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种装束草原上只有一个人,青阳的名将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锋刀砍下过无数敌人的头颅,他随身那件牛皮筒铠还是当年追随大君出征时候的甲具,多年来从未更换,每一片污迹都是由不知多少敌人的血泼成的。木犁一手拨开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孩子,眼缝里的目光似光刀一样慑人。

阿苏勒没有闪避,点了点头:“木犁将军。”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满意于世子的表现:“大君传合萨和世子入金帐宫议事,我怕奴隶们丢了话,自己来看看。”

“是。”夫人还没说话,阿苏勒先低低地答应了。

一阵高风卷起金帐前的九旄,猎猎作响。远方传来骏马的嘶鸣,夹着隐隐的笛声,北都城周围的牧人正吹着竹笛带领马群出城放牧。

侍从武士们夹道而立,大合萨拉了阿苏勒的手,踩上了金帐前大红的绒毯。羯鼓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的,却丝毫不乱。站在这座金帐前,即使是拥有几万户奴隶的大贵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东陆称蛮族为金帐国,源于大君居住在金帐之中的传统。蛮族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毡搭成的帐篷里。大君所居的金帐比普通帐篷大了数十倍,制作这顶大帐的时候,曾经用去两千块整牛皮,外表涂着黄金,天晴的日子远在数里外就能看见金光。

“能够见到合萨,真是好运。”一旁传来恭恭敬敬的声音。

大合萨转过身,三王子旭达罕正按着胸口行礼。旭达罕长得极像父亲,乍一看就是大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他却总是带着笑容,做什么事都绝不着急。人们都说王子们若是出猎看见一头鹿,旭达罕总是最后一个抽出弓来的,可是鹿却总是让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萨也急忙按着胸口行礼。他对于贵族们从来不太理睬,不过收了旭达罕太多的礼物,见他就有些拘谨。

“阿苏勒,终于回到北都了。”旭达罕转向弟弟。

“哥哥。”阿苏勒扬起头打了招呼。

远处比莫干和铁由两个王子也带着伴当候在帐篷前,却因为旭达罕而不愿过来,只对着大合萨遥遥地点头。

“带世子下去休息。”旭达罕传来一个伴当。

“几位大汗王和将军们在金帐里议事,父亲令我们几个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萨一来,就请立即进帐。”他侧身为大合萨掀开帘子。

踏进帐篷的瞬间,大合萨愣了一下,本该正在议事的帐篷里却静得出奇。

金帐从里面看去远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华,顶上装饰着成匹的金色绸缎,围绕帐篷的是长三十丈的一幅生丝织锦,描绘蛮族最有名的故事《逊王传》。此时向西的毛毡掀开了一扇,阳光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为除腥膻,金质的螭兽炉里飘着袅袅的香烟,阳光在烟雾中变幻莫测。大君端坐在香烟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着一个纱笼,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权的将军们静悄悄地站着,分作了两边。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侧的垫子上,眼睛一排瞅着左边,将军们站在右侧,斜斜看着右边。两群人就这么僵持着,金帐里似乎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倒是跟将军们站在一起的九王,看见大合萨进来,远远地按着胸口行了礼。

大合萨既没站左边,也没站右边,跑到金帐角落里掀开的毛毡下站着,暖洋洋地晒着太阳,打了一个哈欠。依旧没人说话,他歪了歪脖子,耷拉着脑袋,眼皮渐渐就支不起来了。九王看见他早起发困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左边右边,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达罕王子的势力分界,大合萨虽然好酒,却从来没有因为喝醉而站错了。

“大合萨来晚了,大家如今争的是真颜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处置。我的哥哥们想把他们送到北方去开荒,巢氏的将军们和厄鲁要把他们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萨可有什么看法?”大君的声音从烟雾里透了出来。

“这件事伟大的盘鞑天神没有开示给我,还是大君和贵族们决定吧。”大合萨的回答干净利索。

“大合萨倒是一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嘲弄,

三王台戈尔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经说了,作乱的叛贼,用作奴隶也不配!不杀已经是宽仁,都送去北方开荒,有什么不可以?”

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还活着的哥哥中最年长的一人,论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家。他说话,六王七王都跟着点头。

“那为什么可以呢?”木犁站在右边,冷冷地反问,“大汗王们在北方有牧场,所以要送人去北方开荒,七万人,就为了三王爷的牧场送去开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万,我会在意这七万人?”台戈尔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这些叛贼去开荒,不过是惩罚这些真颜部的贱种!”

“就算罚做苦工,都罚在三王爷的牧场,也没有先例。”

说话的将军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铁姓,东陆名字是铁晋巴赫,也掌握了一帐的骑兵。巴赫矮小瘦削,肤色真的像是铁的,年纪不算很大,却像个风霜里衰老的牧民,一身铁甲不贴身,走路晃得当当作响。他言辞很不流利,每一句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说出来,弟弟巴夯也不细想,立刻跟着点头。

“是,哥哥说得对,没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硕,更像个真正的蛮族武士,也喜欢说话,可是从小觉得每一句话都没有哥哥说的那样有道理,于是在金帐里总是不肯多说。

他点着头就看见对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刀子在他脸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给各家!”六王苏哈大汗王站起来大声说,“我该得的一部,送给哥哥去北方开荒!”

“几位大汗王没有出征,可是说来说去就是要分奴隶,”木犁还是冷冷的,“祖宗也没有这种规矩。”

台戈尔瞪着眼睛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了坐垫:“柳亥木犁!你这个奴隶崽子,爬到我们吕氏的头上来撒尿么,这个帐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说话?”

“我说的都是吕氏祖宗的规矩!”木犁毫不退避,“这些规矩,台戈尔大汗王本就该比我这个奴隶崽子清楚!”

“好了!”威严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

大君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喧哗,人们愣了一下,一齐拜了下去。帐篷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来吧。”大君从坐床上起身,缓步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并没有立即说话。沉默中带着令众人恐惧的压力,尊贵的汗王和将军们也屏着气不敢大声呼吸。

大君伸手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一颗苍白的头颅躺在红锦上,那是真颜部龙格氏龙格真煌的头颅。从南方遥遥地带回来,头颅始终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肤都已经干瘪,乍一看,谁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头和一颗普通的战士人头有什么区别。只是那神情看起来如此的平静,全不像是死在战场上的人。

“是草原上狮子的头。”大君低声道,“厄鲁带回来给我看。其实我倒宁可不看它,就当作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甥儿……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帐篷里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无常,谁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缝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我当世子那时候,哥哥们势大,没人看得上我,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只懂得跨马舞刀,哪里懂得别的?我母亲是东陆人,你们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东陆血,哥哥们不信我,挑了我的错处,把我和母亲贬黜出去,去火雷原北边的银子寨。银子寨你们都知道吧,过去是个大草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了……父亲误会我,不肯见我,说是永远不再认我,只给我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

三个老王爷的神色有些变了,坐着似乎也不安稳。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比谁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并没有提起过,时间流逝,几个哥哥也渐渐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众人面前说起,往事历历在目,他们这才惊觉其实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他娓娓说了下去:“我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我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我,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母亲知道我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两个伴当垂涎我母亲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母亲牵着那匹母马回来给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可是我连动都动不得,全身一时冷一时热,缩在帐篷里,只在饿得要死的时候挣扎过去喝几口马奶。”

众人心里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这样过了十几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马出去吃草,再也没回来。帐篷破了,我睡在里面,夜里周围都是风声,外面石头被吹得乱跑,好像整个世上就我一个人那样。那时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就要来接我了……”大君微微顿了一下,“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天神,看见的是我姐姐苏达玛尔的脸,我正躺在她怀里,她用自己的奶水喂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来救我。她比我大十二岁,那时候已经嫁给了真颜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贬黜的消息,从真颜部带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跨着马一路来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只剩半条命,嘴烂得连乳酪都吞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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