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是个出疯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贵的青铜家族,青铜色的血,只是一股疯血。不,绝没有这样的事!”大君也低喝起来,“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些都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英雄,他们勇敢强壮,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拯救草原的人。这是绝不可以怀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个疯子一样的英雄!”
“什么疯子?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疯,你就死在战场上!你想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你不疯,就看着他们被捋去当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污!你真是个懦弱的儿子,我就不该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你!”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难听:“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人人都知道真颜部的大阏氏,我的姐姐苏达玛尔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亲大人,你还记得吧,是她来北都为我求情。你用马鞭勒死了她!”
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了,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深吸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爷爷!……”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阿苏勒……我是你的爷爷啊,我是你的爷爷……”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害怕那种平静的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毁。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问一件事?”
大君沉默着。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陆跟着你来草原,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像是把这句话冷冷地咬在牙齿间,“疯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首东陆的歌。阿妈说东陆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首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过头来,这是阿苏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他猛地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后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吧。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老人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苏勒回头,看见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那个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他捂着自己的脸,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
“那刀是谷玄的阴灵,他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我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
四
羔羊被高举在空中,它挣扎着,哀叫着。它滚热的血流淌下来,滴在孩子的头顶,把他的白衣染红,把按着他头顶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盘鞑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天神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天神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天神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
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大君从儿子的头顶抽回了满是羊血的手。
“从今以后不要用阿苏勒这个名字了,你是东陆诸侯的客人,要学东陆的礼节和知识,要用你的东陆名字吕归尘。”
“是,阿爸。”
大君回头看着自己身后列队的贵族们,就像九王从真颜部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全部的贵族都盛装佩剑,打起了白色的豹云大旗。只不过这次是送世子阿苏勒南行。
“太阳升到天顶你就要出发了,临走前再跟你阿妈道个别么?”
阿苏勒回头,看见那顶织锦的小辇里,母亲搂着那个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妈认不出我,也许还更开心些吧……”阿苏勒摇了摇头,“那个布娃娃可以一直陪着她,我不是好儿子,没有一天让自己的阿妈开心……阿爸,我还想问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你说。”
“阿钦莫图,是我的奶奶么?”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从很远的东陆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蛮族名字叫阿钦莫图,意思是金色的阳光,就像阳光那么美丽。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她的笑容,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爸,你……恨爷爷么?”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夺走了。”他遥望着远方,“也许要不是这样,我也当不成这个大君。可是我当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开心?”
他半跪在阿苏勒面前,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阿苏勒,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记得,你从真颜部回来的那次,在金帐里说的话。阿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觉得责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鲁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让自己背,我的儿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妈想看见的,只是我们的好儿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当个草原上牧马的穷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怎么从真颜部活着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