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急速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地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地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地扩展开来。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它们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地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他们能够睁眼的时候,正看见女孩振动着巨大的光羽从悬崖下缓缓升起,她背后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样透明的肌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他们眼里只有那对巨大的光羽在缓缓地扇动,辉煌得仿佛神使从燃烧的灰烬中复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纯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们的羽翼才是带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扬起,斜斜地一转,带着巨大的弧线向着山谷的远处滑翔过去。姬野的双脚悬空,紧紧地抱着羽然的腰,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鹰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这样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惊喜。
苍青色的山脉延伸着去向远处,将和雷眼山交汇,白色的水线在月光下遥远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版图。
“羽然,你真的会飞啊。”他抬头大喊。
“别乱动!”羽然也喊着回应,“我只飞过几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满月之期,否则那么快地展翼我也没办法。”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带一个人飞不远。”
“能飞到凤凰池边去看彩灯么?”
羽然点头,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齿笑了,“将来我长大了就能飞得更远,带你一直飞到宁州去看森林,我们去找龙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带着你飞过去!”
[历史]
羽然这个名字,和蔷薇公主并称。在演义小说中,羽然之于燮羽烈王,就像蔷薇公主之于蔷薇皇帝。
可是多年以后,大燮的官史上,却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有那些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拿着官史上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笔记中搜寻来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演义,传唱卖钱,却总不忘记说起在羽烈王势微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陪伴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飞上天空。
不过史官笔下,总也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中提到羽烈王征讨陈国,兵临城下,陈国大将费安力劝国主不降,双方僵持三月,最后羽烈王击破陈军本阵,阵斩费安,生擒陈国公。以羽烈王行军的惯例,不降而破的城池,百夫长以上一律就地处死。陈国公不降,也难逃一死。但是陈国公年幼,又精通琴艺,太傅项空月怜惜他的才华,想救他一命,于是给了他一幅画,让他在面见羽烈王的时候把画献上。
陈国公精通书画,看那幅画不过是街头画匠的手法,毫无章法意境,不禁也怀疑。但是项太傅劝他不必担心,只说这幅画是当初下唐南淮一个流浪的画师无意中在街头捕捉真人的背影画下的,天下纵然广大,这幅画却是不可再得,一定可以救得陈国公一命。
陈国公听从了项太傅的话,当廷献上画作,最后果真得以平安脱身,虽然被削去了一切的爵位,却意外地得到了羽烈王赏赐的双钺,作为保他残生的信物。死里逃生的陈国公庆幸不已,别人问他画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平生不解的也就是这件事,那幅拙劣的画卷上,只是月光下街头拉着手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而羽烈王拿到这幅画的当夜,随从们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雪地中,拄着长枪,默默地坐了整夜。
第二章 剑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灯火。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地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稍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地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地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