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年前。

  胤喜帝八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地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漂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地候在一边。那些信纸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地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地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

  “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啰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啰嗦……可是听到你这么啰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灯火。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

  “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息衍唤住侄儿。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做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

  “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也跟一般的禁军不同,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

  “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裸体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

  息辕的脸微微发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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