,他身边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着公主孤零零的立在当中。姬野满手冷汗,那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嬴无翳面无表情。

  “公爷,饶他一条性命!”远处,息衍焦急之中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将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

  “那就以命换命!在下相信公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越发大笑,“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

  “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厉声呼喝,“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声发聩震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息衍脸色发白,苦棘的戟锋无力的点在地上。吕归尘心中一颤:“将军。”“嬴无翳,是要杀他……”息衍低声道。

  吕归尘心里一空。他虽然不知息衍为何这么说,但是息衍从不轻易断言,每说一句,都是重于山岳。

  “年轻人,你的路,要你自己走,”嬴无翳的笑容耐人玩味,“你的老师总不能保你一世。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杀掉我女儿,然后你不过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带着她回去。嬴无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无翳足长九尺的巨刀上,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嬴无翳冷笑一声,斩马刀遥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气,胆敢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气接她父亲的刀么?”

  嬴无翳一声狮吼,远在两百步之外的唐军都心惊胆战。姬野觉得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空白。他直视嬴无翳,东陆霸主正凛然生威的看他,有如一只威临四野的雄狮。

  姬野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悍和沉重的帝王威严,自他的头顶沉沉的压下。息衍的话忽然浮起在他耳边:“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首级!”他觉得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只乱鸣的夏蝉,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煞。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

  “一言为定!”

  “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着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竟然悠悠的叹息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的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确实是一匹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

  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将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

  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的起伏。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着战马缓缓转着圈子,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低着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么?”嬴无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

  “他是要……”吕归尘大惊。

  姬野不由自主的抬头,看见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

  没有人料到嬴无翳所谓的一刀并非马上拼杀的一招。他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将凌空而下的重压合并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霸道的刀势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寒下,才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将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有一道乌金色光芒直冲而起,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镫。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斜斜的扎进大地。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将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失魂落魄,这一刀他才真正看清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而嬴无翳和息衍方才的对决中,无疑是息衍的长戟压住了霸刀的攻势,才使得那可怕的威力不曾完全爆发出来。

  姬野努力的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一片血红,他向着周围摸索,却找不到与他形影不离的长枪。远处的吕归尘像是在喊什么,可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么?我……”姬野用尽全力要撑起身体,从左臂到腰间的剧痛令他几乎晕厥。

  “我……还没有死!”奇迹般的意志就像过去那样,再次撑起了他。

  雷骑们惊讶的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士。嬴无翳的一刀虽然被他格挡,但是刀劲透过长枪,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虚软无力的垂在一边。但是纵然这样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他的头在落下的时候擦破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那双纯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着那双眼睛看去,却令人心头为之一寒。明显姬野已经是奄奄一息,却没有雷骑敢上去取他的首级。

  “让我来!”雷骑中一人策马而出。他腰间铁链一响,马刀被高举过顶。

  “慢!”嬴无翳一声断喝。

  已经晚了,马刀向着姬野的顶门劈落,那名雷骑忽然看见满面鲜血的少年抬起了头,疯狂的杀气扑面而来。姬野迎着刀锋,全身撞进雷骑的怀中,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骑觉得胸口一凉,而后如同火烧,全身顿时失去的重量。

  姬野用尽全力拔出青鲨,滚烫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甲。他象一只陌路穷途的恶虎,用它最后的力量狠狠的瞪视着自己的敌人,却已经无能为力。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压到他的头顶,上面有血红的流云飞驰。他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一头栽倒。

  朦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似乎是羽然,绝望中的姬野浮起了安全的感觉。他战栗抱住羽然,把脸贴在她颈边,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

  “羽然,”姬野口里的血慢慢的滴下,“我们走,我们……走。他们要……杀我。”

  忽然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的怀抱着他。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很久很久以前。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象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回复了几分。

  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艳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色已经全无人色,任这个浑身鲜血的武士抱着自己,却不敢挣扎。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鲨。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鲨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

  “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着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

  鲜血在不断的流逝,刚刚回复的意志又随着血流失。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于一个十七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他们却不知道姬野并非在对他们说话--姬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着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隐、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所有人都对着他狰狞的笑。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着你活下去……象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发。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他忽然如此清晰的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着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鲨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一声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当着手下兵将,“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可是敌人手中的,却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公爷。”息衍也不知如何说下去。就像嬴无翳方才所说的,他已经帮不上学生。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着衰败的野草。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随风一直远去。悲切又凄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公主一边哭着,一边看着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着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那般。姬野怔怔的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淡的笑容。原先直冲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的退了出去,一把丢掉了青鲨,狠狠的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将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干涩的笑着,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

  “姬野……”吕归尘声音嘶哑。

  短暂的犹豫后,短短的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着死神劈顶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公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将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没有回避。

  嬴无翳的长刀挂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刀骑武士跟随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随其后。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着身体坐在那里。

  “父王。”公主惊恐未定,面颊贴着父亲的胸铠。

  嬴无翳轻轻抚摩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只怕会是将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并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将,”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争夺天下!”


【九】

  胤成帝三年,九月二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于殇阳关外五十里的清平原。

  后世说书的先生们喜欢说这一段清平原英雄相遇,最常见的话本无非两强相遇,不分胜败,而后又惺惺相惜。只有寥寥几人有幸听过燮羽烈王自己亲述这个故事。帝王口中的故事却与话本不同。

“那年我在清平原遭遇威武王,败在他的刀下,”姬野总是说,“后来我赢了天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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