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了,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深吸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爷爷!……”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阿苏勒……我是你的爷爷啊,我是你的爷爷……”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害怕那种平静的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毁。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问一件事?”
大君沉默着。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陆跟着你来草原,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像是把这句话冷冷地咬在牙齿间,“疯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首东陆的歌。阿妈说东陆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首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过头来,这是阿苏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他猛地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后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吧。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老人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苏勒回头,看见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那个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他捂着自己的脸,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
“那刀是谷玄的阴灵,他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我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在说郭勒尔纯粹是头不用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陆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不动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阿摩敕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剩下那几头帕苏尔家的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了!”
他在帐篷里急匆匆地四处转悠着,最后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老师!”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呢?”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哪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来,砸到了阿摩敕的脚面上,阿摩敕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地转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着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拔山月将军的请求,作为我部的代表,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孩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发。”
“四天后。”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他默默地起身向着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默默地走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喊了一声,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见阳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他爬过无数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