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老人摇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抛给阿苏勒,“带上所有的馕,带上水。这是大鱼的鱼鳔,我涂了鱼油,装水不会漏。你走吧,你学不会这刀法的,我错了。”

阿苏勒站起来,明白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进洞口里,封上铜板。

寂寂地,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仿佛在梦里。很奇怪的,阿苏勒并不觉得恐惧,他呆呆地坐了许久,伸手去摸索周围。他摸到了那块生冷的铜板,摸索着,摸索着,轻轻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铜板外面传来敲击的声音。微微的几声,像是错觉。

阿苏勒沉默着,又去敲铜板。又隔了很久,传来回应的淡淡声音。单调的敲击声这样来往着,阿苏勒的把脸蛋轻轻地贴在铜板上:“谢谢你,爷爷。”

再没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虚。

他转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处,爬向无法揣测的未来。

十四

祭坛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烧着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天气中一直升到高处才弥散开去。神巫们披着红绿两色拼成的彩衣,高举铜刀,围绕火堆起舞,祈求盘鞑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灵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着手站着,双目茫茫地望着远处,不知道目光投向哪里。身边侍卫的武士们都被烟气逼得要流泪,大君却像是没有感觉,那双带着白翳的眼睛仿佛早已干涩了,眨也难得眨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苏勒下葬的日子,谁都知道大君的心里远不如表面上的平静。

五王子失踪已经有四个月之久,大君一直没有宣布他的死讯。贵族们都关心着新的世子人选,可是大君那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偶尔会有牧民说在草原上看见了独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样,可是每一次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直到澜马部的神巫带着吉祥的白牦牛远道而来,建议大君为五王子设下祭奠,这样盘鞑天神才会开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终于答应。

巫师们烧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旧斗篷作为世子的遗体焚化在火堆上,袅袅的青烟升上了天。贵族们的心落了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小声议论着,却没有胆量上前打断大君的沉思。

东陆的使节也在邀请之列。雷云孟虎在铠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后,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的大事也该定了吧?”

“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缓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后。

大君也不回头,话音格外地平静:“我统领青阳,一生杀过很多的人,总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说出他已经是死了,还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么几天,再拖那么几天。让拓拔将军见笑了,我知道拓拔将军想以新的世子为质子,这才在我们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么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杀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未必知道什么是生死吧?”

“将军也有这种感叹么?”大君忽地回过头来。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惊醒,摇了摇头:“想起了一些旧事,都是些无谓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这些天,常常会自责,觉得我称雄北陆几十年,却不曾真的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好。他们说,这半年来,她总是这么站在阿苏勒被捋去的那片草地上,没日没夜地。她在等着看他回来。看见她,心里觉得真正在乎阿苏勒的反而不是我这个父亲,其实有些话早该对他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虽然是个懦弱的儿子……”

拓拔山月看着火堆前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辫子间编织着的白色发带随着燃烧火堆的滚滚热风飞扬起来,像是风里的一片叶子。

他又侧身去看不远处的织锦小辇。女奴揭开了半片帘子,指点着燃烧的火堆,端坐在锦绣中的蛮族贵妇眼神略略有些呆滞,看着熊熊烈火。她无声地笑着,抱着布制的娃娃,不时低头吻着那些布辫子。

“阏氏……阏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轻轻抚摩着夫人的头发,夫人却还是痴痴地微笑。

“比莫干、旭达罕,你们过来。”大君对儿子们招了招手。

“父亲。”王子们并肩在父亲的面前跪下。

“你们的弟弟这就真的死了,他在盘鞑天神的怀里,满是欢乐。而你们,我的大儿子和三儿子,你们是我最聪明的儿子,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世子,你们悲痛么?”

比莫干和旭达罕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们很难说,是啊,说什么呢?你们弟弟的死,就是你们成为世子继承金帐的机会,你们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知道了,”大君摇头,“生在帝王之家,居然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干抬起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们通知各家的首领到金帐里来,我有些事情要说。”大君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是!”王子们一起退下。

“拓拔将军知道我要宣布什么事么?”大君低语。

拓拔山月点头:“大君对于新世子的人选,已经有了决定吧?”

大君点了点头:“拓拔将军可以定下南归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

远处“乓乓”声传来,神巫在头顶击打着烤焦的牛肩胛骨,那声音空寂辽远,最后渺渺地散入空茫。

轻微的骚动从人群外传来。

大君转过头去,巴夯拨开人群闪了进来,疾步来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

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神色:“有一伙朔北部的牧民闯进来吵着要见大君,他们说带着马队经过城边的山溪,找到了……世子!”

“混账!”格勒大汗王从人群中走出来,“前几个月这种事情还少么?哪一次不是那些贱民撒的谎?不过是为了讨一些赏金,这个时候,怎么还让这些愚蠢的贱民进来捣乱?都赶出去!”

年纪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们已经听见冥冥中天神的应答,世子的灵魂已经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盘鞑天神的云城里面享福。”

拓拔山月微微侧头,看见大君脸上有一丝迟疑。

“大君,这些愚昧的牧民说的话,难道我们每次都要相信么?”格勒皱着眉,“我们是堂堂的帕苏尔家,如果要赐还这个孩子,也是天神赐还给我们,难道会是这些低贱的牧民?何况我们这几个月相信了那么多来报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一些贱民的孩子来冒充,难道大君在祭典上还要召那些人进来捣乱么?”

巴夯犹豫着:“大君,那些人确实看着像是来要赏金的。”

大君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神巫在花白的眉下抬了抬眼看大君,并不说话。

拓拔山月忽地笑了笑:“我听一个长门夫子说,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开始觉得滑稽,后来才想,人力总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会后悔。不过我们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事情,让自己将死之时不至于太过后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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